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雨云之下
一名法师抬起手, 接住一片飘来的雪花。
“哇哦。”他身后的骑士赞叹着拔剑出鞘,在空中抖了几个剑花,收剑时剑尖上已经挽起了一叠薄纸, 他看了看不用防护拿着纸张打量的法师,说, “有意思。”
中位法师佩皮斯抻平了这封异乡人寄来的信, 看着在看清纸上的内容前,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纸张的品质。很轻,很薄,手感柔韧, 目视能看到一些植物的纤维, 但摸起来仍然是平滑的,同法师联盟展示给他们看的任何一种异人纸张都不同, 不过同样体现了高超的造纸技术。
然后他看向内容。
骑士在轻声赞叹, 法师将这张纸折起来收进怀里, 抬起头来环视山谷,目之所及,到处一片乱糟糟——异乡人的攻击把这支毫无准备的大军打得措手不及,空气震荡着法术的余波和慌乱的叫喊,有些人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高阶法师都惊魂未定,普通士兵更是吓得像烧了巢的蜂群,跑得得满坑满谷都是,异乡人的攻击停止了快一刻钟, 被训斥了一顿的下层军官才终于赶过去,勉勉强强地把这些慌乱无措的牲口聚拢起来。
回到营地的士兵手里大多抓着从天上下来的纸,虽然他们几乎都不识字, 理解不了上面哪怕一句话的意义。军官大吼大叫着让他们把这些“亵渎的玩意”交上去,士兵们磨磨蹭蹭地照办了,这些收集起来的异端文书很快就被付之一炬,但污染并未因此消除,因为异乡人抛撒下来的数量太多了,这片平坦的山谷里没有多少高大的林木,却有遍地的野草蓬蒿,目之所及,遍地星星点点,士兵们拿到的不过一小部分。
军官们不得不又重新驱遣这些蠢货去收捡,士兵们像一张粗疏的网缓慢地筛过山谷,一趟又一趟地将成打价格不菲的纸张投入熊熊火堆,直到夕阳西下。但这仍不能让那些大人满意。
“你们这些废物!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到处都是,哪儿都有!你们这些瞎子,我合该把你们的眼珠子挖下来丢进火里!”
但士兵并没有因此更积极,反而大声抱怨肚子饿了没有力气,天也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又不是一天能吃三顿的异乡人!
这些纷扰喧嚣让法师们烦不胜烦。异乡人的下马威已经令他们大失脸面——其实不只是失去脸面,只要想一想,如果异乡人投下来的不是这些轻飘的纸张而是别的——而他们连攻击的预兆都未能察觉!是他们的护壁保护了所有人,这些凡人不仅不知感激,竟还如此吵闹,明明只是一群拼凑起来的劫掠的助手——将几个不知廉耻之人的头颅挂起来之后,凡人们终于乖巧地闭上了嘴。
但法师们也不是什么残暴之人。小惩大诫后,一阵风吹过了山谷,草木摇曳间,那些印着蛊惑之言的漏网之鱼连碎叶草枝一起被超凡力量卷上天空,金色的火焰自下而上,在天地间烧出了一条璀璨的火龙。
在整齐的惊叹声中,黑灰随风洒落,来自各国的士兵一边猛打喷嚏,一边高声赞颂大法师的威能,联盟必将踏平异端云云。法师们终于能暂时排除干扰,继续思索那个艰难的问题:
如何战胜异乡人?
不必等待奥比斯王宫来报,法师们已经计算出了结果:攻击来自海上。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结果。
不是没人想过被异乡人得到联军动向会如何,但异乡人狙击的方式不在任何人的想象之中。毕竟这座不知名的山谷离抚松港的距离何止十格,早已超越常人目力能及,也同样超越了法师的施法距离——哪怕他是一位法圣。异乡人竟能跨越山川与河流投放这样可怕的力量,且只意在威慑,这意味着他们仍有余力。法师们不是很愿意去猜想这“余力”究竟是多少。
白船比他们最坏的预想还要强大,它改变了正常战争应有的形式,法师们的默认法则在这种怪物身上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解到这一点的五域十国军官有些退缩了,异乡人这种怪物竟能隔着山川打破三位大法师维持的护壁,哪怕随后落到他们头上的只是石头,也令人心生恐惧——前方的财富固然无比诱人,但敌人是这样强大,他们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取得胜利?
法师们蔑视这种恐惧。
异乡人的强大是器物的强大,他们本身没有任何非凡之力,不过凡人而已——这是他们自己一直承认,也是奥比斯人一再确认过的。他们没有力量天赋,那仅有的智慧也大多用于一些毫无意义的凡俗事务,虽然从蛛丝马迹中能察觉他们背后的某种意志,但在法师们看来,哪怕那个意志谋图的是奥比斯这个国家,也过于眼界狭隘,手段幼稚。
这世上只有力量才是真理。天赋者本质就与凡人有别,上天令他们如此非凡,他们的智慧和时间就应当用于追求更多、更强、更永恒的力量,而不是沉溺俗世凡欲,将宝贵力量投入到不知所谓的政治游戏中。比如竟将白船这种造物作运输之用,虽然不知异乡人的族群内部是什么样的分工层级,但这种做法毫无疑问、是对它的建造者的羞辱!
这样一座海上堡垒应当在需要它的人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越是体会到白船的非凡之处,法师们就越是倾心,也越是痛心。他们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得到她、探索她、控制她。
但异乡人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是不会拱手让出任何东西的,白船现在还在他们手上,战争的风险比之前更高了,就算是大法师也无法直面白船的打击,他们不得不重新仔细谋划。这无疑将是一场硬仗,在死光这支军队的凡人之前,法师们是绝对不会退却的。
大军仍会继续前进,法师们的意志坚逾钢铁,并且有一百种方法确保这一点。但不必要的损失也应当避免,毕竟凡人不是傀儡,异乡人的恐吓在他们身上是有作用的,如若在路上遭遇伤亡,这群乌合之众说不定就要造反,法师们不想为此浪费力量,而且有一些手段是他们自己也不太想要用出来的。
只是,如何让异乡人保证,在他们的军队抵达乌洛斯山丘之前,他们不主动进攻呢?
这个时候,奥比斯王国的管理者应该表现出他们存在的价值。
法师联盟的指令飞入了乌洛斯丘顶的王宫,宫内灯火彻夜通明,天亮之后,一行信使苦着脸走出宫墙,沿着白银大道一路下行,踏进下城区,穿过曲折的小巷,期期艾艾地来到异乡人的岗哨前。拿出国王手谕后,他们获准进入新城区,带来一段时间后才离开。
离开时,他们的脚步是轻快的,神情也是欣喜的,但欣喜之中,又有一些迟疑的不安。
异乡人竟然答应了这无理要求。他们是疯了吗!还是有恃无恐?
可那是三位大法师啊……还有五万大军呢!他们要以一敌百吗?他们真的这么强大吗?
当然,异乡人也向国王提出了一些条件,让国王看得血气翻涌,但为了大局考虑,他不得不统统应下。只要联军胜利,今日的屈辱便是将来的荣耀,虽然也有人小声提出疑问:让法师联盟取代异乡人的位置,奥比斯就能回到过去吗?话音刚落,这个不识时务之人立即就受到了其余贵族的怒骂,若非憔悴的公爵力排众议将他赶出议事厅,这个愚蠢的家伙恐怕要被乱剑刺死——
他竟敢说出实话!
在他们将异乡人的船长一行引入王宫陷阱,并发动码头袭击之前,异乡人的从容一如今日。他们又不是白长了一颗脑袋,怎会不知教训?异乡人不知何时已经知晓他们的谋划,却把他们瞒得好苦!没有什么早知今日了,他们已经被架到了火上,前路只剩一条,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法师联盟在五域十国迅猛发展至今,过程也不乏反对者,这些“野法师”大多之后再无声息,国王和王公们很快就领会到了法师团结起来的力量。联盟的法师是不太在乎人间权势的,但他们十分在乎有人欠账不还,对这些尊贵的法师而言,交易从他们点头的那一刻起就成立了,何况奥比斯的贵族们还有上次码头之战,上上次海上伏击的利息没有同他们结清呢。
虽然国王和贵族们已经下定万难的决心,胜利的前景似乎也不怎么光明。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是有的,也不是他们会去考虑的。
命运呀……命运!
倘若异乡人不曾来过……
人类的悲喜并不互通,奥比斯的统治者沉溺在自身的苦痛中,已无暇顾及王都居民的慌乱。从白船上发出的连番巨响引起了去年那场可怕战斗的回忆,虽然异乡人攻击的落点不在王都之中,流言仍纷乱四起。在诸多困惑和惊慌的情绪中,一则法师联盟要来攻打异乡人的消息迅速传播,但开始时相信的人不多——法师联盟?这是不是有些荒谬了,他们竟然来进攻异乡人?国王和贵族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让外人在自己的王都中交战?哪怕是退无数步地说,异乡人交给国王的赋税里也有法师们的收益啊,他们同异乡人有什么样的仇恨,竟这样突然地发动战争?
然而传播者不断在这条传言中加入许多让人信服的内容,使得这一可怕的说法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全城,口口相传中,传言渐渐变形,发现他们被拖入了两股力量的斗争之中,并且法师联盟的大军即刻便到后,居民们终于恐慌了。一部分上城区居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财产,举家逃往郊外,四方城门竟也大大敞开,任由他们驱车奔出——这一举动进一步证实了传闻的可信,于是更多的人开始逃离城市。
没有人阻挠他们,连一些小贵族都带着车队加入了出城的人潮,上城区正在变空。但更多的——“真正的”——贵族留了下来,他们的奴仆紧闭门庭,侍卫手持武器站在院中,和家族那些尊贵的成员一起,抬首张望着王宫的方向。虽然在这悲情的景象背后有多少人家的后门悄悄打开,多少衣着朴素又仪态不凡之人拿着行李坐上了马车不得而知。
除了这些“真正高贵”的贵族,还有一些居住第二道城墙中的忠诚臣民同样不为流言所动,他们不相信异乡人同国王的斗争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发展,这应当是异乡人的某种阴谋,这道谬闻这般有模有样,并能传播得如此迅速,正是为了呼应他们前一日进行的恐吓!
虽然认同他们的人不多,连街区教堂里的教士都跑了,他们也不改初衷,他们喝骂、唾弃那些在他们面前经过的王都居民,认为他们懦弱可耻,竟在此时转而投奔异乡人。倘若法师联盟的大人们来了,你们正该被他们非凡的力量一一杀死,然后切成碎片,烧成灰烬,投入海水,灵魂永世不得归乡!
人们携着细软和妻儿匆匆走过,无暇理会这些满腔仇恨的失意人,异乡人买下了所有旅店的房间,空出了他们控制内的所有房屋,但也说不好能安放下这么多人,谁都想要有个宽敞些的地方。只有一些半大的孩子觉得他们的声音刺耳,抓起路边的沙土在经过时朝他们扔去,于是这些曾经的小店主、二道贩子和帮派人物回到屋里,隔着门继续骂骂咧咧。
下城区渐渐住满了人,虽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异乡人就准备好了这样一片安置区,井井有条地将前来请求庇护的王都居民逐一安排,让人很难不怀疑消息就是他们放出去的,但没有人认为这是他们道德上的瑕疵。会来到这里的人都相信战争不是异乡人发起的,那些逃离王都的人也大多不相信,码头之战后的奥比斯发生了这样多的变化,如果王都居民必须选择一个胜利者,他们不会选择法师联盟。
夜晚来临的时候,异乡人在各处街角架起了大锅,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散开去,避难的人们拿出了碗勺走出低矮的茅屋,在小巷中排起一段段队伍,异乡人的巡逻队提着灯火走过街道,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在四处挂起风灯。
这些灯会一直亮到天亮。
同样的灯火照耀着新城区,吃过晚饭又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劳工们走出宿舍,前往夜校开始他们晚上的课业。虽然白天埋首于劳作,但昨天发生的事他们并非一无所知,同墙外的人们以为的不同,劳工们对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了解得可能比城市里的许多人更多,敌人是谁,来自何方,想要什么,在白船炮响之前,他们的各级队长已经将他们召集起来一一明说,这可真是惊着了一大群人,以至于昨天的活儿大多是挨着标线完成的。虽然队长们没有什么责备,但失去了勤工奖励的劳工还是感到恼火,既对奥比斯贵族和法师联盟恼火,又对自己恼火。
劳工成群地走过街道,墙外传来避难居民的喧哗,两边的人们讨论着同一件事情。
墙外的人们想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会开始,什么时候会结束,异乡人能否让战场不越过上城区,能不能保住这片新城区;墙里的人们则想知道在战争之后,异乡人如何处置背弃了契约的国王和贵族们,对那些不请自来的法师能不能真的不客气,还有这次战争对他们和墙外居民的影响。
“异乡人”没有让上城区的居民进入墙里,让劳工们感觉到了被重视,一些在劳动中表现得好的人被选去管理避难区,又让他们感到有些骄傲——瞧你们还有没有掩鼻看人的样子!只是……他们也怕这些人知道了“异乡人”的好处,可能同他们来抢活干。
说出担忧的人得到了一些伙伴的赞同,也受到了一些嘲笑。
“你可想得真多!”
“人家可瞧不上我们下等人,更不必说这又脏又累的活儿!”
赞同的人反击道:“那之前天天在门外等着交易的是什么人呢?在外面被挤走了生计的又是谁呢?”
“他们又不是上等人!”
“有家仆的都不是上等人,那城里也只有贵族才算得上上等人了!”
劳工们吵吵闹闹的,但争论得并不认真,这些都是战争结束才需要去想的事情,“异乡人”毫不慌张,那他们现在也不必害怕什么,一切都是有办法的,正如“异乡人”对他们言传身教的。
没有什么人问如果“异乡人”输掉了战争怎么办。
“他们不会输的。所有人都在小瞧他们,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力量。”一个用断肘夹着课本的矮小男子说。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清,他失去了一边手臂和右手的三根手指,是个残疾人,眼神却十分灵活,有四五个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在神态上有种区别于其他劳工的地方,但不算特别格格不入。
“若是他们肯要,我倒是也想出一些余力。”这名曾经的盗贼呵呵笑了起来,“不过……”
“可只有三位精灵,对法师联盟够吗?”他的同伴轻声问。
“精灵是三个还是三十个都一样,他们又不依仗他们。”曾经的盗贼,现在的实习教员说,“除了自己,他们什么都不依靠。”
他的同伴默默点了头,正如这一次法师联盟来袭之事,即使他们就身处“异乡人”之中,仍不知他们怎能在扛着锄头铲子干活的同时,毫无痕迹地获得这样多对手的确切消息,并为之作出万全的准备。这不是精灵领导了他们的斥候就能解释的事情,虽然“异乡人”身上难以理解之事也许有这片海洋那么多。
一个很年轻的佣兵成员问:“既然他们什么都不依靠,不缺少任何东西,不要女人也不要财宝,更不作威作福奴役人,那是什么让他们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做这样多没有好处的事情呢?这些联盟人是被什么术法操纵了灵魂吗?”
实习教员看了他一眼。
“蠢货!”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团长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让你们到这里来?他也被操纵了灵魂吗?”
年轻的佣兵闭上嘴,低下头。有人偷偷地给了他一肘子,笑道:“说起我们的团长,他现在应该在哪儿?在墙里还是墙外?”
另一个人接他的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他的联盟人兄弟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有人啧啧,“他们的交情真是涨得比潮水还快。”
“他们可是从白船刚到抚松港就认识了。”曾经的盗贼说,他的语气神气起来了,“但要不是我,他们现在也不过是一块喝过酒、打过架的认识的人。团长的脾气实在算不上好,倒是那位联盟人不错,团长找朋友的眼光比他找女人强多了。”
“可联盟人总是忙得很,又不爱找女人,团长八成很无聊。”
“早就没有什么女人了,九成九都被联盟人收进女工营了,不去找这个朋友团长也很无聊。”另一个人说,“这个联盟人朋友能干的事可多得很,说不定能让团长上船呢?团长一直想去船上看看。”
其他人又啧啧赞叹了起来,“要是团长能上去,我们也想去瞧瞧那个叫做‘炮’的玩意呀……”
“等战争过后应该可以吧?”那个年轻的佣兵忍不住说,“我们已经站在联盟人这一边了,也会帮他们同法师战斗的。”
其他人一齐看着他,再一齐摇摇头。
“你想得可真美,小子。”
“联盟人用得上我们吗?”
灯下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佣兵团团长。
“当然用得上。”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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