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不屈其节
如果不是现在受制于人!
如果不是金兵忙着对付捣乱太庙之人, 以及保护金人贵族!
我堂堂一个大宋皇帝,怎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赵桓悲愤之余,望着朱皇后的眼神里, 流露出怨毒。
朱皇后先是一凛,而后徐徐开口“你恨我?想要杀我,灭我九族?”
赵桓苍白脸上特意表现出一丝讨好“皇后说笑了,我知皇后素来贤良, 也确是我辜负臣民, 皇后是在谏言,我又怎会想杀你呢?”
不待朱皇后回应,他便对着柔嘉公主喝道“柔嘉, 如何为人子女?还不快将你母亲扶坐下去!”
柔嘉公主身体一抖, 不自觉的就仓促起步, 要过来。
可不能让她听从赵桓, 否则,逼君气势好不容易被营造出来,就会立刻被瓦解掉。余下皇亲国戚便会本能“忆起”这二人是皇帝, 将会再一次依附到他周围。
朱皇后抬高声音“可当不起这声皇后!”
柔嘉公主不由得停下脚步。
朱皇后讽刺道“赵桓,你见过冻得睡不着, 需要自行找柴火茅草燃烧取暖的皇后?你见过被贼军调戏, 皇帝吭都不敢吭一声的皇后?你见过种地自养的皇后?”
不会吧不会吧, 你们不会觉得这俩玩意还有生杀大权,不会以为他们在金国吃香喝辣, 金人还将他们当皇帝对待, 好好维护他们帝王尊严, 他们依然想杀谁就杀谁, 想折磨谁就折磨谁吧?
不会这么天真吧?
皇后都要自己生火取暖, 种地饱腹,你一皇帝算个球球。
诸宗室男女、奄人听出朱皇后言下之意,打量二帝时,眼神更加不对味儿了。
皇权至上,不是皇帝至上,皇帝没有权力,连条狗都不如,至少一般人还不敢随随便便打狗,怕被冲着脚上来一口。
于妇女俘虏而言,她们顺从二帝将他们救出来,并不会让她们在浣衣院中过得很好,他们不顺从二帝救人,亦不会过得更差。
说得不要尊严一些,以前她们的夫主是二帝,如今她们沦落为俘虏,被投入浣衣院后,她们名义上就是金国皇室的女人,怎么,你赵桓和赵佶,还有那么大本事,还有那个银钱,买通金人在浣衣院中对她们施虐?
至于男子俘虏……如果连两个残废都不敢反抗,那也真是活该被欺压。大家都得下地干活,自给自足,要真将人逼急,半夜摸进屋里,锄头一砸,就能让二帝知道,什么叫“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朱皇后很成功地就用几句话,让这些人经过些许动摇后,又迅速站在她这边。
但凡二帝手里有两兵也不会如此,可……这不是没兵吗。
小算盘被打翻,赵桓愤怒地盯着朱皇后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拳头击打肉|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战况似乎不小,血腥气味飘来,猛风吹起,如同人在呜咽,又像是饿狼在低吟。
赵佶这个人胆子不大,想到过一会若是战况卷到棺材边,其他人有脚能跑掉,他们可不行,刀剑无眼,万一一把刀砍过来……
“大郎,你就再下一个罪己诏吧。”赵佶劝说赵桓“如今最紧要,还是先从棺材底下离开。”
赵桓想着勾践卧薪尝胆,想着唐宣宗装疯卖傻韬光隐晦,想着……想着历史上那些忍辱负重事迹,赵桓张张嘴,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轰——”
正在战斗的那边,不知道是哪个金兵被打飞了敲棒,棒子夹着气浪飞旋上顶,瓦片在这一击下碎裂迸溅,哗啦啦落下一堆,好几块径直溅到赵桓脸上。
如果刚才不是敲棒飞过来,是一把刀呢?
如果不是飞到屋顶上,而是往我脑袋飞来呢?
赵桓越想越怕,惊恐地“这就下!这就下!”
他逼着自己去构思一份新罪己诏,生死关头,才思竟也敏捷起来,数十字一气呵成。
“如今可还有异议!”赵桓迫不及待地说“还不快搬开棺木!”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起去看朱皇后,等她指示。
朱皇后点头“挪开。”
众俘虏心底浮起遗憾,不知是谁仗着藏在中间,还忍不住发出叹息,叹得赵桓和赵佶脸色铁青,想要找出是谁,视线扫来扫去,只觉得每个人都是,每个人都有可能。
四个身体体壮的成年男子围着棺材,各自占据一角,太阳穴鼓起,双手慢慢将棺材往上抬。
一边抬,一边龇牙咧嘴,口涎从牙缝里渗出。
“这玩意好沉。”
“那壮士莫不是把投石砲搬来了?”
“什么投石砲啊!”其中有人耐心钻研过女真语,便嚷嚷“方才听金人所言,是我宋人壮士抱住棺材,将其投掷过来,恐怕就是来破坏这太庙献俘,谁知道一不小心,砸到陛下与太上皇。”
这是什么?这是在世西楚霸王啊!
那项羽举鼎,也不过如此吧?
众俘虏啧啧称奇,二帝可不管来人是不是力大无穷,他们感受着身上重负在慢慢变轻,简直喜极而泣。
终于……终于……
朱皇后“等等。”
“哐当——”
“啊——”
朱皇后话音刚落,棺材又砸了回去,砸得那几条腿如死鱼尾巴一样抽搐,赵佶与赵桓上半身弹起,惨叫声脱口而出。
松手那人连忙道歉“手滑,手滑……”
赵桓简直崩溃“我的腿——”
赵佶伸着脖子试图去看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该不会要半身不遂了吧?
赵佶万分惊恐,想动又不敢动,腿像被钻孔一样疼,他抽着气问“朱氏!你这是故意折腾我们父子?”
朱皇后盈盈一拜“陛下说笑,妾不敢。”
太上皇与皇帝一般,同样能够被称为陛下,然而此时此刻赵佶听到“陛下”这个称谓,却是有些绷不住,面红耳赤。
甚么陛下,在金国,哪来甚么大宋陛下。
赵佶好像有些心平气和了“你想要作甚?”
朱皇后“只有一份罪己诏,不算数,你们有两个人,还得要一份,余下一份你们谁去下诏都行。”
赵桓骂道“你是否有疾!”
这人怎么这样啊,一开始就说要下两份罪己诏不行吗?非得下完一份再说!这不是故意玩人?
何止二帝,其他人亦是傻在当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听错了。
虽说二帝如今确实管不到她们,天家女眷……如韦、邢二后及帝姬、王妃,入洗衣院的入洗衣院,赐给金国贵族的赐给金国贵族,但朱皇后这么做,也太不给二帝脸面了。
她难道真的不管不顾了?
好几个金人宗室也学过汉话,一边远远窥着十四岁的青霓靠蛮力冲破封锁,一边注意到朱皇后这边,待事情发展成如今地步,一个个目瞪口呆,好几个脑袋扭过去,瞅着朱皇后打量。
这女人……够劲啊!
发现金人宗室目光,二帝宛如发现救命稻草“救救我们!你们陛下可说过,会给我们封侯做公的!”
但没一个金人过去。
皇太弟完颜斜也更是直接表明“你们汉人可是说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这汉女倒是个女中豪杰,若是怀里藏刀子,给我们来个血溅五步,可如何是好。”
更何况……
完颜斜也看向十四岁的青霓。
这里还有柄刀得提防,这时候谁动,谁就容易出事。
皇位近在眼前,他如果被这刺客杀死,岂不是白白把位置让给完颜斡本这逆臣?
那柄刀冲了过来。
此人一看就知道不会战斗,可那一身蛮力实在令人无法近身,当他夺走一根敲棒之后,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棒子打到谁胳膊上,谁就手折!
“他身材既不魁梧壮硕,眼神也不是狼那般犀利冷酷,竟然使三百人近不得身!”
可怕,太可怕了!
“他怎么跑那么快,身上又无甲胄,也无盾牌,一快便会容易失误——他不怕失误,不怕死么?”
完颜斡本越看十四岁的青霓越心惊,只感觉有猛兽正冲他耳边喷洒热气,背后大汗津津。
像他这样的统帅,越能看出这种悍将有多可怕。
“能不能调弓箭来!”他大声吼。
便有金兵欲哭无泪“人太多了,怕误伤!”
今日在拜太庙啊,金人宗室贵族特别多,谁敢冲这里面放箭,想造反是吧!
而且,这片场地,骑兵也施展不开啊!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快躲开!”
金人宗室乱作一团,齐刷刷选择不硬拼,往后躲。
二帝惊喜地冲着十四岁的青霓喊“壮士!快来救驾!”
他们慌张许诺“若能带朕往南去,朕许你为相!”
“不!为王!异姓王!”
其他俘虏也连忙道“壮士!救救我等!”
十四岁的青霓冲到这边,敲棒上血迹斑斑,这玉冠锦衣的少年郎把脸上血点抹掉,打量着他们,苦恼地说“这么多人,我带不走。”
这意思就是,至少可以带走一个人?
众人惊喜之余,正要争抢,却在这时,朱皇后以迅雷之势随手拽了身旁一个帝姬推进十四岁青霓怀中“求求壮士将她带走!”
十四岁的青霓惊愕侧头,那帝姬也愕然看着他。
朱皇后“壮士快走!莫要停留!至于这二人——”她指着赵佶和赵桓“为此等君父搭上性命,不值得!”
二帝目眦欲裂“毒妇!”
这可是唯一能逃脱的机会啊!
其他俘虏哭喊着“壮士也将我们带走吧!”
“救救我!”
“壮士救命!”
“砰——”
所有声音一静,俘虏们扭头,看到朱皇后从棺材上收回彤红手掌,厉声道“别误了壮士!此等霸王之姿,来日必可挥兵北上,将我们救出!”
她看向十四岁的青霓,有不舍,也有期盼“壮士快快行去,金人恐怕很快就要调弓|弩前来了。”
“好,我先走了!”
十四岁的青霓对帝姬干脆利落地说“跳我背上,别磨蹭!”
帝姬也知此时不是羞怯时候,往少年背上一趴,紧紧抱住人,眼见着少年一手将她托住,另一手挥舞敲棒,往太庙大门冲去。
二帝声音都撕破了“壮士别走!”
“壮士救驾啊!”
“回京之后,必有重谢!”
今日今时,是他们离逃脱这等人间炼狱最近的一刻,可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那壮士风一般来了又走,甚至连一丝关注都没给他们。
怎么会这样!
我们可是皇帝啊!
与二帝此刻如丧考妣的样子不同,宗室这些人在失望过后,又很快振作起来,希望之芽在他们心里生长。
这些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背影,生怕一个错眼,他就死在金兵乱棍之下。
这是希望。
他不能死!
方才柔嘉帝姬不在朱皇后身边,她并非是被推走那人,心中忽有所动,鬼使神差侧头,看见母亲朱皇后正穿着羊皮,跪坐在阿骨打庙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具金贼尸体。
那尸体是之前小壮士一敲棒拨过来的,小壮士力气很大,金贼头骨都被敲凹进去。
“妈妈……”柔嘉帝姬呼唤出声,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种不详预感。
她母亲没有回应她,反而是以手梳理了头发,又脱掉羊裘,帝后羊皮下面还能着素衣,帝后之下的俘虏才不给穿衣,只披羊皮。
朱皇后就这么穿着素衣,披头散发,凝望着十四岁的青霓。
虽然小壮士今日大闹太庙,让金贼蒙羞,可等小壮士离开,金贼依旧会继续献俘,羞辱他们!
她还是会被披上羊皮。
还是会被迫行牵羊之礼。
听闻还要入宫沐浴……
“太|祖皇帝乎——”
她忽然笑了一下,这个距离,小壮士肯定能够听到她的呼喊。
“妾乃大宋皇后!”
“乃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之女!”
“妾乃朱琏!
“绝不受此等弥天大辱,令祖宗蒙羞!”
——请告诉大宋臣民,这皇室,至少还有一人身怀气节!
——请,他们切莫失去士气!
朱琏抱着那具金贼尸体,在其他人未曾反应过来之时,一头撞向门柱子。血花绘在柱子上,缓缓拖出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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