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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文明的定义


“文明是什么?”

        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  云深对范天澜说:“在定义上,文明是人们认知世界,聚集在一起创造的财富的总和,  是科学,艺术和文化,  是具现这些创造的物质。”

        他沉吟片刻,  “无论文明的发展方式是什么,  它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就是人们认知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在改造世界的时候,  人们必然也同时改造着自己。”

        人们因为生存的困境而团结。

        在外部的压力消失之后呢?除了惯性,  还有什么力量能压制人种和族群之间的矛盾?除了权威,还有什么目标能使人愿意个人利益服从于集体,  或者说云深的要求?

        就像所有复杂的机器都是由零件组成的一样,  任何生产方式的执行者都是人。零件能够确定材质,  统一规格,但人不能。人作为个体发展的不确定性让历史变得精彩,然而单纯生理上的人对社会是没有意义的。

        人只有在社会之中才是普遍意义上的“人”。

        相对于另一个世界的那个国家,出生和生活在成熟工业社会中的许多人有时候很难意识到,历史巨轮的启动需要多么庞大的动力,  某些被排斥甚至憎恶的事物在正常的社会发展中具有多么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社会的一切工业和产业都是因为人的需求存在,但绝大多数工作都不是为使人感到幸福愉快而存在的。人们主动或者被动地在有史以来最精密复杂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将自身的劳动变成人类文明螺旋前进的微弱力量。以国家,地缘和意识形态划分的不同组织形式的政体,  无论统治者的能力和道德水平如何,所有的国家意志都必然是向同一个目标——生存和发展前进,向这个目标前进的过程中产生的竞争和对抗,  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短短数百年间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改造超越了过去数千乃至上百万年的总和。

        站在历史的山腰上向下俯视,道路如此清晰,但对正在路上的人们来说,他们不曾见过上方的风景,而相比同一个时代的其他人,他们已经前进了太多。

        靠云深灌注资本和技术而建设起来的工业基础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说是稳如磐石,却也很难遇到什么能真正威胁到他们的状况了,哪怕是兽人帝国的上层人物集体丧失理智,再来一次差不多或者规模更大的军事行动,也不可能动摇云深的工业进程,所以他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那些遥远的统治者们。

        从基础开始构建这个世界的工业标准,是他一直在做的事,但在严谨精确的理性背后,不同个体和群体之间不同的情感和欲望,是否也能统一在某种规制之内?

        云深回顾一路来的发展,十分清楚自己的速度有多么不合常理,即使每个阶段都能找到发展的客观原因,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他正在验证的因素作用其中,这条隐形的金手指也不可能帮他修改现实,让一群习惯追鹿逐野,对自然和自身认识都来自代代相传的积累的“古人”,很快就变成合格的初级工人。

        这个过程可以加快,但是加速始终是受客观条件限制的。

        强制劳动的效果最快,只要恰当地辅以鞭子和饥饿,但奴隶永远无法成为创造者,没有任何命令能比人从心而发的热情更有力。所有活着的人都有改变现实的期望,统合这些期望到一个价值观框架之中,共鸣成前进的动力,是所有组织都必须进行的思想建设,也是所谓的“洗脑”。云深认为集体的力量永远比个人强大,他的行动让身边的人也这样认为,但这个集体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一同越山而来的族民是这个集体的部分,结盟共抗敌袭的狼人也是同伴,但那些陌生的外族兽人呢?曾经敌对的战争俘虏呢?甚至更长远的未来,将会因各种原因而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呢?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有资格共享我们今日得来的一切?

        以两个储量丰富的矿藏为底,有良种,工具和人力,除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的贵族奢侈品,聚居地能够生产几乎一切生活所需,并且品质优良,即使没有展开对外贸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认为现在的生活十分理想。开辟贸易线之后,普通意义上的财富将朝此地大量汇聚,与其他人口聚居地的距离和武器的代差也能够保证长久的安全,止步于此,对很多人来说已经算得上完美,对云深的崇拜尊敬不会有丝毫减少,再继续向前就显得不是那么必要了。过往的生存经验会让人们本能地排斥各种不稳定的改变,云深的有些想法可以说是违反“人性”的,而用个人的意志替代集体的意志,一步之差,就可能从领袖变成“王者”。

        也许云深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也有人希望他能够做到这一步,但在此之前,他仍然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尝试。

        在云深决定吸纳其他部族的人口,也向他们提供教育等资源时,表示反对的并没有聚居地的代表,反而是得到消息的撒谢尔长老和一部分夫长们迅速找上了斯卡,令他烦不胜烦。他们没有向云深表达意见的原因不是其他,而是云深不会,他们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实际意义已经比斯卡·梦魇更重要的首领。众所周知术师大人身份贵重,并且十分繁忙,虽然无论工作多么繁忙,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照顾幼儿和老人群居的场所探望,甚至要求斯卡和他一起旁听妇女们的定期会议。

        对他的这些行为,一些聪明的人有许多的聪明看法,这些暗地里的言论,在人类和狼人两族之中的地位已经无法撼动的术师也许并非无所察觉,但许久之前传教者被驱逐,以及目前的发电厂负责人玄侯被惩戒的例子已经表明了他在某些问题上的态度。也有人认为他的手段过于温和,相比于他们记忆中那些真正的统治者们,他实在太心慈手软,这种温和让他显得不够威严,有可能导致那些身份不够的人冒犯术师的权威。

        不过就目前来说,这种担忧似乎有些荒谬。对于撒谢尔部落的那些上层人物们,除了斯卡和他选择的一些人,云深对其他狼人的态度不说是冷淡,至少也是不够重视的,然而在不满他的决定的时候,那些曾经轻视也奴役过人类的长老们却只是将期望寄托在那位一贯难驯的族长身上,要求他为部落的利益去向术师表示反对。

        在他们说完之后,将腿架在桌子上,一手转着铅笔低头看着膝上画板的斯卡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们。他的神色有点厌倦,语气却很平静。

        “我没有什么可不满的。”他说,“这也是我的决定。”

        长老们简直无法接受,“这对撒谢尔没有任何好处!”

        “您将我们的族人置于何地?!”

        斯卡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和愤怒,他终于把腿放了下来,站了起来。背对着宽大明亮的窗户,这名黑色的狼人用近乎俯视的目光看着这群狼人,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在背光的阴影里,他的牙齿雪白得简直像在发光。

        “因为我不想要废物。”

        然后他又不怀好意地说,“不过,作为族长,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和他单独谈判的机会,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可是有一群呢。”

        长老们的表情变得极其不自然。

        在长老们纠结于是否要直接面对远东术师时,斯卡对他们的心情却没有任何体谅,直接向云深提出了要求,云深接了这个锅,还没有确定具体时间,撒谢尔的新住地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在例行巡视中遭受了暴力,包括她在内,工作组和新移民共有九人在这次事件中不同程度受伤,至少有三人需要住院,伤情最重的那名狼人是这场争端的开端,但他的大部分伤势都是那名最年少的百夫长造成的。

        在撒谢尔的狼人来到新住地之前,聚居地从未发生过如此严重的冲突,虽然无人在争斗中死亡,却让云深和斯卡首次共同出面处理此事。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很快就被调查清楚,裁决下达,所有参与斗殴的人员都受到了惩罚,尤其是莫纳百夫长,他失去了只获得不到数月的族内地位,在一个月的劳役结束后,他甚至可能被从比斯骑士之中除名。

        在云深进入病房前,在病区外还未茂盛的树荫下,被隔在人群外的两名狼人,一名看起来似乎是押送者,被他看守的年轻狼人正抬头看向这边。

        和云深一起来的人不少,但进入病房的只有他和塔克拉。塔克拉进门之后就靠在墙边,双手插兜,百无聊赖。

        云深走向床边,在他接近之前,那个脸上敷着药膏,脖子和手臂都缠着绷带的女孩子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云深走过去,塔克拉皱了皱眉,云深刚刚弯下腰,这个姑娘就扑进他的怀中,云深低下头,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她抬头看着他,双手揪他腰侧的衬衫,埋头抽泣。

        但她只哭了一会就放开了云深,虽然脸上有点糊涂,却没有在云深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她有点慌乱地翻出了手绢,羞涩地擦掉了脸上哭泣过的印迹,抬头对上云深的目光,她的脸更红了。

        “对不起,术师……我没有真的受伤,那个狼人只是打了我一下,这不算什么,比我以前——这不算什么,”她小声说,“而现在他们都在保护我。”她几乎是欣喜地说。

        “不害怕吗?”云深柔声问。

        “我不害怕。”她说,“我不会再害怕了。”

        云深再度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让她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云深离开不久,莫纳也在那名押送他的狼人的陪同下进了病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的姑娘停下了动作,看着有点局促的他,目光接触只有一瞬间,然后两人各自别过头去,直到旁边的狼人不自在地动了动,莫纳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你的伤还好吗?”

        “很好。”她小声说,“我一直想谢谢你。虽然你做得可能……不太对。”

        “你不必感谢我。”莫纳说,“如果我能更早发现他们在想什么,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这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她有些天真地说,“就算是术师,也是想不到的呀。”

        “……”莫纳想,他未必不能想到,毕竟他是“那位术师”,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对他们的处置,和他知道的即将发生的一些变动,显然发生这种事不是没有人预料到。他们知道它会发生,并且放任了它的放生,让她受到了伤害。

        他忽然有些生气。

        但是抬起头,他看到对面的她纯净的眼神。他想起来到这里之前,伯斯千夫长和他说的那些事情,想起伯斯对他说的那句话:“这名人类的女子在你眼中犹如宝石,但她被打磨之前,在那个人还未来到,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伯斯笑了一下,“你说‘最终都要变成我们的奴隶,有何区别?’”

        他感到了惭愧。

        “我要离开这里一个月。”他对她说。

        她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她轻声问:“是要去做什么事吗?”

        “不是,”他有些羞耻地说,“我他们说我需要‘劳动改造’……我要去矿区了。”

        “啊。”她小小地叫了一声,“……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莫纳吸了一口气,“在我回来之后,我能够加入你们吗?我恐怕没有办法做一个比斯骑士了。而他们说会考虑我的请求,族长也承诺,他会帮我说话——”

        她脸上的表情先是忧虑,因为他也许不能再做一个比斯骑士,作为面向狼人的工作组成员,她很清楚这对一名狼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看着他并无阴影的面孔,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她的表情变得很温柔。

        “好啊。”她说。

        莫纳看着她,也许年龄和阅历还有些不足,但他如今的眼神已经像一个青年了,他也笑了起来,“那么,再见。”

        “再见。”她说。

        莫纳离开了病房,他的母亲和兄弟正在门口等待与他送别,虽然受到了可谓严厉的处罚,但他能够在术师来到的时候进入这里,已经足够说明他得到的优待。他的未来并不像某些狼人所说的黑暗。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转头回去看了一眼这座被石柱栅栏和植物环绕的白色建筑,长长吐了一口气。

        此时的另一处病房中,房内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都是压抑的。手脚都被固定住的年轻狼人躺在柔软的床上,却像躺在凶猛的火焰之上,他大汗淋漓,手指颤抖,眼神游移。在他对面坐下的狼人面无表情,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你怕死吗?”斯卡问。

        受伤的狼人吞了吞口水,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任何回应都不可能减轻族长的怒火。他想象过的自己应该说的所有话语,在斯卡·梦魇冷酷的目光下都变成了一团泥浆。

        “至少有两次,死亡就站在你面前。”斯卡说,他抛起手中的一把短刃,闪光的锋刃在空气中划出银光,“不过你这头蠢货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一直没有发现她带着武器,并且差点用在了你的身上……只差一点。”

        短匕再一次被抛高,然后直直朝着床上的那名狼人落下,贴着他的脖子深深扎进了床单下的草编床垫。

        “居然只差一点。”斯卡说遗憾地说,“远东术师赋予他的人杀人的权力和便利,她却只是挣扎着打断了你的一根骨头。”

        “……在那之前,我会杀了她!”床上的狼人嘶声道。

        斯卡“哈”了一声,脸上却毫无笑意。

        “你简直是撒谢尔的耻辱。”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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