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拔为太子师】
大同新朝的学术思想,实在是太混乱了,充斥着儒士对儒学的自我怀疑。
这种现象,不是从明朝灭亡开始的,而是早在万历年间就出现了。
如果再往前推,可以推到正德、嘉靖年间,王阳明就是其中之一。但王阳明的思想,很快就分裂为无数派别。到了明末,心学的名声奇臭无比,反而需要用程朱理学,来批判沦为空谈玄学的阳明心学。
这历时上百年的思想运动,归根结底,是明代社会发展带来的。
随着生产力的大发展,商人阶层的崛起,市民阶层的壮大,乡镇经济的繁荣,传统儒学很难处理新的社会关系。而明末的政治腐败和民生凋敝,以及后来的满清入关,只是加剧了这种现象而已——可惜,这股思想运动,历史上被满清给掐死。儒学的自我更新,也就此中断,直到鸦片战争才重新点燃。
大同新朝,立国之初,儒生们依旧在反思。
一些人比较保守,认为应该复古,重拾秦汉的儒家经典,追寻儒家先贤的最初本义。这种人,可统称为“复古派”。
一些人相对保守,认为应该改良,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结合,并融入欧洲传来的泰西学问。这种人,可统称为“实学派”。
一些人比较激进,怀疑儒家经典,怀疑孔孟圣贤,认为圣人和经典不一定正确。也别想着什么复古,别想在经典里添加私货,既然圣人和经典有错,我们直接去改对了就是。这种人,数量极少,可统称为“狂儒”。
一场关于女子是否科举做官的辩论,以南京为中心,借助邮递系统的便利,迅速朝着周边省份传播。什么复古派,什么实学派,全都被炸出来了。
女权争论,已经成了导火索,越来越多的纯学术文章开始发表。
大家讨论的焦点,是儒学今后到底该怎么发展!
“陛下,这篇文章最为激进,是杭州大学教授陈确,用真名发表在《南京工商报》上的,”李香君说道,“此文刊载之后,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其他互相争论的学者,不约而同对其进行批驳。不过,许多新兴学派,也搁置争议站在陈确那边。”
这等于是,陈确只用一篇文章,就让本来大混战的局面,变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赵瀚颇为诧异,连忙拿起来阅读。
读着读着,赵瀚拍案赞叹:“酷吏以法残民,竖儒以理杀人。这句写得漂亮,此君竟然……”
后面的不方便说,因为不属于这个时空。
这两句话,非常类似戴震的名言,而戴震生活在清朝中期。
陈确的这篇文章,写得比戴震更为激进和全面。他说随着程朱理学深入人心,现在人人都讲理,就连愚夫愚妇吵架,都说自己占着“理”。长辈用理来斥责晚辈,尊者用理来斥责卑者,就算无理也变成了有理,晚辈和卑者据理力争也变成了忤逆。
权位高的人,嘴皮子利索的人,就显得很有理。权位低的人,不善长口舌的人,就似乎没有理。
因此,“理”已经走偏了,程朱理学成了桎梏思想的工具。
宋明理学,包括王阳明的心学,都认可气理之说。但陈确认为,除了气理之外,还应该添加心性。心性之说,以前也有,但必须提升到跟气理一样的地位。
气、理、心、性,四者合并,才是真正的天道。
甚至,陈确引入了物理概念。
气就是宇宙的物质基础,是世界组成的基本要素。
理就是万物规律,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规律,更是世间的一切伦常、律法。
心就是良知,是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根本,是人类处理问题的思想工具。
性就是欲求,趋利避害是性,孝敬父母是性,贪财好色也是性。性的善恶之分,可以用儒家思想纠正教化,推崇仁义礼智信那套就可以了。
以心为认知,以性为动力,以气为根本,以理为准绳,四者达到协调统一,才能真正的成为君子。
关于女子是否该科举做官,也能用气理心性来阐述。
气在不断运转,社会也在不断进步,生产力在不断发展。贫寒女子,必须走出家庭,或者耕田,或者做工。富家女子,因为经济能力支撑,也已经可以走出家庭。这是客观事实,不需要辩驳。女子科举做官,只是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已。
理跟着气,也在不断变化,男尊女卑那一套,并不适合社会发展,所以皇帝陛下才提出格位论。既然男女人格平等,女子科举做官,也不算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只要这个女子有足够的才能便可。
心与性,才是这场论战的关键。
有些人的心,也就是认知,还跟不上社会发展,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女人。这是良知出现了偏差,需要更多时间来接受。
有些人的性,想要压制女子,不愿让女子有更高的地位,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出发点。
包括现在还式微的自然科学,陈确也用这一套来阐述。气是物质,理是规律,心是认知,性是动力,研究自然科学的元素全都具备。
赵瀚看完这篇文章,思索片刻之后说:“下一期的《大同月报》,全文转载这篇文章。着令行人司,派人去杭州,把陈确招来翰林院做博士。他是杭州大学的教授,今后调来金陵大学教书。还有,让他做太子的老师,就讲‘气理心性’这一套。”
“遵旨!”
李香君颇为惊讶,因为陈确太过激进,一直在民间被视为“狂儒”。
这货出身蕺山学派,却在正统派和修正派之外,生生的脱离出来自成一派。而且他这派,目前就他一个人,连个正式的学生都没有(大学里的学生不算)。
“这些报纸,都拿下去吧。”赵瀚不想再看纯粹的吵架文章。
不管是学术之争,还是男女之争,是肯定吵不出一个结果的。
赵瀚需要的,仅仅是吵架的过程。
只需让男女平权的思想,让更多人知道便可,人们接不接受反而在其次。用膝盖思考都知道,大众是很难接受的,生产力发展还没到那个地步。
学术之争也是如此,大范围的公开争论起来,让更多人都来关注思想运动,启发更多人去思考儒学的利弊。
翌日,赵瀚把金陵大学的校长王之良叫来:“学校里如何?”
王之良说:“有人因为学术争论而打架了。”
“哈哈哈哈!”
赵瀚乐得大笑,说道:“只要不出现伤残,年轻人活动一下手脚也好。当然,打人是不对的,该处罚还是要处罚。”
王之良对此很无奈:“陛下,如今吵得最凶的地方,既不是报纸,也不是酒肆,更不是青楼画舫,而恰恰是在大学啊!那些学生,你支持这个,我附和那个,一下课就争论。论着论着就面红耳赤,稍不注意便拳脚相加。”
赵瀚说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是极好的现象。不要强求学生信哪一派,也不要笃定哪一派是对的,让学生自己做出他们的选择。”
王之良说道:“陛下,自古儒学争论,未尝有如此混乱过。仅仅是金陵府,便有学派好几十个,其中不乏谬误至极的。这么混乱的思想,势必影响大学的学生,造成大学生的思想也混乱无比。此等局面,不利于圣贤教化,也不利于朝廷治理万民。”
赵瀚却说:“现在是混乱,再过几十年,就能去芜存菁了。不怕乱起来,就怕一家独大,学生连新奇的思想都不敢有。”
如此多的学派,赵瀚居功甚伟。
只因他不承认前朝功名,很多大明的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都没法直接做官。这些读书人,不屑于从小吏做起,要么选择当老师,要么选择在家做学问。然后呼朋唤友,聚会讲学,著书立说,办报传道,指点江山,甚至是在学校里,给学生们灌输自己的思想。
于是,乱七八糟的学派就形成了,有的一个人就敢开宗立派。比如陈确,就是一人一派。
会试期间,大学依旧在开课。
陈确现在成了风云人物,曾经故友,纷纷与他绝交。
就连黄宗羲都写信,驳斥陈确的一些观点,比如不该说《大学》是伪作,但还属于正常讨论范围。黄宗羲和陈确,学术分歧一直很大,但从来没有影响到友谊。
“陈教授,课堂上不能讲气理心性,您放假的时候跟我们讲如何?”
“是啊,先生,我们看了报纸,都觉得意犹未尽,有很多疑惑想要请教。”
“先生,不如今晚我请客,去酒楼一边吃酒一边讲学。”
“……”
陈确的那篇文章,先后在杭州和南京的报纸发表。虽然抨击者众多,但支持者也不少。杭州大学的学生,有许多思想激进者,愿意拜入其门下成为弟子。
陈确拍打戒尺,示意学生们安静:“入我门墙,有许多规矩。你们之中,不少来自浙江富户。当今天子施仁政与民,百姓安乐富庶,但奢靡之风却愈演愈烈。婚丧嫁娶,动辄大摆宴席,聘礼嫁妆越来越丰厚。这是不对的,要做我的亲传弟子,家中宴会要一切从简。谁回家娶妻时,迎亲队伍半条街,我知道了必定扫他出门!”
“哈哈哈哈!”学生们欢笑起来。
陈确又说:“还有。我的学生,不许信佛。我的学生,不许痴迷堪舆风水。人死了就死了,埋在哪里不一样?我的学生,不许赌博。痴迷赌博者,心性太弱,领悟不了我的学问!”
一个学生问道:“先生,与好友打麻将,输赢几文算不算赌博?”
陈确说道:“偶尔消遣可以。我不搞存天理灭人欲那套,好赌也是人性。但绝对不可痴迷,一旦痴迷,心性就毁了。但人也是需要消遣的,不消遣的人,是假道学先生。我这一派,是要做真性情的人,是要做有七情六欲,却又能克制七情六欲的人。好了,上课,不聊别的。”
上课期间,已有身穿官服之人,站在教室外面旁听。
下课钟声响起,年轻官员立即推门而入,拱手道:“陈先生有礼了,在下行人司严正纲。”
行人司是专门给皇帝跑腿的,官员全是刚入职的年轻文官,明朝的很多普通圣旨,直接就是派行人送去地方,并非全部使用太监或锦衣卫传旨。
而大同新朝,行人传旨就更普遍。
一听是皇帝的使者,陈确连忙拱手:“天使有礼了,是否需要沐浴更衣接旨?”
严正纲拿出一份谕旨,笑着说:“不必,只是普通手谕。陈先生大才,陛下有令,调陈先生去南京,担任翰林院博士,兼任金陵大学教授。此外,每个月入宫一次,给太子讲习气理心性。”
此言一出,教室轰然。
陈确面露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喜悦,转身对学生们说:“诸生可听见了,我这学问,今后便是显学了!”
这位老兄,已经四十九岁。
他曾经跟黄宗羲一起拜师,做了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颇得刘宗周喜爱,女儿许配刘宗周的孙子,后来黄宗羲又被皇帝赏识。而他陈确,不但是同门中的异类,在仕途上也毫无建树。
没想到,年将半百之际,居然可以做太子师,不出意外今后就是帝师。
杭州大学里的其他学者,听到这个消息都久久不语。他们眼里的叛徒异端,居然获得皇帝青睐,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皇帝喜欢离经叛道,皇帝喜欢奇谈怪论……对,肯定是这样!
陈确可以,我也可以啊,不就是离经叛道吗?
被陈确这么一刺激,已经有浙江学者,开始产生别样想法,打算自己也弄出一门新奇学说。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学成文武艺,不就是想卖给帝王家吗?
当今皇帝存着什么心思,民间的学者肯定有人逢迎,今后的学术思想必将越来越怪。
不离经叛道,不非议圣贤,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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