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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〇章 远行者之秋


    夕阳彤红,晚霞如潮水般的蔓延天际。

  秋日的暖风微微的从窗口吹进来,云竹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拿着毛笔认真地给一篇文字收尾。她才换过衣服,此时穿着的是宽松的鹅黄色衣裙,虽然目光认真,但微红的脸颊上仍旧透露着些许令人感到温暖的气息。事实上,她才刚刚沐浴完毕,发梢沾着稍许的水渍,身上也还在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趁着宁毅还未从浴室出来,她便在这不长的空隙间,完成这篇不久前宁毅拜托她的工作。

  不久之后,男人过来了,从后方揽住她的颈项。熟悉的气息令她稍稍的偏了偏头,蹭蹭对方的脸颊。口中倒是在说道:“别弄我,钱老的那篇,已经写完了,我修一下。”

  “嗯。”宁毅便低头看着她写最后的几行字。

  “不过我终究是女子,虽然想写得豪迈一点,但这样写出来的,恐怕终究有些偏差。真的可以用吗?”

  “我也在看,不过……嗯,太棒了啊……”

  最近这段时间,竹记的说书业务已经随着大车的来去渐渐发展起来,有许多可以传出去的东西,宁毅也已经在准备。这其中,便包括杭州钱希文的死,对宁毅来说,不光是钱希文,还有他最后去探望钱希文时,报过名字的钱海亭、钱惟亮、钱惟奇等人,也都得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

  除了钱希文这一类人物的故事,宁毅另外准备的,便是一批武林高手排行榜、武林轶闻录等等。当然,他来到武朝已经三载,眼下虽然已经可以以古文书写,但文采方面,始终受限于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因此,前者他交给了云竹帮忙,高手榜固然可以自己来,轶闻录之类的东西又得口述给旁人润色。在外人面前,自然摆出一副日理万机,根本没空的模样。

  此时他看过云竹写下的文章,忍不住赞美一番——其实这倒不是恭维,云竹虽然自承女子,但本身兰心蕙质,文墨方面是很有造诣的,比之市面上一些酸腐文人写的情爱、志怪小说,要强上太多了——云竹得了他的赞扬,也忍不住高兴:“真的啊?你别哄我。”

  “当然。”宁毅仍旧看着那纸上写着的文章,“你以前就是才女,我骗你干嘛。我看以后付梓出书,也不用改了……嗯,老钱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打回给你。”

  预备给说书人的这些文章,暂时还只是在内部传阅一下,每个说书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还得看他们如何化用。只是以后凑得多了,自然可以结集出版。云竹侧过身子握住宁毅的手臂:“钱公是个让人钦佩的人呢……”

  她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宁毅也只是微微一笑,将写了故事的纸张收起来。过得片刻,云竹道:“立恒,你最近忙的赈灾的事情怎么样了啊?”

  “差不多要开始了。哦,对了,郭药师那边,又有胜绩……”宁毅笑着跟云竹说起最近发生在北面的胜仗,云竹眨了眨眼睛,便也更加开心起来。她的心情其实是跟着宁毅在走的,宁毅高兴的,她自然高兴,宁毅担心的,她也免不了忧虑一番,但之于爱国,则每个人大多都有类似的心情。

  “这样说来,那女真人便不会再瞧不起我们了吧?”

  “也难说,总得慢慢来的,不过总算是个好的开始了。”宁毅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想起一件事,“啊,李频的职司也定了,明天倒是可以请他吃个饭。”

  “李公子……当大官了?”

  “呵,嗯,大官。”宁毅笑道,“说起来,在江宁的时候,你跟锦儿也是认识他的,如今是在京城了,大家也算旧识。要不要见见他?”

  “不要,当初虽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因为他是大才子,又不是朋友,为何要见。不过,立恒你倒是要留心,这些书生啊,一生所求为功名,富易妻、贵易友的事情太多了啊……”

  云竹搂着他的肩膀,在宁毅的怀中蜷缩起双腿,赤裸的双足收在裙下,宁毅搂着她笑了起来。她身材高挑匀称,因此这样的姿势并不像孩子,远远看来,只是温暖而又简单的男女亲昵相拥的一幕而已,夕阳透过檐下的树枝,从窗口照射进来,两人就这样温暖而简单地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到开始掌灯,锦儿从外面回来之后,宁毅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打打闹闹一阵,才从这边小院里离开了。

  ***************

  这天晚上,太尉府,高沐恩吵吵嚷嚷的声音从高俅书房里传了出来。

  “……爹啊!就连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都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说,一个小小的汴梁城,怎么能够我施展拳脚嘛!而且,都怪那些人出去造谣,说儿子我,干什么都是靠着爹你的权势!我哪里有!我靠的是爹你的教诲啊,可他们都这样污蔑我,我心里好委屈啊!”

  灯影摇晃,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的高俅皱了皱眉头,随即拿着毛笔,继续书写、工作。房间前面的地上,高沐恩跪在那里,恶形恶状地哭着捶打地面。不久之后,见父亲没有反应,他便挪动膝盖绕过了小半间书房,过去把自己义父的腿抱住了。

  “爹啊!你评评道理嘛!我也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对!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也说过啦,京城嘛,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就这么些人住在这里,有时候嘛……难免会有些摩擦,起一点点的小误会,儿子也已经反省过啦!儿子是男子汉,现在就想出去做点事情,讨回一点公道嘛……”

  正这样说着,高俅伸手按在他手上,一把将他推开在地上,目光已经望了过来:“讨回公道!?你想跟谁讨?难不成你还想去江宁找那位小郡主!?”

  “没、没有啊!儿子就是想出去做点事情,让别人知道我的能力嘛!爹,我觉得陆谦失踪得很诡异啊,他那么大一个人,武功又那么高,怎么会就那么失踪了嘛!而且他是我们太尉府的人,就这么失踪了,我们太尉府多没面子啊。儿子就是想出去,把爹你的脸面给拾回来,我觉得……这件事周侗一定知道内情,听说他最近在北边冀州一带出现过,啊……”

  “你想去找周侗!”话音未落,高俅已经挥起毛笔砸在他的脸上,墨汁将他的额头砸出一块黑色来,毛笔掉在地上,高沐恩连忙捡起来,替高俅放回书桌上。

  “爹啊,也不是……非、非得找周侗,爹你说不找就不找……”

  高俅靠在椅背上,目光严肃地看着这个义子。老实说,虽然并非亲子,但膝下无子的他对于这个义子一直是非常宠爱的。此时他在这闹来闹去,高俅心中也明白是为什么,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太尉府的脸面,而是最近这段时间,京城对于自家这个花花太岁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好玩的了。至于陆谦的死,先不说他是不是想追查,就算真想,以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力,也干不成什么大事。

  “你不能去找周侗。”高俅站了起来,心中想了片刻,“既然你想出去走走,也行。查陆谦的事情,就是往山东路那边去了。这样吧,我最近正有一封信要送给大名府的梁中书。他是蔡太师的女婿,你知道吗?”

  高俅的手指敲打着桌子:“最近一段时间,北面在闹粮荒,米粮的价格,抬得很高,这件事情蔡太师那边也有参与。我本就要派陈师爷过去一趟,这次由陈师爷陪你过去走走,你先去找这位梁世叔,把信给他,你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做成点事情回来,也算是把你的脸子给捡回来了,你觉得如何?”

  高沐恩跪在那儿看着他,然后陡然扑上去,抱住了高俅的双腿,嚎啕大哭:“世上只有……爹爹好……”

  高俅拍拍他的头:“但是有两点,你给我记住……第一,大名府此时尚算富庶太平,但是往西北,现在闹的是饥荒,往南,素来不太平,你不能出去。我会让陈师爷和这次过去的下人看住你,在大名府附近,有你梁世叔照应,你做什么都可以,决不许乱跑!第二,你要查陆谦的事情,可以,但是只许你派人去查,也可以让你梁世叔替你查,而不管你查到什么……”

  他低下头来,在高沐恩耳边沉声道:“……不想死的话,不要去找周侗,就算看见他,也要躲开。清不清楚?”

  高沐恩听着这话,拼命点头,随后又是一大堆肉麻的承诺保证,高俅听了一阵,坐下来:“滚吧。”

  高沐恩便打着滚从房间里出去了,他滚到门外,起身拉上房门,才欢天喜地地跑着走掉。房间里,高俅笑了笑,然后目光缓缓变得严肃起来。对于这个儿子要干嘛,他是清楚的,京城里这段时间他没办法肆无忌惮,但出了京城,特别山东一带,向来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一般的人命如蝼蚁草芥,他去到那边,就算玩几个姑娘、妇人,也闹不起什么事情,而且有梁中书的照应,想来一切也会顺利。

  至于关心陆谦,那就纯属说笑。这个儿子素行不良,但心倒是不大,有几个良家妇女给他玩玩,相信他也会收收心,就那样在大名府呆下来。京城里这段时间,压了他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且由得他去散散心吧……

  ****************

  八月的这个夜里,为祸一方的花花太岁即将出京的消息,并不是什么让人关心的大事。而对于此时在京的李频来说,他得知自己即将升官的消息,只比宁毅晚了半天——就在这天下午,有宫里的人出来通知他,着他明日上午入宫面圣。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官位,但这次对他的升迁力度极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因此推掉了原本预定的应酬,这天晚上,焚香、沐浴、斋戒。坐在微风徐来的院子里,听外面的喧闹声远远传来,犹如响起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动静。透过远处的院墙、月牙儿挂在树梢上,城市的灯火浸上夜空,将那黑色的天空,溶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他知道他将记得这片透明的夜色。只有在这个夜晚,他的仕途,才是真正的走上大道了。从此以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将是真正的天风大河。学人读书,十年寒窗,数十年求索,他将成为……推动这天下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其他的高官名士在这一天到来时是否有他这样的心情,在竹记后院二楼的阳台上坐了半晚,子时将至时,他还是安静地回房入睡。

  第二天,他第二次的见到了圣上,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君臣奏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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