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连城(3)
膳房的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有些食材寻常人家一辈子也吃不上,用这样的东西炖出来的汤自然是好汤,何况是同一锅出来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分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谢氏给连城盛汤的时候亲手往碗里下了毒。
她此时怎么还会不明白,自己刚刚的举动都被连城看到了,只不过连城没有拆穿,只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一碗。
谢晋在谢氏怀中抽搐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见他嘴角翕动,分明是想说话,却因舌头麻木而说不出来。
她想到那毒.药会要人性命,再顾不得质问连城,跪下来哭求:“陛下,陛下我错了!我不该给你下毒!这……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跟晋儿无关!陛下你行行好救救他吧!”
“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一定能想办法解了这毒的对不对?”
“我听说这毒要三四个时辰才会彻底发作,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你救救你弟弟啊陛下!”
她声泪俱下,说着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每一下都结结实实,额头没一会就红了。
但连城却不为所动,坐在椅子上冷声问道:“听说?听谁说?”
谢氏一怔,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要揽下这罪行,就要交代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她根本连毒.药的来处都说不明白,因为这就是谢晋给她的。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编个合理的谎话,却听连城又道:“母后开口前最好三思,朕给四弟安排的那座宫殿虽大,却四处都是机关,他每天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全都知道。”
谢氏双目圆睁,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了。
“你……你监视他?那你……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我们要给你下毒了?
连城眼中这才多了一点情绪,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那是预料之中的一抹淡淡失望。
“是,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朕之前还盼着……盼着你记得,我也是你的骨肉,盼着你即便被四弟怂恿,也不忍心下手。”
可他的母亲还是选择了四弟,选择了亲手递一碗下了毒的汤给他。
谢氏心头一阵抽痛,但这疼痛转瞬即逝,很快就顾不上了。
她想起怀中的谢晋中了毒,多耽搁一会就多一分危险,于是再次咚咚叩首。
“我们错了,我们错了陛下!”
“晋儿他……你弟弟他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我这个做娘的本该拦着他的,本该拦着他的!”
“是我们不对,都是我们不对,你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就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她说着又哀哀地哭诉起来:“你从小就被送进宫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知道平民百姓的日子多苦啊。”
“你弟弟他这些年跟着我,从没享过半点福,你平日吃的穿的用的这些,他在进宫前从未见过啊!”
“明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却沦为了平民百姓,这让他怎么甘心?”
“他就是一时糊涂,才会起了弑君的念头。”
“陛下你念在他这些年吃的苦遭的罪,就饶恕他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连城几乎想笑:“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要杀了朕取而代之吗?可是母后,当年我们两个同时出生,送走哪个留哪个,不是你决定的吗?就算要怪,也怪不到朕头上吧?”
谢氏目光一颤,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偏偏连城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又继续说了一句:“还有,他是一时糊涂,那母后你呢?”
你是怎么忍得下心,对同是亲生骨肉的我下手呢?就因为……我不是你一手带大的吗?
可当初舍弃了我,让我独自一人在宫里面对无边黑暗和狂风骤雨的……不也是你吗?
连城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理解谢氏,可以不埋怨她的。
毕竟当时那般境地,她已经是想尽办法保全两个孩子了,她身为母亲,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但有时他还是会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母亲当初选择了留在他身边的话多好?毕竟谁不想让母亲陪伴着自己长大呢?谁不希望在自己摔倒的时候,能有个人扶一把,在自己受伤的时候,能有人安慰一句,为他擦去眼中的泪,问问他疼不疼呢?
这些都是他从未得到的东西,是他当初无比嫉妒魏泓的东西。
所以当有朝一日,他得知谢氏还没死,哪怕是听闻他们取代了他,他还是选择了原谅一次,还是抱着那么一丁丁点的期望,想着来日相聚,也能体会一下来自母亲的关心和爱护。
但二十余年的时光还是造成了太多的隔阂,他们母子之间除了那一层单薄的血脉,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当初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她或许可以做到不偏袒,送走一个去享受她以为的荣华富贵,自己就留下来照顾另一个。
可二十多年过去,到底还是养在身边的那个亲近些。
当日谢晋说“我若当了皇帝,自会孝顺你一辈子,真正将你供为太后的,但阿兄就不一定了”。
这句话,她到底还是听进去了。
谢氏涕泗横流:“我知道错了,阿渊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们这一次,救救你弟弟吧!”
连城缓慢而又坚定地摇头:“我已经原谅过你们一次了。”
说完不想再与她多言,唤来了守在门外的下人,让他们将谢氏和谢晋分别带回各自的住处,半点没有要给谢晋请医的意思。
谢氏挣开宫人的手,扑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
“阿渊,我求你!娘求你了!救救晋儿,他是你亲弟弟啊!”
连城没有理会,宫人忙上来架住谢氏的胳膊,将她再次拉开。
谢氏见连城真的狠了心要见死不救,之前的哀求全部变成了怨愤,原本对连城给谢晋下药之事还有些怀疑,此时便断定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还不是你先给晋儿下药,才让他逼不得已生出这种心思!你有什么资格怪他?你凭什么怪他?”
“你知不知道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当初他被人看上险些抓进府去做禁脔,要不是我连夜带他逃走,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你在宫里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就不能看在他吃苦受罪的份上体谅体谅他吗?”
连城仍旧没有回应,宫人拖着她往外走,她死死地扒住了落地罩,指甲劈裂渗出血来。
“我是你娘!我都跪下来求你了你还想怎样?你这个皇帝难道连孝道都不顾了吗?你刚登基就逼死亲娘和弟弟,文武百官必会记上你一笔的!”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都再没得到连城一句回答。
宫人掰开她的手指,堵住她的嘴,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硬将她从殿中拖了出去,谢晋也被人带了下去。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宫人来将桌上的饭菜撤走。
连城的视线随着他们的动作在碗碟上停留了片刻,忽而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
“朕第一次吃到母亲做的饭菜,第一次喝到她亲手给我盛的汤,她却是想毒死我。”
内侍忙在旁劝道:“陛下别太难过了,太后与您分别二十余载,与您生分,这也是……也是难免的。”
只是生分到下毒,这也确实太让人心寒了。
至于太后说陛下给晋王下了毒,压根就没这回事,从头到尾都是晋王自己吓自己,偏偏太后还信了。
连城缓缓摇头:“我不难过。”
情理之外,预料之中,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情真正发生时也就不至于太难过。
何况他从小就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现在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回归最初而已,没什么不同。
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是失望吧……
他毕竟真的期待过。
那令人羡慕的,被母亲关怀着的日子,他曾盼望过。
但也仅此而已了。
连城坐回桌案前继续批阅奏折,按照往日的作息时间用膳歇息,似乎没有因为今天这件事受到半点影响。
可投入湖面的石子即便再小,也会引起涟漪,即便水面上看不出什么了,水下石子经过之处,终究会留下痕迹。
当晚,他就因这一粒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小石子,在睡梦中再次陷入了幼时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中。
没有母族扶持保护,又因双生子的身份被视为不祥,即便两个孩子最终只留下了他一个,但父皇依旧嫌恶他,兄弟们更是无休止的欺辱他。
他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就连大家都去的宫宴也不一定有他的位置,身上永远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或青或紫,从不曾好全过,穿的衣裳不是脏的就是旧的,绣坊根本不怕他告状,明目张胆克扣他的份例。
直到有一年,他被几个兄弟追打着慌不择路地逃跑,撞上了醉酒的勇武大将军。
熏人的酒气,满身的恶臭,染着油光的络腮胡,一股脑地迎面扑了过来,那百余斤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单薄瘦弱的身上,将他胸肺间的空气挤得一干二净。
若非是在宫中,若非他再怎么不受宠也还是个皇子,周围的几个宫人可能连拦都不会拦。
但即便他们将他及时拉了起来,他的衣裳还是被撕扯的凌乱,在寒风中哭喊着瑟瑟发抖。
而这可怖的一幕并没有结束。
翌日,父皇就让绣坊来给他赶制了新衣,那也是他头一次穿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量身缝制的,非常漂亮的衣裳。
然后父皇就以让他跟着勇武大将军学武为由,将他送到了这位将军身边。
他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个玩物般送了出去,来讨好手下最重要也是最忌惮的武将。
这衣裳连城只穿了一次,就染满了血,是他用匕首划破那位大将军的脖颈时喷溅的。
没有人相信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杀了这位大将军,孩子自己当然也不会承认,只哭着说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蒙面人把大将军杀了。
这件事后来拉拉扯扯,最终查到“凶手”是大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也是一直想跟他争权夺势的一个人。
勇武大将军的权势随着他的死被众人瓜分剥夺,没有人再去细究他的死因,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要用最快的速度分一杯羹。
连城重新被接回了宫,只是这次回去的,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凌,面对兄弟们的拳打脚踢只会哭泣忍让的他了。
他在睡梦中看着年幼的自己长大成人,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将每一个欺负过自己的人踩在了脚下,心情从起初的惊惧恐慌变的平静没有波澜。
这个噩梦在他小时候经常缠绕着他,但他长大之后就很少梦到了,即便梦到,最后也会如现在这般平静,并不会引起太大波动。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醒来了,可梦境中却陡然出现了谢氏的身影,他在梦中质问谢氏:四弟被人觊觎的时候尚有母亲你护着他,可我呢?
母亲,我呢?
谢氏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给他盛了碗汤:“阿渊,喝口汤吧。”
连城心口一缩,下意识退后两步,转身想要离开,却看到父皇捧着一套新衣裳走了过来:“来,把这套衣裳换上。”
“喝口汤吧。”
“把这套衣裳换上。”
“喝口汤吧。”
“把这套衣裳……”
连城陡然惊醒,鬓边满是冷汗。
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噩梦惊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怔怔看着帐顶,耳边似乎还是梦中那两句萦绕不去的声音,死死纠缠着他不肯离去。
直到殿中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窃窃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用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问道:“何事?”
值夜的内侍以为是他们声音太大将他吵醒了,忙上前道:“陛下,宫人来报,说是晋王爷薨逝,太后她……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实际是晋王爷死后太后紧跟着就自尽了,死前还在咒骂陛下,那些话实在难听又恶毒,不方便在他面前赘述。
连城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只隔着床幔回了一句:“按太后仪制厚葬。”
至于谢晋提都没提。
他起初不让人知道谢晋的存在是因为他还要利用谢晋的身份除掉齐泽他们,后来是因为发现谢晋仍旧偷偷一人在房中模仿他,心存不轨,索性便再试探一段时间。
所以直到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个不存在的人,又谈什么丧仪葬礼呢。
内侍会意,对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又走了回来,道:“离上朝的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吧。”
连城没出声,内侍便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没听到床上有什么动静,还以为他又睡着了。
谁知道床幔却忽然被人掀开,原本躺在里面的人赤着脚便走了下来,打开一个箱笼翻找起来。
内侍哎呦一声三两步走了过去:“陛下,您这是找什么呢?告诉奴婢让奴婢给您找啊。”
连城却不理会他,仍旧自己翻找,很快便找出一个单独的小木箱,箱子里放着一块毯子,绯色绣花鸟纹饰,一看就是女子用的样式。
他拿着这块毯子又回到了床上,将毯子盖在了身上。
可这毯子只是用来在车里搭住身上保暖的,并不大,盖在他身上只能勉强遮住半身。
连城将身子蜷起,一点一点缩进了这毯子里,直到把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才终于闭上了眼,仿佛回到上川那段短暂却又欢愉的日子,见到了那个即便他蓬头垢面,即便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也愿意不计回报地保护他,善待他的人。
脑海里谢氏和先帝的声音终于散去,只余那女子清浅地笑着,柔声问他:“以后就叫你阿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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