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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阋墙


崇祯二年农历五月中旬的福州,比往年更湿热了些,但更加让人热议的,则是几年前“琉球兵灾”后一度失踪的琉球国王尚丰和世子尚恭又突然出现了。

        据说此时的琉球国,已经被大明金澎海防水师成功救助,当年颜家之乱导致的琉球国沦于乱兵和倭寇海贼之手,如今再次归附国治。为了表达对大明天朝救国之恩的感激,复出的国王尚丰果断派遣使臣前往大明朝谢恩,朝贡使团就在福州上岸,如今正在准备前往南京等候觐见皇帝的圣旨。

        一场由郑家、颜家“尽弃前嫌”组成的联军船队,在定海(舟山群岛)和海盗头子李魁奇的船队展开了血战。自知走投无路的李魁奇最后自己引爆了座船的火药,葬身火海。

        随后,在讨伐正在琉球群岛停泊的另一个海盗首领钟斌的战斗中,华美远征舰队提供了火力支援,当着郑芝虎的面,用远距离线列战术将有倭寇助战的钟斌船队打了个落花流水。郑家随后冲上了琉球岛,一举缴获钟斌从日本走私而来的大批银锭、铜锭和硫磺,以及准备运往萨摩藩的上千担生丝、盐和茶叶。

        海上的节节胜利,让“运筹帷幄”的熊文灿声望大涨,几乎每隔几天就有发往京师的报捷文书。另一边,随着郑芝龙“奉命”大规模的出击,郑家在闽浙沿海一带大肆“推销”的“关防票旗”也悄然消失,熊文灿也适时地解除了让闽浙海商十分不爽的许多海禁条令,让当地的士绅们弹冠相庆纷纷称赞。

        和东海整体气氛逐渐趋于平和相反,就在福州城福建巡抚衙门内,熊文灿还在书房里忧心忡忡地踱着步,思量着大员岛的最终解决方案。

        郑芝龙在闽浙、琉球和苏北沿海的一连串胜利,别人不知道,他熊文灿是一清二楚,要以郑芝龙的金澎海防水师的能力,要在大明边海做做恶倒还有几分力气,但真要剿灭哪些让人头疼的海盗或是倭寇番夷,没个十年八载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偏偏这次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包括琉球在内的海域,几大李旦和颜思齐过世后趁势崛起的大海盗就灰飞烟灭。这里面,郑芝龙在得到自己默许后与那些“米夷军兵”的合作才是关键。

        原本以为米夷人最多是和荷兰番夷一个档次,却没想到兵锋如此之盛,就连一向自信的郑芝龙都表现出了不寻常的态度。无利不起早,米夷人万里迢迢跑来,口中的解救南洋华民之苦、剿匪平患的借口谁又会信呢……

        这次逼着郑芝龙大规模出击,无论对方继续“自行其事”选择与颜家或是米夷人为敌,或是干脆“乖乖就范”拿新的黑锅开刀,都不可避免的伤筋动骨。结果几次胜仗下来,除了部分财物上缴巡抚衙门充充门面以外,战船之类的军械战利品几乎全部被郑芝龙以“补损”为由吃下,甚至还招降收编了相当多的战俘,实力反比以前还有所增长,这些都是让人更加不安的所在。

        ……

        “恩师。”

        就在熊文灿沉思慢步的时候,书房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抬头,之间一名虽然身批甲胄、但气质又十分文雅的短须青年站在了眼前,那不是郑芝龙又是谁?

        “哦,飞黄来了啊,快坐。你连日领军奔波,如今又赶赴福州,老夫薄待你了。”熊文灿亲切地招呼着郑芝龙,表情十分温和。

        “学生不敢称苦,倒是恩师日夜操劳,学生无以分忧,深感不安。”郑芝龙赶紧跪拜在地,头放得很低。

        “好了,既然你以师礼对我,就不必拘束了。”熊文灿受了对方的大礼,才将对方扶起。

        “不知恩师急召学生而来,是有何事?”郑芝龙毕恭毕敬地坐到了熊文灿的下首,双手做礼。

        “朝廷已经下旨嘉勉闽海备倭及海防诸营,飞黄你居功甚伟,老夫正想如何上奏朝廷以定升赏。然东番之事尚未了结,老夫想听听你的看法。这是两封信,你先看看再说。”

        说着,熊文灿从书案上取下两封信,递给了郑芝龙。

        “学生不敢,皆是恩师督导有方,方有全胜。”小心接下,细细看过这封来自大员颜家的“请罪书”,郑芝龙面露一丝不屑。再看过那封打着华美国外交部印章的书信,郑芝龙的内心就猛然一跳。

        华美国的严先生居然想要以“助大明清剿东海”为由割占东番大员之地?!颜家人还把这些内容直接转给了熊文灿!难道说严先生此前密约所说的“欲助郑家和颜家重归旧好”的手段就是这个?!

        与华美国的“和平”协议,是郑芝龙自认为做出的正确选择。华美人明确表示大明东海保持现状的强硬立场,支持颜家的态度鲜明。但对于郑芝龙的诉求,那个严先生也表现出了很大方的态度,表示将说服颜家推出竞争,承认郑家对琉球、朝鲜和日本的贸易垄断地位,在南洋“以人换物”的交易也比荷兰人看起来更“划算”,也更赤luo。但这样一来,反而有一种自己和颜家都被华美人绑架的味道在里面。

        “……无利不起早啊!米夷阳谋不断,咄咄逼人,与那泰西荷兰番夷同出一辙罢了。飞黄你怎看待此事?”熊文灿摸着胡须,开始眯起眼睛闭目养神,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郑芝龙。

        “颜家之前虽有助逆之嫌,朝廷的处置再重也是‘母责子过’,乃是‘家事’。恩师明察秋毫,流言已清,我等又岂容外人横刀掠食!若恩师心意已决,学生当率舟师与那米夷誓死一战!”

        郑芝龙回过神,慢慢站起来,又单腿跪在了熊文灿面前,面露决绝。

        “你有几成把握?”熊文灿没有睁开眼,慢吞吞地问道。

        “近期多战事,兵船人马损耗甚巨,粮饷亦不济。然狭路相逢勇者胜,有恩师督命在前,将士用命在后,虽死亦往之!不过,学生细想,此必定是那米夷人挑拨造势,意借恩师之手,弃大员颜家在外,好独吞之。此举确与当年荷兰人觊觎大员同出一辙。”

        郑芝龙慷慨陈词之后,又话锋一转,暗示自己实力不足,无论是对上借此讨价还价的颜家还是深不可测的华美舰队,都没有多大胜算。

        “哈哈,飞黄你当真认为这是米夷人对颜家落井下石之举?颜家又何尝不是拿着来和朝廷讨价还价呢……屡屡阳谋,倒是见识了这米夷之贪利本性。”熊文灿睁开眼睛哈哈大笑,还神秘地看了一眼郑芝龙,“飞黄,这大明东海之防,你也任重道远啊!”

        眼下之意,这华美国的一次野心勃勃的狮子大开口,其实最大的收益者恰恰是郑家和颜家。大明朝廷如果拒绝招抚颜家,或是以招抚为由强迫颜家内迁,那颜家只能被迫选择归附华美国,或者干脆把大员岛让给华美国;而整个大明东海,现在能够和华美人支持的颜家相抗衡的,又只有郑芝龙,朝廷要想同时应付几方,就不能不对郑芝龙小心对待。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郑芝龙拥兵自保,华美人强占大员,只要有人稍微摆弄一下文章,那他熊文灿一夜之间就可能因为“应对失策,引狼入室,失军辱国”为由被皇帝逮捕下狱。

        由此来看,华美人的心思恐怕更在于制衡,颜家要保,郑家也没有撇下,给大明的回报,自然就是东海南洋数十年的太平。

        “恩师慧眼如炬,学生明白了。不过学生以为,大员虽是野荒瘴恶之地,然若在大明治下,颜家镇守,当可做东海屏护,万不可落于外夷之手。古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学生与颜家之前乃是公仇,非有私恨。若颜家真心向着朝廷,诚心请罪求抚,同御夷寇,学生可担保之!”

        说完,郑芝龙毕恭毕敬地对着熊文灿磕了几个头,态度极为诚恳。

        看着这个年轻的参将一脸认真的样子,熊文灿呵呵地笑了。双方意见基本一致,但心里却始终有点发苦。华美人这一图穷匕见的阳谋,他熊文灿却不得不跟着凑上去。说好听点是应对,说不好听的,他也有点被人绑架的味道。

        ……

        福建巡抚熊文灿发动的大规模清剿海盗行动,迄今为止战果累累,缴获的战利品俘虏陆续送往京师献俘报捷,终于给大明朝扬威吐气了一把。福建海防诸营更是自多年前荷兰入寇澎湖以来,大明边海军威重振的标杆。

        褒奖福建地方的方案,朝廷中枢还在商议,而福建巡抚熊文灿一份“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奏折更是引起了诸多阁臣的争论。

        熊文灿在大力追剿让崇祯皇帝火冒三丈的“东海贩民案”,如今却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在朝廷各地军镇粮饷大量拖欠的背景下,前东番大员副将颜思齐不过是边镇军伍谋取私利的一个小小缩影,而东海各势力之间的勾心斗角才是其中的主因,对这一点,朝廷的大佬哪一个心里又不清楚?但熊文灿敢半公开地挑开这些来说,却让人有点意外。

        不过熊文灿在奏折里提出的“东海御贼防夷一策两利”,倒又对了崇祯的胃口。

        “自隆庆年起,闽浙诸地备倭海防靡费甚巨,然贼屡剿不绝。臣以为,‘剿’只在断其行,而‘抚’方可定其心。只堵不疏,犹如水溢封堤,终有溃灾。有郑氏效国于前,方有琉球、定海、浮头湾之捷。今沿海匪酋巨恶皆以查明授首,贩民一案水落石出,大员颜氏亦请罪内附,皇恩降沐,导恶从良以为式,边海当民心归一。此一利也。”

        “颜氏拓东番生荒恶瘴之地,早年亦有举土内附之意,然孤悬海外,其地生番混杂难驯,恐难治之。今泰西诸夷东来,寻挑边衅已逾百年。可仿洪武、永乐之例,宣慰大员,置土职司之,以卫皇明。不费朝廷一兵一卒,西可屏护闽浙,南可御西夷,北可镇倭寇。此二利也。”

        言下之意,如今东番大员岛颜家既然已经有心内附,那能获得一个既不需要朝廷关照支付一分银子,又能为朝廷解决诸多问题的大员,何乐而不为?何况如今最大的隐患,也未必是东海南洋。

        极富有招抚经验的熊文灿先是雷厉风行地剿灭了好几波海盗,还以献捷为名将大量财物充入内帑,又再次提出招抚颜家的提议,怎么看都是个善于制衡边镇的能人,崇祯皇帝自然是频频点头,只在内阁廷议过后,就给熊文灿下旨。

        至少做到这一步,熊文灿算是“功德圆满”了,不过和熊文灿如今简在帝心的仕途上升期相比,在大明的另一头,一场由另一个文官引发的巨大震动发生了。

        1629年7月20日,大明帝国历崇祯二年六月初一,辽东巡抚袁崇焕突然带队登上旅顺外海的双岛,与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会面,以商讨改变东江镇“营制不规,擅行兵事”的现状,结果被毛文龙一一回绝。

        几天后,一番针对东江镇上下数千有功将士的颁赏大会过后,死耿性子的袁崇焕请出了封建帝制的大杀器“尚方宝剑”,以“十二罪”的名义当着东江镇上下所有兵将的面斩了毛文龙。

        《明季北略》载:“辽民苦虐于北,时欲窜归中朝,归路甚艰,百计疾走,数日方抵关,文龙必掩杀之,以充虏报功,是其大恶。又骄恣,所上事多浮举,索饷又过多,朝论多疑而厌之,以方握重兵,又居海岛中,莫能难也。崇焕初斩文龙,上甚喜,嘉谕倍至。”

        王朝末年边镇军将拥兵自重与文官统兵的矛盾再次上演,袁崇焕代表着的文人官僚的清高自负形象,毛文龙也只是明末边镇军将越来越难以约束的一个缩影。毛文龙死于谁的手其实不重要,而文武相抗的故事也不以毛文龙的死而告终,而是注定成为明末战局动乱的另一条剧情线。

        袁崇焕与毛文龙的功过是非,后人争说纷纭,翻案相斥皆而有之。但“登岛杀帅”的后续反应,倒确实是让崇祯皇帝在几年后磕坏了一嘴牙。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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