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春迟
恨春迟
妙芜完全不知道柳悦容和谢荀说了什么。
她站在小竹轩外,看到谢荀逆着夕阳辉光大步走出来,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堂兄,如何,柳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谢荀垂眸看她,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实难令人揣测他此刻的心情。
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缓缓道:“柳前辈……让你进去。”
妙芜举起手指朝准鼻尖:“我?”
谢荀点头,说:“你去吧。”
妙芜只好整理一下心绪,怀着满心忐忑又走回小竹轩里。
进了小竹轩,柳悦容朝她颔首微笑:“有劳阿芜姑娘设一座隔音结界。”
妙芜照做了,设好隔音结界之后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柳前辈,你到底和我小堂兄说了什么?”
谢荀可千万别听了三言两语就去走原著剧情做傻事啊。
什么罗刹,她根本没在怕的,上次在龙门镇出现了一回不也是被她打跑了?
柳悦容看着她,似笑非笑,挑眉道:“事到如今,阿芜姑娘还喊琢玉小堂兄?”
妙芜愣了愣,心想这柳前辈关注的点怎么总是这么歪:“喊习惯了,改不了口。”
柳悦容拖长声音:“哦——”
不知为何,妙芜被他这声长长的“哦”闹得脸上有点臊。
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以作掩饰,却没料到茶水余热仍存,一时间被烫得舌尖有点发麻。
柳悦容将她这副小儿女情态暗暗看在眼里,心中道这也是个还没开窍的。
他叹了口气,说:“现下请阿芜姑娘你过来,无非只是想说个故事给你听。”
“萧恨春和我大伯娘的故事?”
“正是。”
妙芜不解:“前辈为何单独只说给我听?”
柳悦容笑而不答,又续了一壶水煮茶,萧恨春和柳明瑶的故事就在这氤氲的水汽中由曾经的见证人缓缓道来。
故事要从四十二年前说起。
当年谢涟的父母,也就是上一任谢家家主谢负扆夫妇喜好游历,常年游行在外,捉妖除祟。
谢负扆的夫人闵氏怀上谢涟的那年,恰好经过黔贵一带,遇上一只为祸多年的旱魃。
在谢负扆击杀旱魃的过程中,闵氏不小心动了胎气,引发早产。
当时二人身处在深山中一片荒僻的村落,那是处连行脚商都找不到的封闭山村,根本寻不到接生婆帮忙接生。
正在谢负扆一筹莫展间,村中忽有一对夫妻寻来,自称姓柳。
柳夫人当时也身怀六甲,她自言略通医术,可以尝试为闵氏接生。
谢负扆当时苦无良计,只得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柳夫人身上。
谁知这位柳夫人竟是位世外高人,她成功保下了闵氏母子。
谢负扆看出这对夫妻不是普通人,心中又十分感激他们救了自己妻儿,因此将谢家的碧桃花令作为信物送给了柳夫人。
他见柳夫人也是临盆在即的模样,便道,若柳夫人生下男孩,便让这男孩与自己的长子结为兄弟;若柳夫人诞下女儿,且柳夫人看得上自家长子,他愿与柳夫人结为儿女亲家。
谢负扆一心想着报恩,却不想第二天醒来,恩人夫妇却双双消失无踪,甚至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谢负扆心中一直极为念挂此事,回姑苏后曾多次派遣家中子弟去寻那手持碧桃花令的柳姓之人,均无功折返。
他只好不断地和长子提起当年这段往事,希望长子继承自己遗志,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恩人一报当年之恩。
谢负扆没想到的是,当年赠出去的碧桃花令会牵系起那样一段缘分。
若说谢涟和柳明瑶的缘分始于多年前谢老家主赠出去的那一枚碧桃花令,那么萧恨春和柳明瑶的缘分恐怕就起于金陵城养济院中,柳明忍痛送出去的一小包栗子。
当年河西闹灾荒,时年尚幼的萧恨春在逃荒路上被母亲丢弃。
六七岁的小人儿,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发着高烧,混混沌沌地跟在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灾民中。
乘船过黄河的时候遇上风浪,船上灾民欺他无人相护,想将他丢到黄河里喂河神,好平息河神的怒火。
就在几个灾民举着萧恨春要将这小小孩童丢进滚滚江河中时,一对不起眼的年轻夫妇忽然出声止道:“住手。”
这对夫妇便是当年救下闵氏的柳氏夫妇。
时光荏苒,一转眼六七年过去,当年被柳夫人怀在腹中的孩子也早就长成个明媚皓齿,清秀异常的小姑娘。
柳氏夫妇救下萧恨春,一路带着他到金陵,将他送到皇家开办的养济院。
临别之前,柳明瑶前去和这个一路上都不怎么讲话的,脏兮兮的小哑巴道别。
“小哑巴”萧恨春坐在阴暗的小房间里,像只再次被主人抛弃的幼崽,明亮的双眸中迸射出恶狠狠的、倔强的目光。
小明瑶心下不忍,想了想,终是隔着木头窗子将父母刚买给她的水煮栗子递过去。
萧恨春走到窗边,恶狠狠地把她递过去的水煮栗子打翻到地上,冷笑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你爹娘马上就要死了,以后你也会变成跟我一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小明瑶听到他说“你爹娘马上就要死了”,吓得呜哇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转身跑走了。
萧恨春在那木头窗子底下站了很久很久,那个跑走的小女孩再也没有回去,他才动了动站僵的手脚,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栗子一颗一颗捡起来,拿到外头用水冲洗干净。
他蹲在养济院的水井旁清洗栗子外壳上沾染的土灰时,几个大孩子围过来,发现他手上居然有吃的,就要来抢。
萧恨春不肯给,死死地将那一小袋栗子护在怀里。
几个大孩子将他踹倒在地上,围着他拳打脚踢,最后还是硬生生把那袋水煮栗子抢走了。
萧恨春就这样在养济院中度过了来到金陵城中的第一个月。
因为得罪了院中的一群大孩子,他日日遭受毒打,到最后,他实在害怕自己被打死,就逃到城外的难民窟里。
他就这么在金陵城里最污烂的泥水地里成长起来,靠着野兽一样的本能和凶性掠夺一切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十四岁那年,他因为足够胆大不要命,被金陵洛家选中,成为洛家马院里的一名马奴,专门帮洛家驯服脾性暴烈的天山野马。
十多年过去,兜兜转转,当年送栗子的小姑娘和当年打翻栗子的小少年又在这金陵城中再度重逢。
二人重逢之时,柳明瑶的身份已变作金陵柳氏镖局家主的义女——当年柳氏夫妇被人杀害身亡后,手下一双儿女便在逃亡中失散了。
柳明瑶为查探亲生父母死因,扮作婢女潜入洛家,因此遇到此生和她关系最为紧密的两个男人——姑苏谢家少主谢涟和拥有天狐血脉的萧氏后人萧恨春。
二人第一次重逢,萧恨春一眼就认出了柳明瑶,可柳明瑶并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当年那个把她吓哭的“小哑巴”。
其时谢家少主谢涟正在金陵洛家游学,他一眼就看出柳明瑶身上的项链坠子乃是谢家的碧桃花令。
当时谢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儿郎,心高气盛,叛逆不羁。
因为自小一直听父亲说他可能有一位未曾谋面的结义兄弟,或者一位未曾谋面,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父亲总说若来日寻到恩公后人,必要他践诺,好生报答。
谢涟从小听着这些话长大,心中不以为然,甚至隐隐起了些逆反心理。
他的人生,便该由他自己做主,凭什么要被什么报恩束缚?
若是那对恩人夫妇的后人是男子还好,若是个女孩儿,难道自己不喜欢,也要为了报什么劳什子恩娶回家来吗?
谢涟一直这样想着,也暗中默默祈祷那对从未见过的恩人夫妇,他们的后人可千万是个男孩才好。
不曾想,有朝一日忽似晴天霹雳,恩人的后人就出现在他眼前,不偏不倚,还正好就是一个妙龄少女。
多年来父母一直耳提面命,谢涟心中自然清楚婚约一事,可柳明瑶并不知晓。
她只当那碧桃花令是枚普通的玉坠子,是父母留给她的遗物。
谢涟发现柳明瑶是为了查清父母死因才扮作婢女潜入洛家,他本来不想插手,却心不由己地越管越多。
本想远离这个所谓的未婚妻,却不知怎么地和对方越来越纠缠不清。
萧恨春当年虽然把送自己栗子的小姑娘吓哭了,其实在重逢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从来都没能忘了那个愿意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和他分享的小女孩儿。
此时的萧恨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瘦巴巴、锋芒毕露的小流浪儿。
在金陵城中摸爬滚打的十来年,他养成了阴沉的心机。
人只活这一世,想要的东西,自然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里。
如果护不住,被人抢走,那是自己没本事。
如果一开始连抢都不敢去抢,那才是真正的孬。
萧恨春想要柳明瑶,想要她心甘情愿地顺从自己,所以他答应帮柳明瑶一起找出父母的死因。
三个少年少女磕磕绊绊,最后终于找到当年杀害了柳氏夫妇的人——当时的洛家家主。
为了击杀洛家家主,萧恨春自愿领命,假意为洛家家主打头阵,带领洛家子弟潜入帝王墓中查探符书和蜃书的下落,实则打算在帝王墓中趁乱动手将其杀之。
可惜姜还是老的辣,洛家家主早一步看出他的意图。
他将萧恨春四肢打断丢在帝王墓中,要他被厉鬼纠缠,在这万人尸坑中孤独而绝望地死去。
直到事发之后,柳明瑶才知道萧恨春此去竟是为了帮自己报仇的。
她不顾安危,几番闯入帝王墓中寻找,可惜始终没有找到萧恨春。
后来洛家家主终于发现柳氏夫妇还有一个女儿在世,想将柳明瑶捉回洛家拷问。
数百年前,柳家是萧氏少帝手下最忠实的奴仆之一。
柳家身上背负着所有与萧氏息息相关的秘密——比如狐仙庙;比如仙门中人人渴求的四书,魇书、蜃书、命书、符书。
那年夏末暴雨之夜,金陵白门桥上,谢家少主谢涟一剑成名。
他凭一人之力重伤洛家家主,从洛家子弟手中救出柳明瑶带回了姑苏。
洛家家主先是在帝王墓中遭到萧恨春暗算,后来又被谢涟一剑重创心肺,回到洛家之后不久就被早就觊觎家主之位的弟弟趁机夺权篡位,软禁起来,最后凄惨死去。
三年后,柳明瑶和谢涟大婚,萧恨春从地狱归来,从此掀开仙门中一场山河飘摇的腥风血雨。
后面的故事,柳悦容没再说下去,可妙芜心里多多少少也能脑补出些许。
这世间好多事情,真的只是一个阴差阳错。
她眼神闪了闪,像是忽然明白柳悦容为何要单独和她说这些了。
柳悦容观她神情,便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图。
“琢玉生性倔强,性子偏激,凡是总爱往绝处去想。
小阿芜,你年纪虽比他小,其实比他聪明通透得多。
我这把身子骨,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有些事情说与你知晓,你若愿意,以后等他想通了,再替我说与他听吧。”
妙芜听到柳悦容说“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由浑身一震,抬眸看向他。
柳悦容瞧见她这副神色,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何必伤心,像我这样的人,这世上多的是想让我死的人,我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
妙芜张了张嘴,闷闷道:“小堂兄很敬重您。”
真算起来,你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了。
柳悦容提起水壶,将滚水缓缓注入茶盅,腾起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庞。
他幽幽叹了口气,开口下了逐客令:“阿芜姑娘,我今日说了好长的故事,着实是劳神伤力,你还请回吧。”
妙芜站起来,刚转过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柳前辈,敢问您可识得一名唤作‘钿儿’的女子?”
不知道为什么,皇觉寺中夜窥怀慈梦境,梦境里那位名唤“钿儿”,始终未曾露面的女子一直叫妙芜耿耿于怀。
柳悦容微微怔了下,皱眉道:“钿儿?
萧恨春当年有一名义妹,名唤萧钿儿,也是萧氏后人。”
妙芜又问:“这位钿儿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您可知晓她的下落?”
柳悦容摇头道:“萧钿儿先天心智有缺,萧恨春为护她周全,一直将她深藏闺中,我只知其名,并未见过其人,更不知晓她的事情。”
妙芜略微有些失望,同柳悦容道过别后,便走出小竹轩。
此刻天色已经昏暗,谢荀站在廊庑的灯下等她,待她进了廊庑,便和她并肩而行,沉默地沿着游廊慢慢走。
他没有开口问她柳悦容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像是一早便知道即便问了,妙芜也不会说与他听。
又或者他心中其实知道柳悦容和妙芜说了什么。
但他既然已经拿了罗刹的秘密来交换,自然不会再从妙芜身上去打听萧恨春的事情。
两人走到兰草芬芳处,妙芜慢慢伸手,先是试探性的抓了下谢荀的袖子,见他没有反抗,便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腕。
谢荀停下脚步,垂首,目光停留在衣袖上那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少女微微仰首,平静道:“你是不是打算等治好了我的眼睛,再扶持我当上少主,就离开谢家?”
谢荀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震动了下。
他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妙芜握紧他的手,双目灼灼地看向他:“如果我一定不让你走呢?”
谢荀转了转手腕,用力地把手抽出来。
他大步向前行去,疾步如风,妙芜只能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两人像是赌气一样,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各自沉默地回到自己房中。
接下来众人又在柳悦容处住了两日,第三日,正准备启程赶回富春山家塾,忽然收到从姑苏传来的消息。
家主谢涟遇袭,伤重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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