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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新琼州(二)


曾经的琼州知府赵有恒,几年不见居然当上了广东巡抚,然后立马巡视琼州府一个小小的县城,不光沈廷扬颇感意外,更让定安县的官商士绅们“受宠若惊”。

        定安王家,作为琼州官绅的领头人,自然是凭借族婿刘耀禹和赵有恒的妻舅关系再次得意洋洋起来。谁不知道当年琼州兴起这些农作新政和南洋商事,就是赵有恒鼎力支持的,如今赵有恒又卷土重来,那琼州未来就更有保障了。

        当初的人走茶凉,瞬间变成了倒履相迎,定安王家是大摆排场,三天两头地四处呼朋唤友,几乎大半个琼州府有头有脸的地方士绅都齐聚定安县。歌功颂德马屁不断,让赵有恒有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让王家得意洋洋。

        连番的酒宴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赵有恒实在顶不住推让的时候,王家这才笑着由刘耀禹出面,将对方安顿在自家大宅里伺候入住。谁让族婿刘耀禹和巡抚大人是亲戚关系呢,住王家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王家也是在南京颇有人脉的官宦大家。

        一时之间,琼州府各地州县的官员又纷纷携礼到访,各种程仪是名目繁多。这些年在琼州吃饱喝足的地方小官们,是绝对不会放过向自己的老上司表忠心的机会。又是短短两天,堆进王家的各种礼品财物让刘耀禹都吓了一跳。

        ……

        夜深了,赵有恒带着微微的酒意再次归来,而妻弟刘耀禹也早早在后院书房里等着了,两人总算可以消停下来聊聊私话了。

        “……禹弟啊,你姐姐近日身子不舒服,只能留在广州养着,不然也该让你们姐弟俩见见了。”

        又是几年不见,眼前的山东刘家最后的独苗更加成熟稳重了,曾经的白脸小书生已经蓄出了短短的唇须。

        “姐夫任劳任怨,为官刚正清廉,现今官居一省巡抚,也是天道酬勤。”刘耀禹笑笑,对赵有恒的态度也显得更淡然了些。

        “我们之间的客套话就不多提了……此次你姐夫我奉旨巡抚广东,见南洋海贸更甚以往。华美香港租界商口已开数年,粤、闽、浙商贾如过江之鲫,不知你又如何应对?沈廷扬沈大人新任本地知府兼兵备道,又如何看待你等新业?”

        赵有恒从衣袖里摸出一封文书,放到了桌面。这是他刚刚到任广州之时,由广州市舶司转来的公文,大致讲述了如今粤、闽、浙各地商贾避开广州市舶司,争抢香港商口,导致大明边海南洋贸易大半转移,不是琼州,就是香港,广州市舶司已经名存实亡。

        “呵呵,姐夫离琼多年,自然只能由公文官信推断。弟若细说,恐怕三两日都无法道清说明,不如这几日姐夫随弟去走走,看看便知。”

        见妻弟居然给自己卖关子,而且还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赵有恒心里也稍稍放心了些,至少目前来看,南海商号乃至琼州本地的新政并未受到大的影响。

        ……

        第二天,赵有恒就随刘耀禹返回琼山县,简单地和沈廷扬表明自己想要微服私访的意思后,当日黄昏就带上几名护卫和随从小吏,乘坐南海商号的海船出海,前往琼州府西面的儋州湾。

        短短一夜过后,次日清晨,赵有恒就站到了儋州湾的码头上。一路乘坐的海船,并非大明常见的那种硬帆大福船或沙船,而是一艘一看就是来自华美的三桅纵帆商船,据说载货量超过八千担!

        比之更大的华美大型五桅纵帆商船,甚至是蒸汽商船,赵有恒当年在任琼州知府的时候,就在琼山码头见过。但如今南海商号都有了这种日行至少五百里的快船,倒让赵有恒吃惊不小,如果让他知道这样一艘华美西式快船的价格高达六万两银子,估计会更加站不住脚了。

        几年前的儋州湾只是一个荒芜的海湾,附近也只有一座名为“白马井”的破落小渔村,如今却已经成为一座新兴而热闹的港口集镇。仅仅从港口附近的人流来看,当地的人口就有至少一两千户,而且大都操着各地口音,土生土长的琼崖本地人反而不多,可想而知这些年各地官府或地方乡绅到底从外地汇集了多少人过来。

        除了南海商号那艘上档次的大船外,港湾内还停泊着大大小小十余艘大明小海船,一艘挂着华美旗帜的蒸汽商船更是鹤立鸡群。成堆成堆的装满煤块的大竹筐堆叠在码头,再被民夫们依次装船,或转运到内陆,其中还有不少装满货箱的精铁锭正在送上华美商船,数量看起来颇为可观。

        再看看港区附近一片新建的作坊,几座奇怪的铁制窖炉和散发着灰雾的高大烟囱格外显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气味。更远的地方,还有一大片工棚和几座高炉,每过上一两炷香的时间,就会有弥漫的白烟蒸腾而起,一股股亮红的铁液流入沟槽,四周围绕着一个个赤膊的炉工。

        “姐夫当年准允开办南海矿务,现已采运多年,另有高州煤石也运于此地汇集。精选之后,一部出海南贩华美,一部本地铁场冶铁所用。有儋州煤场蒸汽工械助力,南海矿务精煤采耗极省人力,每担出价不过一钱二分,年贩二十万担。除去运资杂费,年可获利一万余两!”

        “选剩之‘油煤石’,又在本地‘蒸油场’蒸炼成‘石油’,装桶即可贩出,约合每担二两五钱银,一年可蒸炼一万五千余担。余下石渣等,再送入水泥砖场混制泥灰砖材,堪称物尽其用。两广各地州县修缮城池,多用琼州青泥砖,不耗额外煤薪,冷干即成,大小可制。此两样年亦可获利五万余两。”

        刘耀禹口中所谓的油煤石,就是产自儋州昌化或高州(茂名)露天煤矿的伴生油页岩。历史上缺乏认知的茂名诸多露天煤矿,将大量的这种燃烧性不佳的油页岩矿作为杂质废弃掩埋,或者干脆糊里糊涂的就一把火烧掉。

        刘耀禹又指了指远方的冶炼厂,脸上颇为自得:“此乃南海商号所营冶场,南海矿务运来精煤、铜铁原矿,于此地冶炼。赵兄数年前从南洋引入冶炼新法,一日可得铁七千多斤、铜一千多斤!那华美冶炼新法果真省时减力甚多,且一炉可抵得了旧法十炉。出一斤精铁,耗银不过三分,华美每斤出价银七分五厘,年贩铜、铁共计一百四十万斤,获利七万余两,还供不应求!贩卖精煤、石油、精铁、精铜几项,琼州即增矿冶杂课一万两!”

        “南海商号眼下独领快船五艘,琼州各家商号海船,三百料以上亦有六十余艘,每年可出海送货九十万担,尤显运力不足。待假以时日,弟由南洋华美购得更多快船,何愁家国不兴?”

        看着妻弟那意气风发、而且还是当年那种“一心为国”的风范,再看看那些忙碌而卖力的炉工,相比大明各地那些偷工逃税的矿冶私坊,简直就是个异数!

        “蔗、棉等农产外贩南洋尚可认之,如此上好精铁精铜、国之重物,为何还是尽输南洋夷商?这琼州官衙就不曾查验吗?!”赵有恒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凛,语气就压低了不少,一边还回头偷偷看了看跟在不远的几个随从官吏。

        “若是内贩,以姐夫之见,又可曾收得一钱半分的银课?”刘耀禹冷冷一笑,脸上出现一抹自嘲,仿佛早就看开了,“琼州地方士绅倾力营办矿务冶场,安顿流民,提振民生,与国有利,尽贩于南洋又有何不妥?何况……”

        “嗯?但说无妨。”赵有恒见妻弟似乎另有意思,赶紧抬了抬手。

        “兴股入资,通建山路,帮扶矿务采运车械,所得煤、铁、铜须至少七成外贩南洋。此乃华美东联集团赵兄和琼州乡绅之约定,不然哪有此等好事能落在琼州?我等行商之人虽锱铢必较,然大明海商通行南洋,数百年信义又怎能乱在我等手上?”说着,刘耀禹又放低了声音,偷偷指了指集镇内一家占地很广的大宅,“此地就有东联集团之人入住客栈,正好近日有‘专利转股合营’约谈竞拍,姐夫可随我暗处观摩就是……”

        见妻弟如此神秘,赵有恒这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

        ……

        几个便衣打扮的人坐到了镇内一家客栈大厅的角落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时正在进行一场让人面红耳赤的“纱厂专利转股合营”的招标会。

        “……这是本国最先进的纺纱技术,全套生产线带蒸汽动力组!比万州那套用畜力运转的生产线还要先进许多倍,每锭纱的生产成本将至少再降低两成!”高台上,一位华美服饰打扮的华裔年轻人,正骄傲地在黑板上描绘着大致的信息,台下一众从琼州各地特意赶来的富户士绅都瞪直了双眼,发出了沉重的呼吸。

        前几年的万州百盛号纱厂可以说是赚尽了棉麻纱料的利润,没想到今年华美又推出了一套更先进的纱厂生产线,今后纱成本还要低上两成!不说两广闽浙的需求,光是去年出口南洋的棉纱和麻纱就高达十万担,谁要是抢到这份生意,那等于是养了个可以下银蛋的母鸡啊!

        “在下儋州旭升号,出价两万四千两,另转股二成给贵方!”一个胖胖的乡绅在台下举起了手臂。

        “在下万州百盛号,愿出两万六千两,另转股二成五!”又一个瘦瘦的中年商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了句,在场的人都吃惊地扭过头去。

        一听到琼州府最早在纱厂上吃螃蟹的万州百盛号又出手了,一群前来抢生意的乡绅都怒目而视,而叫出高价的那个中年商人还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今琼州有多少棉、麻田?”赵有恒摸着胡须,突然轻声问了句。

        “仅是崖州地界,就有棉田八万五千亩……全府各地,棉田、麻田总数恐怕不下二十万亩。不过南海商号这些年,大都将此等地产包给安迁流民垦护。本次各地乡绅竞拍的纱厂,可年制棉、麻纱约八万担,年利至少两万五千两,如此一来,棉麻生料之需必定又供不应求……”刘耀禹略一思忖,说出了一个让赵有恒吃惊的数字。

        “……在下定安黄家,愿出三万六千两,转股三成!”一声霹雳,一个更瘦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摇着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出价一下拔高那么多,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响起。一群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琼州资本实力名列前三的定安黄家代表,仿佛觉得刚才听错了。

        “还有新的竞价吗?”

        台上的华美青年自己都有点愣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阔气的转股合营竞标。这意味着东联集团只用国内采购价不足25000美元的一套小型纱厂生产线,就在大明琼州府卖出了54000美元的超高价,还套到了为期十年的三成股份,之后每年的股份分红又有近万美元,还不算廉价的棉纱、麻纱运回明珠岛纺织厂再制成布匹后的增值利润,这资本回报率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成交!恭喜定安县黄先生获得本次专利转股合资项目!现在有请儋州同知汪大人为本合同进行现场公证!”见再无人敢和定安黄家叫板,东联集团的商务代表赶紧一锤子敲下。

        此话一出,赵有恒差点跳起来,幸亏身边妻弟死死拉住,才堪堪坐稳,还回过神赶紧侧过身装着喝茶,以防止被人认出来。

        侧门开了,一位大腹便便的大明官员走了出来,大厅里竞拍的各地商号代表都纷纷起立拱手行礼,而那位儋州同知目不斜视,带着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走到高台上。

        儋州同知接过合同正本,只是略微瞅了一眼,就拿起一边的毛笔在角落里勾了一个圈,然后拿过一份副本就退了场,算是走了个过场。

        “混迹私坊商营暂且不提,未仔细勘验商本,如此糊涂公证签押,岂不儿戏?”赵有恒捏着胡须,已经越来越生气了。

        “姐夫你大概未知,依照东联集团与琼州地方官衙、乡绅之合同约定,转股合营皆有期限,多为十年,凭股分红。例如这定安黄家新建纱厂,十年之后,无论股本多寡,东联集团股份也只允留一成,其余须归还黄家。十年之内,黄家纱厂所获之利一成,须缴纳官府,其中琼州和纱厂所在地各得半成,故琼州地方州县官衙竞相争取合营私坊落在本地。且一应合同商本皆是版印范文填字,琼州官商皆已熟知。儋州官衙公证一次,即可得公证银六百两,已成琼州定规。不光琼州如此,广州官绅在香港岛之处,亦有此类争抢,只是量少不甚明显而已……”

        刘耀禹压低了声音,将这几年琼州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

        走个过场就能拿到六百两的公证银,居然还有这种明目张胆的花头,足够儋州地方官府上下都分得开开心心的,要知道知州的年俸折算下来还不到二十两银子呢。赵有恒心里猛然一惊,渐渐想起了“百花居”案,后背居然泌出一层汗。

        大概是之前说了太多话,主持竞拍的东联集团年轻商务代表退到了后厅,一通牛饮之后,才又恢复了新的竞拍。

        “再次感谢各位先生光临本次专利转股合营项目竞拍,接下来将为各位推出另一个新项目:新型榨油机组!本套专利生产设备同样由蒸汽机驱动,比崖州感恩县前年所设的畜力榨油机组的效率提高了至少三倍。原料充足的情况下,可年榨油约一千吨,也就是至少一万六千担。最低投资报价八千两,最低转股一成,每次加价不少于五百两……”

        只需要几十个人工,就能年榨油一万六千担?在场的琼州乡绅目瞪口呆的同时,又升起了无穷的竞争之心。

        琼州棉花、亚麻种植规模和产量早已超过了华美明珠岛企业的处理接收能力,棉麻粗加工不得不逐渐落在了琼州本地,每年仅仅是棉籽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大都填埋回田,放在东联集团眼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新增的一千吨的榨油量,也许还比不过明珠岛一个小小的榨油车间,但对于琼州来说,却是变废为宝的好机会。

        在东联集团竞拍主持人熟练的引导下,台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过榨油项目很快就被更财大气粗的定安王家给拿下了,引起在场一众小地方士绅的强烈失落。当最后一样纸浆生产线摆到台面的时候,现场的争抢彻底达到了最高点。

        角落里旁听的赵有恒,却没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而是悄然退出了竞拍现场。

        ……

        海边滩涂,一望无际的红树林,赵有恒站在一处高坡上,默默地看着大海,摸着胡须的姿势一炷香的时间内都不曾动过。

        “姐夫……”刘耀禹走到了身后,躬身行礼。

        “离琼不过五六年,起初还担忧你与赵明川会被此地官绅排挤,没想到啊……”赵有恒叹了口气,回过身,盯住了对方的双眼,“国事糜艰,琼州一府之地倒是兴旺异常。泰西华美番商张扬如斯,已然深触琼州县乡之地,这地方官府毫无约束之心……”

        “姐夫有所不知,琼州粮丰价贱,现今富户商贾转卖田产,大兴工坊。田租、地价不及广州三成,若非每年有些流民入琼,眼下莫说是强推农务,寻常富户再想找人做佃户都难。虽税法难改,然琼州新政十余年,养活了多少人家。民丰官富,人心安和,足衣足食,余粮外输,银课大增。如此利国利民之景,即使私交番商又如何?为何姐夫还不知足?还是姐夫觉得如此好日子有悖祖法?”

        年近不惑的刘耀禹,在多年风浪之后,已经波澜不惊了,对自己的姐夫除了礼貌,曾经的谨小慎微早已不见。

        妻弟如此一番犀利的反问,倒让赵有恒一时半会无法回答,回想起刘耀禹和那个赵明川最初承诺的那句曾被自己当做不知天高地厚的戏言。

        “琼崖膏腴之地,若行工农商新政之事,十年可大兴……”

        默默念完,赵有恒背着手朝远方港口走去,不再有继续留在琼州各地查访的兴趣了。因为他知道,琼州上下无论官绅富户,还是庶民百姓,现在的一切几乎就是容不得逆转的生活命脉,谁要是和他们的生活作对,那就是以命相搏都在所不惜,“百花居”一案,大概就是这么个结果。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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