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在那遥远的北方
春风吹过荒野, 毛茸茸的新绿钻了出来,牧群游弋;春风吹过山丘,珍珠般的叶苞挂上了树梢, 流水淙淙;春风吹过城市,带来原野的清新气息, 彻夜的血火骚乱渐渐平止, 轻柔的风将余烬残烟推出市区, 留下建筑漆黑的骨架和无人收殓的尸体。街上安静空旷,行人寥寥,街下河道水光凌凌, 轻巧的小船如飘叶紧贴岸边, 束手缩头的船夫们畏惧地看着骑兵奔驰而过,远处有人群缓缓移动过来, 他们伸头张望两眼, 一看清那些贵人身上绑缚的绳索和押送的矛尖寒光, 这些灵活的船夫就迅速蹿上河沿,躲进街道门洞的影子下。
流言像流水一样在城中流动,一日之前,市民还在讨论下注哪一方,一日之后, 他们就受到了极大惊吓,必须关上门窗才敢发表议论,就好像今天他们才知道科尔森阁下不只是黑铁商会的会长,同时还是日丹大公不可动摇的继承人。有了这种认知, 阁下之前对竞争对手的种种作为也就不叫做压迫,而应叫做忍让。
可这世上本无靠一方忍让得来的皆大欢喜,那些粮食商会、皮毛商会和酒水商会的大佬不仅挑错了对手还用错了手段, 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他们将商法通则视为金科玉律,用“只要足够的金钱和人集合起来,所有的规则都可以修改”干掉了不知道多少痴心妄想的外乡人,岁月增长的除了智慧还有懈怠傲慢,他们恐怕难逃大难。
只有少数人在角落额手称庆,窃喜自己投机得当,热切地盼望着尘埃落定后的利益再分配。不过连他们都对事情为何变成如今模样感到难解——失意商人和失业的行业者嚷嚷着勤劳的本土居民已经被不择手段的外乡人逼迫得难有活路,但他们想做的不过是破坏那些叫做“机器”的玩意,或者再顺手劫掠一些财物补偿钱袋而已,有错不假,可是何至于如此屠戮?事发之夜,冲天的火烟照亮半座城市,临近的人想去救火,却被那些可怕的战斗声响吓得不敢出门,难以入眠的一夜刚刚过去,清晨的街上又传来绵延不绝的马蹄急奔,铠甲兵器撞击的声响在其中清晰可辨。
一些贵族和商人的邻居瑟瑟发抖地看着那些陌生骑兵砸开大门,一拥而入,无视家属的阻拦哭喊,将那些体面人一个个犯人样押出来,用低贱的麻绳捆得像根柱子。其间也有护卫忠心护主,却难敌对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更兼训练有素,天知道他们为何这般凶残!护卫和侍从被打倒在地,悲惨的体面人们被一路推搡驱赶,毫无尊严地□□经过差不多半个城市,才终于被塞进马车,向城外那座广阔的庄园驶去。
所有的留言都环绕着一个中心:神呐,要变天了!
城市之外,在那棋盘格般的阡陌背后,灰色堡垒坐落于茵茵绿野,裂隙时代后它便矗立在此,饱经风霜却历久弥新。在日丹大公隐退,由他的儿子代行职责的短短三年里,这座城堡发生了不少变化,最直观的便是城堡内外新增的大片建筑,近处是横平竖直的连片尖顶屋,虽然它们低矮呆板,却遍布人迹,一格地外有两群大得异乎寻常的工坊,那高挺如塔楼的烟囱日夜黑烟滚滚,正是许多人深恶痛绝,暗自诅咒的魔鬼之地。不,不是因为污染,这点儿煤烟可飘不到他们的头顶鼻尖,但从工坊产出,并流入市场的东西,可比割肉利刀,多少金子的鲜血因之流入黑铁商会的口袋!若非真的痛彻心扉,他们又怎会无可奈何、不得不彼此联合,希望能以行动稍稍遏制那些猖狂的外乡人?他们自称代君行事,却对本地依矩行事的本分同行十分凶狠恶毒,多少传统因他们败坏,又有多少人因为他们,日子从温饱有余变得饥寒交迫!
田间地头的农夫和修路工惊异地看着车队经过,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令马车内的失败者更为羞怒,同时心生恐惧。他们正是因为谈判不成,才有情急之下捣毁机器,以及不慎打翻火油,以至工厂失火之事,也没死很多人,却引来了这样过激的报复——不仅这边的伙计和学徒死得更多,甚至他们有些并未直接参与事中,并且颇有地位的人也被如此耻辱地绑了过来——
城堡武装唯大公及其继承人方能调动,科尔森阁下这两年弃商从武,正对某地用兵,除新年觐见这样的场合外极少露面,有人说他已性情大变,下令让骑士团动手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大人。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如何处置他们?他不应该不会把他们都处死,那必将天下大乱,但更多的羞辱、更多的损失也几乎是必然的,那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就这样猜测着,忐忑着,被送进城堡,关进黑牢。
他们强烈期盼与科尔森的会面。
虽然科尔森本人并不太想见到他们。
绵绵细雨如雾如纱,将城堡外墙染成更深重的黑灰色,花园草地变得湿漉漉的,雨水一点点擦去林木枝干上积累了一冬的粉尘,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巡逻卫队的身影,皮靴踩出水花,科尔森和几名近卫穿过斜道,登上石阶,进入城堡。水珠沿着铠甲的弧度滚滚而落,侍从上来协助科尔森将这身经过改良仍颇有分量的装备除下,一名近卫为他捧来毛巾,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起居室,再经过半掩的大门进入卧室。
高窗下点亮了烛台,一位身着长裙的褐发女子左手执笔坐在桌前,另一个面目与她相似的男孩坐在一臂之遥的右侧,在他们面前的长桌上,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的装置摆在窗下,从它黄铜的喇叭里传出了虽然失真,却还算得上清晰的话语声。
两人都在侧耳倾听,科尔森的脚步让他们转过头来,男孩张嘴刚刚作出“父亲”的口型,收音机这时说道: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数学作业,大家请听好:第一部分,计算题,请写出以下等式的得数——”
两人唰地转回头去,蘸水笔在成叠的纸张上飞快移动,再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科尔森孤零零地换好衣服,孤零零地自己吃了晚饭(什么?餐桌上还坐着至少二十个其他人?哈,没有家室或者被家室忽视的男人聚集得再多,再能嚷嚷也是孤独的),所幸他回去的时候,他的家人和朋友已经相聚起居室,他们的低声絮语如城堡外的沙沙雨点,在温暖的室内给人宁静的感受,对于科尔森的来到,他们表现出了比较热情的态度,毕竟作为领地如今的管理者,有许多事务必经他之手。
确定这次月考的范围和主要题目后,梅丽丝夫人和侍女带着草稿去抄写室了,唯一的儿童做完作业也该睡觉了,起居室里只剩下三个无趣的大男人。
“已经三天了,你打算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异瞳法师问道。
“何必替他们着急?酒越久越醇,价越吊越高。”科尔森说,“我为他们这点破事日夜奔波,至少要收点儿利息吧?”
法师摇了摇头,“城内已是人心惶惶,你又对那些说情的人不听不应。”
科尔森笑而不语,他看向在座的另一人,听对方开口道:“城内物价还算平稳,主粮在我们投入存粮后小涨二成,未发生哄抢事件;工厂不再接受新订单,所有本地订单及大部外地订单已交付,剩余部分最早六月提货,是卡拉斯人,最迟十月,来自北理湾;仓库抢救了三分之一的库存,已经择地存放;关于重建计划,初稿在这里,重建资金商会账目可以应对,工人招募不太顺利,主要原因在于石匠行会的不支持,这个问题,小组会议建议通过使用我们自己的建筑工来解决。”
“既然他们不愿接受这份福利工作,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消化了。”科尔森说,“感谢你和你的同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虽然已经问过两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第三次,你一定要回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四、第五或者第十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坐在沙发上的遗族男人说。
科尔森叹息一声。
“虽然对这里的事业,我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知识匮乏,还有许多困惑得不到解决,尤其在收听来自家园的消息的时候,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和过去同伴的差距。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受的。”对方说,“何况如今工坊已经建成,运作也很平稳,能够培养出一批有能力的工人,我占的功劳不算多少,大部是因为你的支持和带领作用,在许多地方,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
“尤其是,”他看向科尔森,“那两名叛徒,你愿意交由我们处置。”
“身为领主,我对这场□□负有主要责任,这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事。”科尔森说,“我很为那两人的堕落感到惋惜,你的同事和他的学徒本该前途光明,却选择了我们的对立面,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仅凭下毒一事他们就罪有应得。即使如此,不得不说,我也为在这三年里你们只被腐化了一个人感到吃惊,金钱和权势的力量似乎在你们身上不怎么起作用。”
对面的男人笑了一声,“那是因为您比照的对象不同,对我们这些被寄予期望的人来说,哪怕有一点堕落的念头都是可耻的,何况谋杀?”他敛容肃颜,低声说,“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向那位交代。”
“‘他’非常宽容。”科尔森说,“也对你们的工作非常认可。”
遗族队长摇了摇头。
科尔森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
“工厂重建的工作离不开你,经过这次□□,我对城内的文官也不怎么信任了,虽然他们之前也没干得多好。”他说,“在许多事务上,我很难摆脱对你们依赖的惯性,我也知道不该强人所难,你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我会交接好手上的工作再走。”队长说,“实际上,我的接任者已经在路上了。”
科尔森挑起眉毛,片刻之后,他才说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
“我曾经以为你们会全部撤走。”
队长问:“三年来,每一年术师都会派出队伍来把一半的人替换掉,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科尔森笑了一下,他说:“虽然那两个人已经躺在坟墓里了,不过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想用一些所谓的秘密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遗族队长点了点头,他看着科尔森,“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遗族队长离开后,异瞳法师对科尔森说:“我有点意外。”
“什么?”科尔森问。
“我以为,”异瞳法师说,“你会比较高兴让他们离开。”
“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科尔森问。
异瞳法师说:“这怎么能叫错觉?我们做过他们的囚犯,他们一路跟着我们过来,原本只是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当起了伙计和账房,然后又分出一部分人去建炉子。三年过去,他们变成了商会的骨干和工坊的实际管理人,黑铁商会被叫做外乡人的产业,农民、工人或者城里的市民可能当面认不出科尔森·莫拉耶夫·科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却都知道‘麻烦事儿该找外乡人’。作为未来的大公,你真的无动于衷?”
“如果连你都是这样的看法,那些黑牢里的家伙为何自信满满就能理解了,我还以为他们都被下了咒或是灌了迷心药呢,竟敢对我下手。”科尔森说,“我的朋友,确实,我们在与所谓‘外乡人’的交往中远远大于我们的付出,这让人很难不去怀疑他们的目的,毕竟俗语常言‘好事必有代价’。他们说自己抱着探索、交流和传播的目的而来,又可以说是言行一致,但他们的言行一贯与我们的认知相违,又始终不肯入乡随俗,跟城里的贵人相亲相爱。虽然也可以认为,他们将自己置于这样孤立的境地是在向我表达完全中立的立场,但要追究起来,距离阻隔之下,我们又难以向那位术师提供利益,他们也未必需要我们这点微末财富,那么不能为何要对我这个手下败将如此投入?在这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这些被派遣过来的援助者却有这样严苛的自我约束和奉献精神,那又是以什么样的信仰为支撑?他们表现出来的种种能力,对比他们过去的身份经历,如果不是其中最出众之人竟然是个遗族,与其寻找其他解释,不如认为是‘那一位’给他们刻下精神烙印或者之类的法术。”
“我也更愿意相信,那位术师能改变遗族的禁魔体质,进而影响他们的意志形态。”异瞳法师说。
“你和谢尔盖已经观察了他们足足三年。”科尔森说,“谢尔盖接受了摆在眼前的事实,你还在寻找能够与你的精神世界交叉的入口,我想,这大概就是你在这次□□中袖手旁观的原因之一?”
异瞳法师辩解:“谢尔盖同样什么都没干。”
“他可不是个积极的人,何况他身负罪孽,未经我的同意不能出手。”科尔森说,“不,朋友,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实际上,如果你要加入镇压行动中,我也会阻止你的。”
异瞳法师松了口气,科尔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可不能让你破坏他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
“他们经营商会的时间不长,却能扩大到如今规模,怎么可能对对手的暗中谋划毫无察觉?他们作出强硬姿态,对各家商会的联合威逼分毫不让,其一,自然是自身能力出众,财力充足,其二,也是在借此甄别和挑选真正可靠的追随者。”科尔森说,“他们在这里做了许多事,例如建立工会医院,救济了城中的流浪儿,招募最多的工人,并且付给他们很高的报酬等等,许多人依赖他们如依赖金钱。但这样还不够,他们想在北方重复那位术师的事迹,仅仅这样还不够。他们要完成的事业将他们置于贵族和行会的对立面,这矛盾难以调和,他们不肯妥协,他们的对手更不可能放弃财富和权力,然而那些依附于他们的人却未必能与他们同心,所以,斗争正是他们需要的。”
“真是狂妄!”法师脱口说道。
“请将这称之为理想。”科尔森说,“连臆想都能令废物作出惊人之举,何况掌握知识和力量,还有光辉榜样的一群年轻人?经营至今,他们的成就是令人惊叹的,同时也遭遇了不少挫折和障碍,许多人已经因为他们改变命运,然而他们对如今的成果未必如何满意,表面上,他们认为这是自身能力不足所致,在我们看来,这话语实在是过于谦逊,而实际上,他们认为,确实是由于他们能力不足,才不能如那一位术师那般,快速地从根源上更改一地至一国的经济与政治形貌。”
异瞳法师已经有些失语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他们这样……你能够容忍下去?”
科尔森双手交握腹前,“我为何不能容忍?”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说,“他们创造财富,聚拢人心,打击异己,这一切的得利者不都是我吗?他们的一切行事,不是因为有我的名字与武力作为后盾,才能如此顺利的吗?”
“但他们忠诚的既不是你,谋求的也不是你的利益!”异瞳法师忍不住道,“你难道从他们的广播里听不出来?他们已经自诩秩序改变者,服从是他们的伪装,权势是他们的台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是倾覆!”
法师闭了闭眼睛,“不,‘倾覆’这个词也不对,他们想破坏得更彻底,更极端,更难以让人接受,他们真正想要的是……”
“geming。”科尔森帮他把那个陌生的词语念了出来。
“你也知道!”
科尔森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朋友,我不止听广播,我还记笔记呢。”
“那你怎么能——”
“为何不能?”科尔森说,“我也同样喜欢破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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