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情
动情
甜水巷口的金粉斋内, 正有官府小姐在挑选胭脂水粉。
林雁玉打开掌柜送来的一盒妆粉,正要抹开来试色, 店外突然掠过一道极脆而亮的嗔骂声。
大街车水马龙, 人声本来鼎沸,然这一记嗔骂却极是夺人双耳,哪怕是骂着人, 也自有一股动人的甜美在内。
林雁玉循声看去, 熙攘大街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 从金粉斋门口经过。
林雁玉睁大眼睛。
伺候在旁的丫鬟惊道:“那……那不是大郎君吗?”
林雁玉不应。
丫鬟骇然, 眼睁睁瞅着那英俊的青年被一个小丫鬟追着打骂, 然他非但不恼, 还气定神闲地笑, 仔细看, 笑里还有三分宠溺。
丫鬟目定口呆。
平素里少见这位郎君展颜也就罢了,如今笑就笑,但怎么能是对着一个小丫鬟这样笑呢?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 他可是刚刚尚主吧?
跟官家最宠爱的帝姬大婚不过月余, 就敢当街跟个小丫鬟这样打情骂俏, 这……这真是!
丫鬟惊心动魄, 隐约又有点小兴奋, 朝林雁玉悄声道:“姑娘,这大郎君前脚刚跟帝姬大婚, 后脚就跟个小丫鬟搅在了一块, 光天化日之下, 这般没规没矩的,看来传说中那位倾国倾城的殿下, 也没能拴住大郎君的心嘛。”
林雁玉双眼盯着店外,静默不语。
跟个小丫鬟没规没矩?
这天下,哪有这样明媚冶丽、张扬放肆的小丫鬟呢?
店外景象切换,那一幕却如烙铁似的,“呲”一声烙在心头,疼得人十指蜷缩。
林雁玉紧抿的唇泛起一丝苍白,敛眸看回柜台上的妆粉,吩咐掌柜的包起来。
丫鬟偏不识趣道:“姑娘你看,那小丫鬟居然还敢动手去捶大郎君,这……”
林雁玉冷声:“住口!”
丫鬟一震,头回在自家姑娘脸上看到这样严厉的神色。
幸而只一刹,林雁玉收敛怒容,微笑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平日教你的东西,都忘了?”
丫鬟悻悻:“奴婢知错了。”
林雁玉不再苛责,眼底却依旧掖有忧愁,丫鬟看在眼中,心里越发酸涩。
姑娘这样好的人,怎么偏就跟那位大郎君有缘无分呢……
日日夜夜盼了十年哪,好不容易把人盼来,结果就因为所谓圣旨,所谓命运,拱手把爱人让与他人了。
这滋味,说是摧心剖肝也不为过吧?
丫鬟叹气,重又朝人海看去。
所幸老天还算公平,那位殿下抢了人又如何,不也照旧得不到心么?
日影西斜,长街一隅。
“得不到心”的帝姬殿下坐在一张干净的小方桌前,双手托腮,专注地看摆摊的老翁如何娴熟地揉面成团,等锅中汤沸后,再把砧上的菜刀一握,风驰电掣地把拔面入汤。
刹那间,金辉斜洒的汤锅上面片齐飞,精彩之至,犹如蛟龙卸鳞入海。
容央直看得目不转睛,膝不移处。
褚怿笑。
方桌上齐齐整整地码着这一路来的战利品,褚怿把横亘在两人间的一大盒糕点拿开,问道:“宫里没有做拔刀面的御厨?”
容央依旧不眨眼:“没这家做的好吃。”
褚怿意外。
先前被她拉到这间小摊铺来坐下,还只当是临时起意,原来蓄谋已久?
不过,她一个长在禁廷里的帝姬,怎么会知道民间的一方小铺是何味道?
许是感应到他的困惑,等面片彻底下锅后,容央敛回视线朝他一笑,小手遮在唇边作喇叭状:“以前我常常假扮成赵彭,带着内侍偷溜到城里来玩过。”
声音低低的,映衬着她三分狡黠、三分得意的笑,竟无端地挠人心。
褚怿唇角微动,垂眸倒茶水:“哦?”
容央蹙眉——哦什么哦?
似怕他不信,容央往周围一瞟,确认没人偷听后,郑重道:“真的!”
然后说起每一回在汴京城中的见闻,不同的大街,不同的节令,不同的风物人情。
有一次,是在混在嘈杂的人群里看上元节的花灯,花灯那么亮,人海那么深,各式各样的悲欢爱恨都沉沦其中,炽热又敞亮,和皇宫的冷清肃穆分外不同。
有一次,是去相国寺内的黄墙底下听雨声,酣畅的秋雨浇在墙角的芭蕉上,檐下有避雨的青衣书生黯然相看,念着什么“潇潇”,什么“遥遥”……
还有一次……
落日在长街尽头西沉,一抹抹残阳融入云霞,融入城下,容央提起那桩最惊心、也最狼狈的事,小脸因激动而泛起微红。
“冬日的天黑得最快,大概戌时不到,那条胡同里就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只能借着月光无头苍蝇一样地往外钻,一路上,生怕遇上歹人,等钻回大街去时,人都急哭了。”
褚怿拨弄着盛茶水的陶碗,闻言道:“是城西广聚轩外的那条街吗?”
容央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褚怿道:“有一回去过,回来时,碰上一个泪眼婆娑的小姑娘。”
容央心如擂鼓,确认道:“那小姑娘好看吗?”
褚怿含糊:“尚可吧。”
“啊……”容央颇为遗憾,“那就不是我了。”
褚怿哑然失笑。
那自然不是她,那年她十岁,他十六岁。
她在繁盛的汴京,而他在荒凉的边关。
夕阳西下,街市上行人渐寥,老翁把两碗拔刀面端上桌,邻桌坐着的是老翁的老伴,正唱着童谣、哄着襁褓中的孙儿喝米汤。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
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蔷薇……”
褚怿吃面的动作一顿,容央吃面的动作也一顿。
长街空杳,老妪的歌声里也有空而杳的温暖和柔情。
褚怿敛神,把面搅拌两下,低头吃起来。
容央努嘴道:“好久没听人唱起这首歌了。”
褚怿吞下一口面,道:“以前听过?”
容央道:“小时候,嬢嬢唱给我听过。”
褚怿垂睫,继续低头吃面,没再多问什么。
容央默默听了会儿,也开始低头吃面。
余晖宁谧,两人静静地吃着面,听着歌。
“我要去瓦子里看戏!”
夜幕笼罩摩肩接踵的汴京城,一家家的灯火如川曼延,褚怿把大袋小袋交给百顺,再转眼时,容央已钻入人海不见。
褚怿忙往前去追。
人海汹涌,欢声鼎沸,容央流连在五光十色的灯影里,手臂突然被人从后抓住,转头,对上一双颇藏愠意的黑眸。
褚怿蹙眉:“不怕再把自己弄丢?”
容央眨下眼:“你又那个没用的小内侍。”
褚怿一时不知该恼该笑,手往下滑,就势把那只小小的手牵住:“的确不是。”
掌心一热,是他宽大的掌心贴上来,十指交握,掌心相抵,容央一震,别开头试图挣开,却反被握得更紧。
“看什么戏?”
褚怿四平八稳,“南戏,傀儡,皮影,还是杂技?”
容央被他牵着往前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此刻只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俩身上,脑海里嗡嗡的。
“都、都行。”
褚怿目光在前,闻言笑:“那就去看皮影,看《三英战吕布》。”
容央一看竟要去看那些打打杀杀的,立刻回神:“不不,不看那个,看杂技吧,城中不是有什么象棚吗?”
褚怿噙笑:“棚里除象以外,还有黑熊长蛇,不怕?”
容央眼神闪烁:“都是笼中困兽,有什么可怕的。”
街市喧哗,两人穿过人潮,走入锣鼓喧天的象棚中。
城东这座象棚乃阖京最大,足能容纳数千人,入内后,外围是小商小贩探博卖卦,内围则设置大小勾栏,栏内有锣鼓各数队,彩旗三四十面,正借着如昼彩灯,上演各式节目。
此刻人声最鼎沸处,乃是一队人驾象登场,招展旌旗下,六头大象头尾相连,昂首阔步走入场中,象背上各坐一人,裹帽执攫,底下一众紫衫仆从,敲鼓鸣锣。
容央心神沸腾,不由定睛细看,然而人墙太高,一时竟看不痛快,当下便有些懊恼,没事先吩咐底下人来置办座位。
仰头去看褚怿时,对方一脸云淡风轻:“摩肩探颈,跂踵相望,也是在高位时体会不到的滋味乐趣。”
容央蹙眉,心道你那么高,连个眼皮都不用多抬,自然是无她这等“矮人”之扰。
还什么也是滋味乐趣……那他倒是也探个脖、垫个脚乐一乐去啊!
容央赌气不看了,要去外面装潢精美、服务齐全的云梦斋听伶人唱曲儿。
褚怿不挪脚,淡淡道:“哪有少爷领着自家丫鬟去那烟花之地听曲儿的。”
容央扬声:“你还真拿我当你丫鬟了?
!”
褚怿勾唇:“那就更不敢领着夫人去了。”
容央被“夫人”二字弄得脸上一热,便在这时,人潮突然骚动,场上骑象的艺人开始往场下抛彩球,抢中者,能入场内同大象嬉戏互动。
一片人海刹那间追逐着彩球东起西伏,容央眼看被挤走,褚怿横臂一揽,把人紧紧搂至胸前。
两人胸腹相贴,彼此的心跳几乎撞在一起。
耳畔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消失。
容央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挣扎无果后,含羞斥道:“你抱我!”
彩灯里,褚怿一双瞳眸黑亮:“嗯。”
话声甫毕,人海又是一波浪涌,褚怿把人抱紧,突然一转身朝外而去。
象棚外,残光斑驳,人声寥落。
光线黑暗的角落里,旌旗飘舞,褚怿抱着人抵在木柱下,低头:“那日兴国寺后山的歌,是你所唱。”
容央人被他搂着,耳畔被他低热的声音侵占着,一颗心咚咚急跃:“是……又如何?”
褚怿:“我想听。”
容央纤睫乱扇:“听什么?”
褚怿头更低一寸,声音也低下来:“你的歌。”
象棚里,欢声如潮起落,间杂锣鼓嘈嘈,丝竹寥寥,容央心慌神乱,突然间想起傍晚在小摊上听到的童谣,便敷衍地唱道: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
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
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一曲唱罢,万籁俱寂。
褚怿的视线往下移,之后,一双唇也缓缓地往下落。
容央忙偏开脸。
褚怿笑,把人搂紧,就着那已然红透的脸颊用力亲了一口。
“啵——”
象棚之内,焰火喷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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