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亲事
以前季汉困于蜀地的时候,诸葛丞相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个钱来花。
又是和东吴,又是抑豪强,又是兴水利,从锦城的都江堰,到汉中的山河堰, 怕的就是粮食不够吃。
逮住一只土鳖就死命薅羊毛。
为了能持续薅,甚至连特区都能给土鳖开出来。
差点没把某只土鳖给薅成光头。
忆昔叹今,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大汉还能这么富的一天?
诸葛长史轻车上任,一开口就是拿些南中土特产给大伙尝尝。
管你是什么太原王家还是郭家?
甜不甜?
就问你甜不甜!
够胆就说它不甜!
就算在工业信息时代,这個玩意都是重要的国家战略物资。
仍处于半奴隶社会的三国时代,哪个敢说不甜?
什么叫财大气粗, 这就叫财大气粗。
本来并州的大族, 一开始还觉得让自己前来迎接并州刺史府长史,有点大题小作。
并州刺史过来的时候,咱们过来迎接,那还说得过去。
现在区区一个长史过来,又让咱们过来?
真当我们不要面子?
可是……
可是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对吧?
但糖是真的比饭还好吃。
所以当诸葛长史拿出一些南中土特产给大伙尝尝以后,宴席的气氛就突然热烈了许多。
作为太原大族之首的王郭两家,一反开始时的矜持,亲自起身向诸葛长史敬酒。
诸葛长史自然是来者不拒。
他笑吟吟地看着大伙越喝越高兴,脸上的笑容越盛。
自大人领军北伐时起,阿弟一直以来用的都是这个手法:
一手红利,一手暴力。
听话的就给红利,不听话的就给暴力。
一直到现在收复关中并州河东,这仍然是个好办法。
很简单,很老套, 但很管用,屡试不爽。
红利不是白拿的, 拿了好处,就要听话。
诸葛长史不懂什么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但他知道,这些红利,其实就是朝廷影响,或者说遥控地方,瓦解地方大族抱团的牵线。
若是有人拿了红利又不听话,朝廷就会扯一扯这些牵线。
这些牵线想要让你做什么动作,你就得做什么动作。
当然,不排除有人目光卓越,看出吃下这些红利的后果。
但那又如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除非你能拿出更大的红利,否则,就算是同族,也会有人把你顶下去——伱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
正所谓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口号再响,能当饭吃吗?
苍头黔首都知道尽可能地往家里多扒拉一亩三分地呢。
不然怎么让家里人多吃一口饭?
这一场宴席,直到天色开始变得暗淡,主客这才尽欢而散。
走出刺史府,郭配上了马车,马车行至街道某个阴暗的角落, 忽又停了下来。
但见郭配掀起车帘,下了车,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王家的马车出现在后方,也跟着停了下来。
郭配走过去,上了王家的车,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又开始辘辘地向前驰去。
车内在经过最初的静默之后,郭配率行开口问道:
“你怎么看?”
王晨面色有些复杂,答道:“当是欲仿凉州旧事吧。”
郭配闻言,有些不耐烦: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说,你们王氏是个什么打算?”
王晨有些奇怪地看向对方:
“这么大的好事,自然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难道还会往外推?”
郭配一怔,似乎有些意外王晨的顺理成章,他提醒道:
“你别忘了,我们王郭两家,可是在魏国下了不少功夫。”
无论是王凌也好,郭淮也好,两人在军中职位都不算低。
在郭配看来,宴席上再怎么热情,那都是逢场作戏。
关系到族中的命运,哪有那么简单就决定下来的?
有商有量,才是正常。
王晨吐出一口酒气,靠到马车车壁上:
“我没忘记,正是因为没有忘记,所以才决定参与发卖之事。”
王家经长安之乱后,族中的主要人物皆丧命,可谓是元气大伤。
如今王氏的主事人,正是王晨与王凌两兄弟。
王凌远在扬州,王晨就是太原王氏老家的话事人。
他做出的决定,可以在相当大程度上代表了王氏的意见。
但郭氏不一样。
就算是在胡人劫掠太原与河东的时候,郭氏作为地方大族,筑坞寨自保,没有遭到太大的伤害。
所以这等大事,郭配一个人无法作出决定。
王晨似乎看出了郭配的犹豫,语气幽凉:
“记得七八年前,魏平帝(即曹叡)犹在的时候,宫内有郭贵人,甚得平帝所宠,乃是出自西平郭氏。”
说到这里,王晨眼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郭配。
“西平郭氏,虽说比不过太原郭氏,但好歹也算是地方豪族。”
“汉国定西平郡的时候,没有对西平郭氏动手,但萧关一战时,郭氏欲举兵响应曹真,最后么……”
王晨再说下去。
最后自然是被灭族。
听说领军灭其族的人,现在就在并州,姓刘,名浑,字破虏。
“这么多年来,我们王家,才恢复了一些元气,可比不过你们郭家人丁兴旺。”
王晨叹息一声,“我不是不知道,官府给的好处不好拿。但不拿的话,那就是说明你跟人家不是一条心。”
经营家族,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太原的地界,就这么大。
你不拿,别人家拿了,到时候压力可不止来自官府,还会来自别人家,甚至来自同族。
郭配皱眉,总感觉心里有些不大舒服:
“这季汉的官府行事,怎么是这副样子,莫说是魏国,就算是与后汉相比,也大有不同……”
以前地方官府,没有他们这些大族的配合,莫说是传到乡里,就是城中都有可能传不出去。
哪像现在的季汉官府,居然敢逼迫他们行事?
真是太嚣张了!
“因为他们不需要依靠我们也能成事啊!”
王晨倒是看得清醒:“季汉的府库里,有足够的钱粮,季汉的考课法,能选出为他们所用的良才。”
同时兴汉会手里,还掌握有天下最赚钱的生意。
在以前,世家大族的耕读传家是:
耕,意味着掌握着庞大的人口和土地,垄断了生产资料。
读,意味着掌握着学问,垄断了智力资源。
朝廷想要治理天下,不依靠他们这些世家豪族,难道依靠那些一无所有的泥腿子吗?
当年刘玄(即更始帝)称帝,滥授官职,多有群小贾竖,膳夫庖人,三辅由是政乱,时长安语之:
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由是民心尽失,守着关中这么好的地利,又有大义名分,更始帝居然没能当几年皇帝,就兵败身亡。
泥腿子懂什么?还想靠他们治天下?作梦去吧!
耕可以靠抢,但读那是想抢,就能抢的吗?
可是谁又能想到,以兴汉会为代表的新兴势力,会有印刷术、造纸术、标音字典等等这些大杀器?
现在世家大族的耕读传家,就变成了真的只是耕读传家,混个温饱。
王晨不知道什么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但他知道:世道已经变了。
“王兄,我们不能再拿以前的老眼光看季汉了,以前那一套,大约是不管用了。”
“我们王家,在魏国那边也不算太差,不用太担心,在汉国这边,反倒是要费些心思。”
“还不如趁着现在季汉还有用到我们的地方,把族中子弟推出去,多占些先机,总不能,真让那些苍头黔首骑到我们头上吧?”
郭配默然。
他现在确定了,王晨在宴席上面的表现,不是演戏,至少是带了几分真心。
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外头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郎君,到了。”
郭配与王晨告别,回到自己车上。
两车终于分开,一车驰入华灯初起的府内,一车驰入夜色中。
延熙元年十二月,连长安都已经下了两场大雪。
今年的长安要比去年冷,雪也要比去年大。
不过幸好,前两年冯都护治理关中有方,生产恢复得不错。
再加上陇右、汉中的支持,今年的冬日,并没有给长安带来多少困扰。
汉家天子下令,给城中孤寡鳏独分发柴米,民多悦之。
长安的雪后,红日当空,大地皆白,放眼望去,银光眩目,虹彩闪烁,
一辆马车行驰在章台大街上,行至镇东大将军府门前停下。
车子看起来很朴质,但若是细心观察,则可看出,整个车所用木料,皆是上等。
做工更是大工不巧,颇有返朴归真的味道。
这等马车,除了源远流长,底蕴不差的世家大族,大多人都是用不起。
有人上前叫门。
门房探出头来:“阁下找谁?”
“敢问这里可是裴公府上?”
魏国前尚书裴潜,弃暗投明,归于大汉,得封镇东大将军,平阳县侯,领兖州刺史。
虽然叫门的人不过是个下人,但礼仪不缺。
门房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马,点头道:“正是。”
对方递上来一张拜帖:“不知裴公可在府上?我家主君特前来拜访裴公。”
门房接过拜帖,说道:“请稍候。”
然后把拜帖送入府内。
不一会儿,但见镇东大将军府侧门大开,裴潜亲自迎接出来:
“郭君自太原远来,如何不提前告知一声?”
郭配早已从车上下来,对着裴潜行了一个大礼:
“配,见过裴公。”
“多礼矣!外面太冷,快到里面来。”
“裴公先请。”
进入府门中,就是一个前庭,布置倒也雅致。
再加上红砖青瓦,甚是让人赏心悦目。
这让郭配有些惊讶:
长安虽是汉之旧都,但屡经战乱,如今才落入季汉手中不足三年,汉家天子更是迁都长安才大半年。
没曾想观城中景象,却是平和安定,颇有繁盛之象。
更别说章台大街上的权贵之家,居然多是新建。
这得多少人力物力?
带着郭配走过前庭的回廊,来到客厅,让人奉上茶汤,裴潜开口问道:
“仲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长安?”
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从太原到长安,这一路上可不好受。
郭配喝了一口热茶汤暖身子,听到裴潜问话,连忙放下茶杯回答道:
“听闻裴公从东边归来,就一直想要过来相见,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如今太原那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再加上我也想到长安看看,所以就赶过来了。”
裴潜点头:
“是应该到长安看看,毕竟现在的长安,可不是以前的长安了。”
以前长安虽是魏国五都之一,但不论是实际地位还是人口产出,都远不如河东。
现在嘛,可就不一样了。
不管愿不愿意,河东也好,太原也罢,都处于季汉的掌控之下。
魏国在将来,有没有能力重新西进,那还是个未知数。
若是不想在这一场天下的大变动里被抛下,就必须随时掌握最新的局势情况。
想要随时掌握最新的局势情况,作为天下主角之一的季汉的政治中心,必然是不能漏过的地方。
郭配赞同道:
“裴公所言甚是。”
然后他左右看看,咳了一声,又饮了一茶汤,这才低声说道:
“其实配此次前来长安,也是因为过于愚钝,好多事情看不懂,所以存了向裴公请教的心思。”
看着郭配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一笑:
“看不懂什么?”
郭配似是没有想到裴潜问得如此直接,不禁愣了一下,然后这才有些呐呐地开口道:
“比如裴公的选择?”
“嗯?”
“配听闻,裴公弃东就西,乃是心系在河东民乱中失踪的令郎君,不知是真是假?”
裴潜淡然一笑:“真也好,假也罢,重要么?反正现在我已是身在长安。”
他看了一眼郭配,继续说道:
“而且吾家阿秀,已经入了皇家学院求学。”
“皇家学院?”
“就是以前的太学,大汉君臣有鼎革维新之志,故而改太学为皇家学院,除后汉太学之弊,以示有教无类,学成皆可效力汉家天子之意。”
若是换成以前,郭配最多不过是震惊一下,同时感叹汉家天子有锐意进取之心。
但那晚与王晨谈过之后,他下意识就是想到:
有教无类?那可不就是打破了世家大族对世间学问的垄断?
“裴公,这皇家学院,入学可有什么要求?”
“自然是有的。一般来说,大多都是从各地学堂选拔上来的优秀学子。”
“当然,也有一部分名额,可由德高望重之士,举荐民间学子参与学院入学考试。”
裴潜捋捋胡须,“吾家阿秀,就是由冯都护举荐,参与学院考试,这才入了学院。”
郭配看到裴潜屡提起裴秀,心头不禁一动,突然问道:
“配记得,令郎差不多已经到了舞象之年了吧?”
裴潜点头:
“没错,已经十有六矣,正值舞象。“
“也该定一门亲事了,不知可曾说媒?”
裴潜一怔,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
“虽有媒人上门,但未得良配。”
别看裴秀被人称为河东少年领袖,但终究是裴家庶子。
不是说没有人愿意嫁女,而是想要嫁过来的那些女子,要么是族中庶女,要么是小家族之女,裴潜都看不上。
因为他想要给裴秀娶的,是世家嫡女。
要不然,如何给裴秀提升身份?
就算不是世家嫡女,娘家至少也要强而有力,或者有影响力,能帮助到裴秀。
不然的话,裴秀如何掌管裴家,袭自己的爵位?
郭配自然不知道裴潜的心思,此时他一听到听到裴秀尚未婚配,顿时就是大喜,说道:
“吾膝下有一女,年已及笄,家中欲为其寻一亲事,若是裴公不弃,可为令郎执箕奉帚。”
太原郭氏之渊源,比河东裴氏还要长远。
两姓一北一南,皆在太行之西,素有交情。
如今郭配居然主动提起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裴秀,竟是惊得裴潜差点坐不稳:
“此话当真?”
“配岂敢戏耍裴公?”
“当不起裴公之称。”裴潜直接就是上前,握住郭配的手,哈哈大笑道,“从今日起,你我便是亲家!”
半个月后,远在太原的王晨,得知郭配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裴秀,气得差点又掀了案几:
“郭家子,你说要与族中好好商量,原来竟是跑到长安去寻亲!”
“我王家好歹也是你们郭家的姻亲,你至于这般欺骗我吗?”
郭配之兄郭淮,娶得的正是王凌之妹,同时也是王晨的从妹。
“可惜我王家人丁不旺,没有适嫁的嫡女……”
王晨叹息,然后又悚然一惊:
“不成,郭家已经在长安搭上了线,我王家也不能落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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