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厚礼、突兀的决定与变数
这是一份厚礼吗?
是的。
令人惊喜吗?
并不。
至少安萨路没有感到任何喜悦。
如果是多年以前还在山中游荡的他, 在看到那种场面之后,八成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同样的力量,地位不能保证什么, 只有力量才是长久的依仗。比如他能在异国他乡如此长袖善舞,不正因为背后的工业联盟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吗?何况谁不曾在幼时做过呼风唤雨的梦, 期待某日天降一名白袍法师, 告诉自己是蒙尘宝珠, 会成长为一名强大的天赋者?
只要拥有天赋,命运的轨迹便会改写,财富和地位便自然而来, 这一切毫不费力。
重点是毫不费力, 以及高高在上所意味的必然的奴役。
这可能只是安萨路作为一名普通人对天赋者的偏见,但手术展示之后那些劳工的一些转变似乎说明他的偏见也不无道理。
那位格里尔伯爵将这份厚礼称之为“天赋之水”, 只要一滴就能赋予凡人超凡之能, 虽然由于他们本来就不是受天命眷顾的个体, 适于使用的天赋之水等级也很低,让他们觉醒的能力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前景。但即使平平无奇,没有潜力,这依旧是划时代的重大突破。天赋者能够从一种偶然的现象变成可以批量制造的产物, 在常人来看,甚至胜过工业联盟对这个世界的整体影响。
因此一等电磁环境恢复,安萨路就向工业联盟上报了这份重要情报,他和其他人都相信它很快就会被传到术师耳中。入驻迷雾之国以来, 这是对方首次向他们正式暴露自己的部分实力,因此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不过若说“天赋之水”导致了他们的恐慌和动摇,那倒是没有的。安萨路等人最初当然是吃惊不已, 但他们很快就能冷静下来,姑且不论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因此动过心——这些天城贵族对他们说,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让那位尤利坦大法师用更柔和的手法为他们注入更高品阶的天赋之水,以证明他们所言非虚,但安萨路婉转而坚决地拒绝了——只从外事人员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天赋之水”确实是个划时代的突破,但它本身并不对工业联盟造成实质威胁。
自诞生之日起,联盟就不缺乏同天赋者战斗的经验,不太客气地说,死在联盟炮火之下的天赋者可能比很多人一生中所有见过还要多。从那些经验来看,除非天赋者们能够解决距离、频率和范围等关键问题,还有封建军队的战争思维问题,否则他们很难扭转正面战场上对工业联盟的生产及战争体系的劣势。这也是那些同联盟有关联的强大天赋者共有的认识。
无论迷雾之国的上下两套统治体系通过联盟商会和其他途径对工业联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在许多地方体现出来的仍然是既传统又难以理解的思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虽然残暴的手段是下下之策,但他们已经从事实上摧毁了封建的土地制度,将大量人口组织起来进行了目的明确的社会化生产,并因此取得了显著成果。然而在管理者将初始阶段为提高生产效率作出贡献的那一批人拣选出来并带走之后,各生产部门仍沿用旧的产方式和生产工具,将那些创造者发明或改进过的技术全都弃之不用。
这其中有新工艺和新工具仍不成熟,又无后续改进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在那些从平民沦落为奴隶的劳工看来,是这些生产体系完全由旧贵族和天赋者主导,最聪明和有能力的人都去了天上,将一群怀着怨气只能向最底层的“工畜”发泄的废物留在了地面。这些人除了虐待和享乐什么也不会,却疯狂嫉妒只要表现出聪明才智就有可能获选到天上去的凡人,天上的“贵人”要隔一段时间才下来挑选极少数的幸运儿,更多极力表现自己却没有运气的人在此之后便会倒大霉——就是死得很难看的意思。
这道天城人自认为如何公平合理的“天选”制度下有多少黑暗与血泪,哪怕没有经历过的外人听来也是触目惊心,那些悲惨故事所反映的不仅仅是权势者的傲慢与残忍,他们像践踏野草一样践踏他人的生命与尊严,将进步的幼苗残忍地掐灭于种子时,体现出来他们所属的文明已经腐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听说天空之城不是这样的。天上的世界是很好的,所有人都这样说。住在天上的人都是聪明智慧,彬彬有礼,天赋者和贵族各司其职,对凡人也极富于同情,那位仁慈的兰德殿下每年都会派使者下地巡礼,全境大赦好几次呢。
“全境大赦……所以他们其实一直都知道下面的爪牙在做什么,却从来没有惩罚和替换过?”
“他们住在天上,隔着云端,管到地上的事情并不容易——”
“收血税却次次不落。”
“因为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无论是什么人都像蝼蚁一样吧。”
即使是人造的,但天赋者就是天赋者,所谓生命本质提升之后,他们的地位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已经不用也不能再回到劳工队伍之中了。天城来的贵族像用过的器具一样将他们留下,由联盟人自行安排。
结果最初的适应期后,五人之中只有一人坚决要求离开,因为联盟人都是无天赋能力的凡人“土生种”,又不肯为他这个唯一表现出冰系天赋的天赋者寻找导师,他便不愿再在这个居然还要他们干活的商圈继续停留,要自己去下城寻找前途。
商会自然不会对他予以挽留,不过这名新成的天赋者刚刚踏出联盟人的商圈,就被四名曾经的同伴合伙打了一顿,连联盟人给他的生活费也抢走,丢给了看热闹的路人。
即使如此,这四人回到商圈时仍是十分不忿。他们在过去将对方视为同伴,所有人都接受过联盟人的无私帮助,只是突然得到了一点能力——还不知道会藏着什么祸患呢,就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叛徒,他们甚至比联盟人还要觉得受到了严重伤害。
外事人员再一次询问他们的意愿,四人之中有三人愿意留下来为商会工作,还有一人非常犹豫。安萨路和他进行了单独的谈话。
对这名年轻人来说,得到这份天赋比起惊喜更像个灾难,这意味着他不能再继续自己作为信使的使命,更重要的是根据天城贵族向联盟人透露的口风,他们有可能将“天赋之水”这种物品用于迷雾之国的内部分化——仍是那套“有为者上天堂,无能者在地狱”的套路。只要有一点希望,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几乎是没有极限的,只有被彻底断绝后路,人们才会选择用最坚决的方式进行反抗。因此一旦天空之城决定实行这种屡试不爽的手段,反抗者们的事业就会受到重大打击。
安萨路有计划让这几名人造天赋者以探亲的名义回到劳工之中,以便向反抗者组织传递这些重要情报。但他有强烈的预感,“天赋之水”的突然出现不会如他所愿地让反抗者暂缓他们过于绝望的计划,还有可能导致对方提前起事。
如果反抗者执意如此,一切都是对方自主的选择,而根据外交文书上的交往原则,外事人员也不应对他国的内部事务干涉太多——但首先,那份文书是迷雾之国的一名贵族与中西区当时的执政官签订的,并且两年内双方都没有表露出将之升级到更高和更正式的层面的意愿,只看迷雾之国数月之前才派驻官方代表在联盟境内“旅居”,受邀入驻迷雾之国的联盟商会因此得以稍微提升待遇,能兼任一些外交职能,就知道那份文书在双方心中是什么地位了。
无论派驻联盟境内的迷雾代表,还是已经在迷雾之国耕耘出些许成绩的联盟商会,都是两个互相发现的强大国家彼此试探又彼此提防的方式,安萨路相信这两年来迷雾对工业联盟作的手脚不比他们少,只是很难达到联盟商会的广度和深度——他们下层世界的统治组织简直烂透了。
安萨路和解放者伙伴们假设过一百种颠覆这个封闭世界的方式,但一切的成功都建立在他们头上没有一座天空之城的前提下,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些天城人有多少类似天赋之水这样的储备。反抗者每一次的斗争失败都会带来残酷的屠杀,由于劳工生存环境的越发恶化,这一次积蓄已久的爆发可能是规模最大,觉悟最深,以及结果最惨烈的。安萨路在同那些天城人的接触中深深感觉到了他们对所谓凡人的无情,这种无情来自于他们对力量的自信,也来自于——根据种种迹象进行推断而得出的——那座天空之城有自我完善、自我升级的能力,所以他们正在逐步摆脱对地面人力的依赖。
送这几名人造天赋者出发时,安萨路将那名信使叫到了一边。
“你觉得工业联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吗?”
“毫无疑问,它当然是的!”
“如果我们要给予你们武器和其他的援助,你们的首领是否愿意接受?”
“什,什么?”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你们要给我们更多的帮助吗?那当然是愿意的,我们不可能不愿意!无论你们给我们什么都愿意!当然,武器是我们最需要的——”
“我会向上头的人请求给你们力所能及的援助。”安萨路说,“但将它们从联盟运过来需要时间,将它们偷渡到迷雾之中也需要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们一定数量的武器,但是——”
他停顿一下,“我们在这儿只有一家商会,一旦乱起来,我们就可能被封锁商道,甚至可能被驱逐出境或者囚禁起来,因此在这些武器到达之前,你们的反抗者首领不应轻举妄动。”
年轻人激动得脸都红了,“我们明白!”
“很好,棒小伙,那你就快点儿回去吧。”
安萨路从未有过这样的心虚和心焦,这不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撒谎,却是他在成为解放者之后第一次说出这样可怕的谎言。他写给上层部门的报告要等下一批物资达到才能见到回复,自上次神降事件后,已经超过一周事件没有得到联盟的行动指示,过去从容的等待因为横亘面前的艰难抉择成了一种煎熬。
在晚上召开的解放者会议上,安萨路坦白了自己自作主张许下的诺言,然后就像脱了一层皮那样缓缓坐倒,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片刻之后,有人说:“这是一种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
他是与安萨路同地位的另一名组织负责人,其他人仍然没有说话。
“这种行为应该上报之后作出处罚,我会在下次通联时报告此事。但是——”那人又说,“他的做法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一时冲动。实际我们之前已经多次讨论,知道迷雾之国的反抗者组织所面临的巨大困难,和他们将采取的斗争方式带来的严重后果。无论他们成功还是失败,都将导致成千上万,可能几万,也可能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被杀害。”
“只要我们有一点能力,就应当阻止这场巨大的人道灾难。”这名负责人说,“我们所有的人都应当有这样的觉悟。是安萨路先我们一步作出了决定,我不能想到更合适的争取时间的方法,他做了我想做的,因此无论他会受到什么处罚,我都与他承担同等责任。”
又是片刻的安静。
“既然如此,”有人笑了起来,“那样谁也跑不脱了。安萨路队长也做了我想做的事,我接受同样的处罚。”
仿佛冰雪消融,低声笑语之中,如林的手举了起来。
“我们都愿意作出这一个决定,也愿意共同承担这一份责任。”
因此数日之后,再度在商圈内迎接来自天城的使者时,安萨路已经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都做好了准备。但令人意外地,这支轻装简从的使者队伍带来的却不是搜查或警告的命令,而是一个某人指定要交给远东联盟的“云深”术师的特殊信物。
安萨路看着那名他感到眼熟的女骑士:“请问,这是哪一位大人的……?”
女骑士手按剑柄,看着安萨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初代人王,法塔雷斯陛下。”
当人所处的地位高到一定程度,看到的风景就会不断重复——对许多天空之城的居民来说,这句话不是比喻,而是不太令人愉快的现实。在这个连飞鸟都难以企及的地方,看日升月落,云海翻腾,山川河流尽在脚下,远离尘世污浊,在最初确实能予人强烈的精神满足,但时间一长,他们就会感到孤独。
但他们也不希望它在短时间内变得人丁兴旺,孤独只是暂时的,天空之城不会是一个只能停留一地的孤岛,孤岛只是它不完整的低级形态,它的完整形态应该是一片神奇而富饶的浮游大陆,巡航世界,成为永恒神都。为此它的居民必须经过严苛挑选,决不能——至少是轻易不能让那些下届的低劣血统仅凭在建城初始阶段的贡献就共享尊荣。
听闻那些工畜最近有些异动?
没有多少人关心这种事情,天城人最近的话题中心是大主教被兰德殿下训诫,已经去“静默修行”,那些卡住关节的障碍自然打通,来自地面的高级商品得以顺利输送,禁酒限令终于要彻底解除,这才是他们要关心的头等大事。
就算下界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些被留在地上的废物无力自行解决,他们在天上多抛一些天之矛也足够了。
下界的低劣人口所开采的矿物经由城市工坊造成天之矛,再落到他们头上去,这个过程的哲理意味实在值得人品味。
“我觉得有点恶心。”女仆长低声说,“能说出这种话语的人道德并不高尚,难道他们忘记了自己也同样是地面出身?”
“也许他们只是太过无聊,其实并无太大恶意。”她的伙伴轻声说,“毕竟决定天之矛何时投下,投向何处的又不是他们。”
女仆长想说些讽刺的话语,但又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埋头刺绣,她的同伴也一面绣着花,继续同她轻声细语:“天上的变化真的太少了,时间长了,大家就很想看到一些新鲜的东西,所以殿下这次要解除禁令让人特别开心。虽然我觉得酒没什么好喝的,不过听说那个地面国家还有很多别的有趣东西,比如软皮鞋子、香水和各种时兴花样的布料,还有——”
她的声音低得近于耳语,“很多书籍。”
女仆长抬起头来,看向这位皮肤苍白,总是站在角落微笑的朋友。
门突然被砰一声打开,以女骑士为首的一行人鱼贯而入,起居室里的女仆们纷纷站起来。
“陛下呢?”
“陛下今日仍在瞭望室。”
骑士穿过走廊,轻轻扣响门扉。等待数息之后,她熟练地推门而入。
“陛下,”她在地上对窗边的男人说,“毫无波折,信物已经送达其人之手。”
法塔雷斯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女骑士从地上站起来,虽然这位陛下一天的大多数时候都沉浸于自己的记忆和思绪,无所谓是否有人或者有多少人伴随身边,女骑士可以现在就回去宿舍休息,但在告退之前,她忍不住问道:“陛下,您眼中所见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身后的同伴交换了眼神,跟随而来的女仆中有人偷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但还未等这名时常不懂眼色的骑士知耻而退,法塔雷斯开口了:“你想知道?”
“是,是的!”吃惊的女骑士说。
法塔雷斯回过头来,“你们呢?”
片刻的寂静之后,女仆长向前一步,“理所当然,我们也希望能够同陛下您有更紧密的联系。”
“既然如此……”法塔雷斯淡淡地说,没有看到他做了什么,众人便眼前一花。
像是瞬间下坠,又像被无限提升,在难以描述的感受中,他们的所有知觉被牵引到了天空与大地间的无穷尽之处,没有重量的灵魂在呼啸的狂风之中飘飘荡荡。
浮云被狂风撕扯,大地在脚下伸展,视角同在天空之城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切皆由法塔雷斯陛下把控,众人很快就克服了恐惧,而专注于这种令人惊奇的新奇体验。以神明一般的视角俯瞰他们许久不曾回去的大地,一些人产生了复杂的情绪。
但法塔雷斯不是一名心血来潮要满足孩子愿望的家长,他要他们看的是别的东西。
无论这些年轻人刚才关注的是什么,当它们从视野的边缘出现,没有人能将这些怪物忽略。
流线型的巨大怪物成群结队,从天空的另一侧款款而来。
惊叫声在瞭望室此起彼伏,一大半的人由于过度受惊而退出了灵视,“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它们是不是向着我们来了?”“这些怪物是来向我们发动战争的吗?”
慌乱的疑问同样在天空之城的数个隐形哨卡之中爆发,即使这个自启动以来就被认为是无甚大用的岗位安置的都是闲人,他们比那些被法塔雷斯开启了灵视的侍女和骑士只迟一步发现了来自西方的异状,一团慌乱之后,低沉悠长、令人心慌的号角声响彻天际,这是从未有过的最高警报,整个天空之城都被惊动起来。
在迷雾禁制线的边缘,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轻声呼唤下爬出地穴般的住所,攥着手的女人将孩子涌入怀里,把一只从朽木中找出的肥硕白虫撕成两半,一半塞进他的嘴里,一半自己连头吞下去。明明有了吃的东西,孩子却哭泣起来,因为她感到更饿了,无声的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流下,因为她对此毫无办法。
如果人也像虫子一样,只用吃木头就能活下去多好!
卑微如她至今仍不明白,他们究竟犯下了何等罪孽,神明才会让这样暴虐的牧人来管理他的羊群,他们真是将他们最后一根骨头也压榨干净!面冷心冷的教士说能为“伟大事业”作出应有的贡献,这是他们极大的荣幸,可是人们只想要活下去。
或者让他们就这样死去,灵魂像鸟儿一样离开沉重的躯壳,随着风儿飘向无知无觉的幽冥……痴痴凝望天空的母亲突然瞪大了眼睛。
巨大——极其巨大,不知是生物还是造物的东西越过形状模糊的山峦,空气泛起涟漪,就连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的庞然阴影从天上投下,地上的人们僵硬地看着它行经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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