第89章 第 89 章
殿中, 老夫人坐直了身子,睁开微眯的双眼,浑浊的双眼仔细在钟萃脸上看过, 却又看不出分毫与先前不同来。如老夫人这等人物,跟着后宅妻妾们一路斗过来, 谨言慎行, 便是一句话都要再三思量琢磨, 分析话中深意,生怕落了下风,她们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推己及人, 自也觉得旁人是这般行事。
钟萃回看过去, 眼里再是认真不过。除开半点没有多余的杂念, 倒是显得她多疑了一般。老夫人一时倒当真有些进退两难了。一个人滑不溜秋的便不如有那等有心思的人容易拿捏了,但也并非毫无法子。
老夫人来之前本是早早打算好了的, 他们这样做事周密的人, 在入宫前就已经想好了各种应付情况,若钟萃的性子还如同往常一般好拿捏,她们也就不用费多大心, 若是钟萃对侯府有怨怼, 那就从别的地方入手, 只老夫人没料她早已在心中准备周全的计划会出现意外。钟萃的反应不如她之前想的任何一种。她这是软硬不吃。
老夫人还没想出再用什么法子拿捏钟萃, 叫她应下为侯府奔走的事。实在是钟萃的反应出了她的意料, 一时把老夫人接下来的动作给打乱了, 外边守门的彩蝶进来提点了:“主子, 时辰到了。”
宫妃见外臣女眷们也是有规定的, 到时辰便要出宫, 若是耽误了出宫时辰便是触犯了宫规的。
杜嬷嬷在钟萃耳边多次提及到宫中的规矩,杜嬷嬷出自前朝,天子本就格外重规矩,杜嬷嬷这等在御前伺候的宫人嬷嬷们自也更重规矩一些,在杜嬷嬷不时提点下,钟萃对宫中的规矩也熟悉不少,她轻轻颔首,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握于胸前,朝老夫人几个说道:“既如此,本宫便不再多留。”
钟萃朝一旁的几个丫头看了看,命向来稳重的彩霞送老太太等人出去。
穆氏几个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呼吸一重,本来钟萃的软硬不吃就打乱了老太太的计划,还不等她有时间重整旗鼓,想一想新的法子,宫中规定的时辰又突然到了,老太太心里也慌了。这一回能入宫已是不易,老太太做外命妇多年,也清楚宫中规矩,后妃能破格见外女眷本就不易,这一回见了人,等下回还不知道该是何等时候才能得见的,那官职升迁之事可等不得这许久的。
老太太原本还顾着三品命妇的体面,说话婉转,这回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殿中宫人婢子都在,当场便要不管不顾的把目的说出来,嘴刚一张,还不待发出声儿,就叫已经走到跟前儿的彩霞打断,她抬了抬手:“老夫人,三位夫人,请。”
老夫人再看去,钟萃已经带着人回后殿了。
就这一会的功夫,老夫人的脸色由红转白,脸上像是抽空了精气神一般,一声叹息溢了出来。老夫人心里清楚,这一回错过了,侯爷钟正江的事是再也没机会的了。
钟萃从后殿侧门出了主殿,回了偏殿,还未到,见守在门口的杨培,便知天子正在里边。天子国事繁忙,平日到缀霞宫都是抽空过来,多是在晌午时,或是下晌经筵后,如这般半晌天来的却是极少。
钟萃在门口停住,压着声儿朝杨培问了句:“杨公公,陛下何时来的?怎的这个时辰过来了?”
杨培笑眯眯的,先给钟萃见了礼,他口风紧,面上表情丝毫未变,嘴上笑盈盈的:“回嫔主子,陛下来了有一会了,陛下已经在里边等着了,嫔主子快些进去吧。”天子为何而来,他却是绝口不提的。
后宫中的各位娘娘们,以及下边的宫人们,想在杨培嘴里探听到消息的数不胜数,尤其是后宫的娘娘们,本也是探听陛下的行踪缘由,却非得冠冕堂皇的用无数句话来掩盖,转而想打听出来,弯弯绕绕的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杨培在天子跟前儿伺候多年,早就习惯了娘娘们如此转弯抹角的问话,倒是这钟嫔娘娘,明明也是想知道缘由的,偏生却从来不转弯抹角,大大方方就问了起来,此等涉及天子之事,她倒是半点不避讳的。
钟萃问这一出,也是想着先有个准备的,若是陛下今日心绪不佳,她便好生伺候,不惹了人大怒,但钟萃站了会,没听见心声,只得提了提裙摆,进了殿里。
天子闲逸的挑了靠案桌的椅子坐下,手上正捧着钟萃放在案上的书看了起来,钟萃进来,他连眉都不曾抬一眼,只在钟萃到了身侧,淡淡的说上了一句:“想问朕为何而来,怎的不亲自来问朕?”
钟萃哪里敢的,她福了个礼:“臣妾见过陛下。”
闻衍合上书,也并不再继续追问她避而不答的事,突然问了句:“论语二十册,你已尽数读过,朕问你,子张为人?”
钟萃对学问知识十分认真,一听陛下在考校,立时压下其他的念头,小脸十分认真的回道:“子张相貌堂堂,素有涵养,心胸大度,擅交友。”
“历代对此莫不推崇,由明帝巡狩,入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至此历代官府不断祭祀,追加谥号,封“陈伯”,往前又封为公,至如今,你认为可还能再加封陈公?”
在勋爵中,公位已是到顶。大越如今的公侯也不过三四家,皆是对大越有功臣之后,随着高祖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又有辅佐新君等功德,如今依然显赫,在朝堂上下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往上,便只有王位。
前朝有官员上奏了折子,请天子下令对陈公加封,如前几朝一般施以恩惠,以慰天下学子之心,供人祭祀。
他目光看过来,眼中丝毫没有兴趣,仿若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问问而已。钟萃想了想,挑了闻衍提及的这一段,引出了一则典故来:“陛下方才说”陈公“,可在陈公前,前朝先是封为侯,再封为公。朝中本未有异姓王,想来圣人弟子与圣人一般,皆是从不在乎这些沽名钓誉的,天下学子皆拜圣人,敬其传道处事之理,对圣人弟子同样心怀敬意,方有天下学子祭祀一事。”
钟萃如今也读书认字,同样对先贤有崇敬之意,她遗着陛下的想法细细思索一番,若换做她为掌权者,此事的思量的角度便不同了。历代帝王,对有功之臣奖赏也不过定为公侯,少有破例提为异姓王。
便是有几例,到最后又哪有好结果的,帝王天性多疑,功高盖主便是如鲠在喉,叫人提防生疑,君臣之间的情谊稍有不慎便全盘瓦解。是以高祖在打下江山后,也只封了几户国公作罢,为君臣戎马一生的情分留有余地。其后帝王继位,也从未有过此册封。
钟萃绞尽脑汁,尽量叫自己的言语不冲撞了先贤,又不显得生硬了去:“圣人诸多弟子,若是为陈公加封,余下有名望之弟子又该如何?”
闻衍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继续。”
钟萃看他一眼,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委婉了,铺垫好了,这才下了结论来:“臣妾认为不能再加封了。”
杨公公说过,天子发怒时需顺着哄着,夸赞着,对人都是如此,对其他事想来也需要先夸奖上一番。
闻衍在前朝已经把这封折子打了回去,压下了请天子加封之事,命礼部官员亲自去操持祭祀一事,便把此事揭过。逢太平盛世,是帝王与文臣的相争,逢乱世,是帝王与武官的相争,权力一旦过大,稍有不慎就会迷惑人心。天下学子学圣人之道,如今却是天子门生,自当以天子言行为先。
这钟氏虽未提出解决法子,但读圣人书,仍旧能坚定的说出反对话来,比之前朝上折的臣下洋洋洒洒的谏言之词,词藻奢华优美,顶顶大帽,更合天子心意。她能做到不同流合污,顺着旁人保持中庸,俨然是有了自己的思虑所想,在闻衍看来,已是极为不错的了。
他眼里闪过满意,对她能这般说出合乎他心意的话来,油然生出几分喜悦来。果真只有一手教导出来之人才能如此契合,想来立钟氏为后的决定断是没错。
钟萃说完,见闻衍没开口,大着胆子问了句:“陛下,臣妾说得可对?”
彩霞把老夫人几个送出了缀霞宫,自有引路宫人引着她们朝着宫外走。老夫人几个来时虽能看出眉宇见遮掩的疲倦来,但到底精气神尚好,如今过了一遍缀霞宫,几个脸色都一片惨白,连老夫人这等擅于隐藏心思之人都露出几分端倪出来,足见这回在缀霞宫中该是闹得何等不快。
引路宫人低眉垂眼,从头不曾问过一句,直到在路过时又遇上了熙妃一行。这会围绕着熙妃的嫔妃却是尽数散了,熙妃身边也只有一个穆妃,二人本要分开各自回宫,见引路宫人引着老太太等人过,这才客气停下脚步。
熙妃见老太太脸色不好,面上露出两分关心来,温和的说道:“老夫人这便要出宫了吗?本宫瞧着老夫人这脸色可不好,不如在一旁亭子里歇一歇再走。”
引路宫人脸色一下变了,出言提醒:“娘娘,出宫时辰到了,不能耽误的。”
熙妃向来温和亲近,在宫中也十分好相处,同宫人们说话也不摆妃嫔架子,引路宫人插言,熙妃也并未觉着被冒犯了,脸色不变的回了句,指了指老夫人:“你别怕,宫中规矩是该遵照,只这老夫人面如白纸,此去到宫门还有好一段路,老夫人年纪大了,你不让她歇一歇,若是待会走到半路出了意外可怎生事好?”
引路宫人脸也白了起来,侯府老夫人在宫中出事,主子们自是不会被连累,但她们这等无权无势的宫婢却难免要落一个照顾不周的责任。
熙妃见她神情变幻,忙出言安抚她:“你也别着急,现在离出宫时辰还有一会呢,你不如让老夫人在一边先坐坐,歇一歇,待她歇好了,待会再加快赶着出去便是。”
引路宫人往老夫人脸上看,见她脸色苍白,掩在宽袖下的手还抖了抖,宫人也不敢再逼着非要现在出宫了,若是当真这老夫人在路上出了意外,她哪里能脱得开的。宫人满脸感激的朝熙妃福礼:“多谢娘娘提点。”
熙妃摆摆手,和和气气的看她们去了一边亭子里,此处离东六宫近,熙妃还命了宫人去怡春宫奉了茶水来。
老太太在缀霞宫不曾感受到家中小辈的关心,反倒是如今应该高高在上的妃子对她一个外命妇百般照料,老夫人动容起来,心头的憋闷渐渐散去,脸色也开始回暖:“老身谢过娘娘了,娘娘可真是菩萨心肠了。”
熙妃抿了抿嘴儿,笑得含蓄:“老夫人不必客气,此处离着钟嫔妹妹的缀霞宫稍远了些,否则理应告知钟嫔妹妹才是的,老夫人可莫要嫌我多事才是。”
老夫人如今听见钟萃,心里便莫名有一股火气,下意识重重说了句:“不必提她!”待说出口,老夫人这才忙找补起来,脸上的僵硬缓和了两分:“那缀霞宫离着远,老身的意思是不必再麻烦钟嫔了。”再如何钟嫔也是江陵侯府出身的姑娘,老夫人要脸,不愿让人知晓侯府同宫中的钟嫔不睦。
熙妃像是不曾见到老夫人脸上的异样,善解人意的不再过问,巧笑道:“老夫人说的是。”
怡春宫的宫人很快送了茶水来,老夫人用过茶水,又坐了坐,她脸色已经好转些许,再不敢耽搁下去,随着引路宫人忙朝宫外走去。
熙妃看了眼亭上留下的茶水,命人收拾好,带着宫人回了怡春宫。捧着茶盏的宫婢落在后边,等熙妃进了主殿,忙拦下熙妃身边的一位大宫女,朝手上努了努嘴:“姐姐,这茶盏可是继续放回去?”
大宫女朝宫婢身上一瞥,怡春宫上月里进了两位宫婢,这便是其中一位,她朝其中一间房后边指了指:“去那里,里边有箱拢和多宝阁,你随意找个空位放着便是。”
小宫人高高兴兴的谢过,往那处不显的房后边去,门栏不高,从外边看还看不大真切,只能见到门里边像是黑漆漆的,等踏进去后,从窗棂透出来的光倒是有几分明亮,里边摆着一排一排的架子,地上还有不少打开的箱拢,架子和箱拢都摆放随意,里边的东西也各式各样,甚至连绣帕都有,香囊,意料,光是茶盏便不下数十套。
小宫人哪里见过这般情形的,端着茶盏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先前给她指引的一位大宫女突然进来,手上还拿着一盒胭脂,随手就放到一个架子上,“你怎么还在呢?放一套茶盏罢了,还杵着做何?”
小宫人往四处看了看:“放、放哪儿啊?”
大宫女随手点过:“那不是么,只要有空隙的地方都可摆上去,若不然你想放箱拢里也行,只是要小心不要弄得叮叮咚咚的,放进去容易坏。”
宫中娘娘们用的瓷器摆件都是上等,小宫人一听把怀中的茶盏抱得越发紧了:“坏、坏了会如何?”她可赔不起的。
大宫女不在乎的嗤笑了声:“坏就坏了吧,这样的茶盏瓷器哪年不得摔坏一些啊,不过也幸好咱们熙妃娘娘心地好,从来不计较这些,在咱们怡春宫当差,可是整个后宫最清闲的地方了,娘娘又好伺候,从来不会为难人,你来我们怡春宫那是福分。”
小宫人只听见大宫女说不计较这几个字,脸顿时一松,听话的把茶盏放到另一套茶盏旁边放下,正要转身,见旁边茶盏上似乎带着点灰色,便用手擦了擦,只一擦却沾了满手的灰来。小宫人本以为这间房中是专门存放怡春宫宫中之物的,以便好随存随取,现在才放心,这房间里所有的器物上都隐隐蒙着一层灰。
“姐姐,这里放的东西都不用了吗?”小宫人满眼可惜,以奴婢们的眼光,这房中的摆件器物可都是价值不菲的,就这样置于柜上未免可惜。
大宫女原本要回去伺候熙妃,只想着熙妃身边大宫女好几位,她躲躲懒倒也无妨,现在见新来的小宫人眼巴巴的看着,不自觉的仰起头来:“自是不用了啊,咱们怡春宫熙妃主子可是位居妃位,宫中赏赐流水不断,哪里会缺了用度的,你才来不知,熙妃主子人好,只有一点,熙妃主子不习惯用别人碰过的东西。”
“这里边以前可没存得上几样的,也就如今才渐渐多了起来,左右也做不了别的,要不是那内务”大宫女正洋洋洒洒的说着,突然一顿,赶紧收了口,不再提这房里的事,当先走了出去,还朝小宫女招招手:“快些出来,赶紧做事去。”
小宫人应了声,看大宫女走的模样急切,仿若是在心虚什么似的。
论语二十篇,闻衍了然于心,连书都不曾看一眼,便游刃有余的问出了各种问题来。天子问,钟萃认真作答,闻衍不时引据几则典故来,他问得越深,钟萃回答的速度慢慢的慢了下来。
此书豁达,十分便于读,其中涉及到有上百个典故,钟萃尚且掌握得不够熟练。闻衍只引用书中所言,提上一句:“温故而知新。”
钟萃郑重的点点头:“臣妾会好好背熟的。”
论语读熟,倒背如流后,便可以下场参加童生试,若是再读过一些四书,便可以下场去院试考一考。闻衍蓦然想起前两日贡院那边找来的江陵侯府庶三少爷钟云辉的案卷呈于御前,钟云辉等世家子弟在京城科举,存下的案卷在吩咐下去后次日便呈了来。
钟云辉过的是院试,案卷上考核的大都是三百千和论语,少有四书上的学问知识,那份案卷闻衍看过,钟云辉的根基确实十分扎实,如启蒙和论语等书中的学问对他来说如同行云流水,显然是倒背如流的,他贵在不止能如数的把书中的学问知识写出来,且还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之处。
到底在书院读书多年,与这钟氏相比,虽是同府兄妹,但一位进学多年,有书院先生教导,一位读书不过才不到两载,那钟云辉在对这些书籍的了解上自是更胜于钟氏的。他能对这些书上的句子信手捏来,倒背如流,这钟氏如今只能做到勉强通读的阶段。
想要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甚至是七步作诗,以她如今的进学程度,是万万到不了的。读书非一蹴而就的事,便是闻衍身为天子,也没有任何能叫她进步飞快的法子,学知识是万万做不得假的,需要多年才能造就,只有一点点的记下,记住才在心里不能忘。
闻衍之前还想着等她先把书给读好,能出口成章再议别的,如今顿觉险些钻了牛角尖,这读书做学问非一朝一夕之事,徐嬷嬷昨日特意来前殿面见过天子,想着徐嬷嬷所言,闻衍目光闪了闪,在钟萃身上看过,定了定,这才开口:“朕知你每日要读书练字,照顾皇儿,只徐嬷嬷昨日来禀,她年纪到底大了,在宫务上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你读书认字,朕有意叫你协理徐嬷嬷。”
协理宫务,上一个还是良妃,是宫妃们都想争的。钟萃却从来没有过这等想法,天子既然出口,便是已然已有决断之意,钟萃咬了咬嘴儿,连忙推脱:“陛下,臣妾不曾学过管事,宫中娘娘们皆会读书识字,不如让娘娘们来?”
闻衍已到后宫太久,前朝还压着许多奏折在等着,他起了身,缓缓开口:“不必,此事朕与徐嬷嬷已经商议过,往后她每日亲自到缀霞宫来教导你一个时辰足以,你先跟着徐嬷嬷学一学,在出手管治。”
要坐上中宫之位,打理宫务便是重中之重,学识与管事缺一不可。多学上一样,也不过是如今多受些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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