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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乌龟灯


  天地良心,相遂宁还未吱声呢,周大人就提袍来见了。

  来的真是时候。

  掐点掐的非常准。

  相遂宁侧身站着,给周大人留了个位置行礼。

  雄伟的养心殿,宫柱高耸,一直插入雕廊画栋的殿顶。

  殿顶那些油彩,绿如翡翠,红如胭脂,每一笔勾勒,都饱含了色彩。或许是因为工匠每年都要踩着竹梯上去维护,重描,所以经年累月,这殿顶也不曾更改。

  而人,是会变的。

  至少周大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衙门后堂,他还是那个左拥右抱喝酒喝到舌头打结儿的老爷。

  站在皇帝殿上,他缩着肩膀几乎将脖子压进身体里,那满头的汗珠,也是他害怕的印记。

  相遂宁跟他擦身而过,一身从容。

  周大人似乎很忐忑。

  “朕单独叫你来,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皇帝的声音在养心殿回荡,有些飘渺,有些遥远,听不出皇上的情绪。

  就听见周大人跪了下去:“皇上,不可听信小孩子的话啊。”

  “噢?”

  “相姑娘是去找过我……可……”

  “你站住。”皇上叫住了相遂宁。

  他有些纳闷,相遂宁明明什么都没跟他说。

  周升在掩饰什么?

  慌慌张张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事?”皇上默默打开周大人递上去的折子“臣周升扣请皇上万安:青城安稳,流民之事尽在掌握之中,大部分流民已经出城,剩余了了也已妥善安置,中秋将至,青城繁盛非常,臣自当看紧门户,保青城无忧。”

  皇上将折子上的话念了一遍,放下折子,望了周升一眼:“爱卿跟相姑娘的事,朕正好也听听。”

  周升皱了皱眉,偷偷看了看相遂宁的脚尖。

  相遂宁小声道:“周大人,我并没有跟皇上说什么。”

  相遂宁说的是实话,周升却并不敢相信。

  万一相遂宁跟皇上说了,他敢隐瞒,不是欺君之罪?

  是他唐突了,见了相遂宁,就以为她来说民安堂的事。

  话说出来,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无法收的,何况皇上眉眼如炬,已经在等着了。

  这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啊。

  周大人毕竟做了一辈子官,他当时就把球踢给了相遂宁:“相姑娘,皇上等着你回话呢,有什么事,快老老实实告诉皇上知道。”

  相遂宁便将民安堂的事说了,说到去找周大人一节,周大人赶紧接话:“相姑娘跟陆太医家的公子找到衙门里来,是说了有几个病人到民安堂求治。只是他们一无病人佐证,二则那陆公子也不是正经的大夫,他不过是在民安堂打个下手罢了,他的话有几分真呢?臣觉得实在有些无稽。皇上日理万机,批折子到夜深,所以此等没有凭据的事,臣万万不敢来打扰皇上,臣也没闲着,也叮嘱了衙役们在青城细细的盘查,一旦有什么事,速速来报。”

  果然老狐狸。

  明明他不想管的事,偏把自己说成体恤皇上的忠臣。

  皇上沉默了一下。

  周大人跪下道:“皇上若说臣耽误了什么,但请皇上治罪。”

  他这样说,皇上倒不好讲什么了。

  毕竟青城稳稳当当,拿何理由处置周升?

  总不能为了无中生有的事处置这青城的父母官吧,那帮言官最爱讲道理,什么事都要挣个理出来,皇上一旦问责周升,言官那里就通不过。

  皇上让周升起来,只说“既然相姑娘所说民安堂的事属实,朕便派两个御医,配合你们衙门里的衙役,想来那天去过民安堂的病人都在青城,并不难找,找到了让御医诊一诊,回来复命就是了,大家心里踏实。”

  “皇上说的很是。”

  “朕赏给你的宫女,你可还中意?”

  周升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下:“皇上赏赐什么,臣都感激不尽,皇上赏的,自然是最好的。”

  “那个陆……什么来着:陆御,朕总也记不住这名字。陆御……他医术如何?”皇上问相遂宁。

  “陆公子他……他在民安堂挂职,给人看病开方,却不领俸禄,小女子很是钦佩。”

  “人跟人爱好不同,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名。”周大人怼了一句。

  相遂宁反问:“那周大人是爱钱呢,还是爱名呢,还是爱点别的东西?那晚在衙门……”

  周大人赶紧朝相遂宁拱手:“相姑娘说的很是,一个大夫给人看病不收银子,这是何等的节操,臣自愧不如。”

  算他识相。

  “那个……陆御是陆太医的儿子,今年多大了来着?”

  “臣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说他亲自冲进衙门里找你说民安堂的事?”

  “是啊皇上。臣还纳闷,陆太医规规矩矩,话也不多,不曾想他养了这样一位有胆量的儿子。”

  “有胆量是好事,凡事有胆量,多半能行。”皇上赞叹。

  皇上都赞叹了,周大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从养心殿出来,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

  月色皎洁,风也温柔。

  四四方方的皇宫大内铺着数不尽的青砖,青砖的尽头,是一截石板路。

  为防人刺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皇城里除了御花园,别的地方,树木了了。

  多半都是花。

  各式各样的花,单开的,并头的,一年四季都开着。

  周大人跟相遂宁一前一后的走着,直到转过一个弯,将养心殿抛到了身后,周大人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肚子马上就大了一圈:“相姑娘刚才,没说本官的不是吧?”

  “周大人有什么不是吗?”

  “我隐瞒皇上,也是为你们好,你看,皇上亲派了御医下降,找那几个病人,倒不是难事,可找到病人太医一瞧,说他们是小病,不妨碍,相姑娘跟那陆公子岂不是就颜面不保?”

  “多谢大人费心,那就听听御医的说法吧。”

  “本官从未见过你这么倔强的姑娘。”周大人摇了摇头。

  明珠见相遂宁出来,松了一口气,拿出准备好的帷帽给相遂宁戴上:“三姑娘已经走了,二姑娘不是说要去看孔明灯吗?还去吗?”

  “怎么不去,去。”

  “可是我们没有马车……”

  “相二,上车……”是陆御的声音。

  陆府马车还停在宫门口,陆太医走的早,陆御见明珠一个人等在宫门口,知道相遂宁没有出来,便也在马车里等着。

  “你还没走啊?”

  “是啊,喝的有点醉了,在这里歇一歇,吹吹风,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我爹跟你爹在茶楼饮茶呢,你要不要去?”

  那就一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陆家马车在东喜茶楼停了下来。

  东喜茶楼的二楼,坐着相大英跟陆太医。

  茶楼有位老者在讲书,讲的是一个边陲小国,国力堪忧,大敌当前,臣子们都主降,让公主去和亲,顺便再赔些银子,布匹,牲口,向敌称王,每年按时纳供以求平安。

  有位将军不愿忍受屈辱,一力主站,敌军来犯,将军一马当先,夜骑黑马追了二十里拿下敌方一大员的头颅。

  可惜国主怕死,面对敌方的要求,找了个不听指挥意图谋反的罪名凌迟了将军。

  茶楼人人唏嘘。

  相大英跟陆太医对饮了一杯茶,低声问相遂宁:“民安堂的事……”

  “皇上知道了。”

  “混账东西。”相大英将茶杯按在桌上,太过用力,茶水四溢。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相大英盯着相遂宁:“刚才的故事你是白听了,那将军为什么死?冒险出头,别人未必领你的好处。你涉世不深,凡事是你能做主的?幼稚!”

  相大英越说越气,脸色阴郁,看来是大动肝火了。

  陆御赶紧挡在相遂宁前头。

  谁知道她爹生起气来会不会把她脖子扭下来。

  “相大人别气,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晚也不怪二姑娘,都是周升他……”

  “嘘……”陆太医赶紧拉了拉陆御的胳膊。

  这孩子是要疯啊。这是什么地界?这是周升的地盘。

  敢在周升的地盘说周升的坏话?

  这个儿子也是脑子抽抽了。

  “你一个人来了,嫣儿呢?你怎么没跟她一起?”

  “回大老爷,三姑娘先出宫的,坐着马车走了,说是去看孔明灯,后来二姑娘才出来,没有马车,还好陆公子把姑娘捎了过来。”明珠帮着辩解。

  相大英便不吱声了。

  青城八月十五放花灯,孔明灯,这是习俗。

  这一晚也少了许多规矩道道,男男女女涌到街上,不过是凑合热闹。

  “你要看孔明灯吗?”相大英问相遂宁。

  相遂宁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是十分想看孔明灯,只是如果不看,就得回府,那就得跟相大英同乘一车,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还不如看孔明灯呢。

  至少孔明灯不会骂人。

  这东喜茶楼离相家不过两条胡同,从这里走回家,只需一小会儿。

  陆御也想留下来看孔明灯。

  陆太医直接绝了他的念想:“你娘特别交待了,晚上等你回去说话的,时辰也不早了,不好叫你娘久等。”

  相大英跟陆太医辞了别,陆太医带着陆御往西边去了。

  相遂宁从东喜茶楼出来,往南去。

  孔明灯已经陆陆续续升上了夜空。

  青城男女喜欢把心爱人的名字写在孔明灯上,点燃后放飞,据说心愿便能达成。

  抬头望,上百个孔明灯闪着幽幽的光火,摇摇晃晃,随着风,互相拥挤着,往更远的天边飞去了。

  天空里那些孔明灯,几乎勾勒出一个红色的楼阁,楼阁之中,光芒乍现,温暖非常。

  抬头看一会儿,脖子很酸。

  不知道是在尚季殿太过拘束,还是在宫中步行了许久消化得太快,相遂宁有些饿了。

  她买了豆腐脑,多加了糖,坐在路边的矮桌上吃起来。

  豆腐脑配上新鲜腌制的小咸菜,真是可口。

  有提着灯笼的小孩子走过来,手里的灯笼是各式各样的,有兔子灯,有凤凰灯,也有孔雀灯,天鹅灯,绿的粉的灯将小孩子的脸都照红了,那一团光影,甚是好看。

  “卖灯笼咧,竹篾灯笼,上好的手艺,我爷爷自己扎的,一个只要十文钱。”小孩子提着灯笼来到相遂宁身边:“姐姐,买灯笼吗?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相遂宁低下头,掏出荷包准备摸几个铜钱出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说是飞,一点都不夸张,他一柄长刀背在身后,脚尖垫着相遂宁吃豆腐脑的桌子,蜻蜓点水一般,就从那桌子上飞了过去。

  速度之快,如闪电般掠过,让人以为是幻觉。

  他的袍角散开,那是暗红色织金绣四合云纹的袍子,他的袍子从相遂宁脸上扫过,像是一阵风,带着一股春夜雨后竹子的味道。

  一切来的太快,相遂宁手中的铜钱叮叮当当落在桌上。

  “哇,刚才的哥哥会飞。”

  卖灯笼的小孩子一脸崇拜。

  相遂宁却有些懊恼,他是飞舒服了,可惜了她加了糖的豆腐脑。他从豆腐脑上飞过,还让她怎么下嘴?

  如果能逮到他,一定让他赔一碗,不能便宜他。

  相遂宁将十枚铜钱塞给小孩子,挑了一个乌龟灯。

  乌龟灯扁扁的,一点儿也不灵动。用竹棍挑起来,它就在空中转圈,转圈也是笨笨的。

  “姑娘,别人都买孔雀灯,天鹅灯,好看的很,怎么姑娘买了乌龟灯?这个乌龟灯扎的粗糙些,也不甚亮。”

  “所以一般人不买是不是?”

  明珠点点头。

  “所以啊,别人不买,最后不是要剩下来?我看那个孩子手都流血了,估计是帮着他爷爷做灯笼割的。这个乌龟灯笼差些,我买了,免得他们卖不出去。”

  相遂宁提着乌龟灯沿着长街缓缓而行。

  有烟火飞入半空,一刹那姹紫嫣红。

  长街的行人分分驻足,仰望着这黑夜中的璀璨。

  “你松手……放开我……你放开……来人啊,救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声音有害怕,有愤怒,更多的是惊慌。

  从未见她如此慌张过。

  相遂宁跟明珠对视了一下。

  “姑娘,是三姑娘的声音。”明珠小声道。

  “走,去看看。”相遂宁大步朝着相嫣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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