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夜空
——情愿什么?
烈火映照在彼此眸心深处, 莫名的悸动在黑夜里无声奔涌。
容央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珠,下意识要松开双手, 却又不甘心就此松开双手, 嚅嗫道:“我情愿……跟你换的。”
褚怿静静地看着她,没做声。
容央便又道:“老伯做的糖醋鱼很好吃的,你不跟我换, 吃亏的是你哦。”
褚怿哂笑, 这一次,没有再藏掖:“我不吃酸的。”
容央意外, 大眼眨几下, 继续哄:“那是糖醋鱼, 甜的, 不酸的!”
褚怿佩服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 扯着唇把小臂抽回来, 继而把那烤鱼递给她。
容央大喜,捧着烤鱼就朝小桌前跑去,坐下后, 开始大快朵颐。
吃了两口, 扭头一看, 那人坐在篝火边, 漆黑的眸里笑意深静。
容央把吃相放端正, 清清嗓子,扬声唤道:“荼白!”
正在墙角听百顺插诨打科的荼白一个激灵, 赶紧奉命前去。
容央道:“替我把做饭的老伯请来。”
荼白立刻去办, 少顷, 领着一老翁至院中来。
这老翁年过六旬,一头花白糙发, 精气神却还矍铄,他一人守着这破旧小院,生计本是十分困难,直至上月某日,褚怿莅临院中向他租船垂钓,垂钓完,又雇他准备晚膳,此后一来二去,赍发了他不少钱财。
这回,又事先派人来送食材、餐具、小费,称是要准备一餐地道的农家菜给新婚的夫人尝鲜,折算下来,工钱比他往年在城中酒馆后厨干一年都丰厚,精打细算地过,足够他后几年无忧。
虽然不知恩人究竟是何身份,但恩德至此,实在没有不感恩涕零的理由。
老翁是本分人,眼下把伺候好二位贵人看得比什么都重,听得差遣,立刻扔下抹布随荼白赶来。
容央坐在桌前,指着那盘糖醋鱼,微笑道:“老伯的鱼做得很不错,但我夫君吃不惯,能劳驾您重做一条口味清淡的吗?”
篝火那边,听得“夫君”二字的人抬头。
老翁笑呵呵应是,问做一道清供鲤鱼拂儿怎么样,怕贵人不了解,又热情地把这菜的做法口味介绍一遍。
容央点头,老翁当下往庖厨赶。
褚怿却道:“不必麻烦,老伯给我烤条鱼吧。”
烤鱼的确要比那清供鲤鱼拂儿快上许多,容央不反对,倒是老翁笑:“那论起烤鱼的手艺,老汉可就不及贵人了!”
褚怿淡答:“无妨。”
这样好说话的贵人实在难求,老翁喜笑颜开,中气十足地“诶”一声,风风火火而去。
容央低头,继续捯饬手中的烤鱼,这回不直接上口了,而是用双箸先把皮焦肉嫩的鱼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剥入碗里。
褚怿走过来,在小桌对面坐下。
“你和老伯认识?”
容央仍旧低着头,寒暄。
褚怿看着她剥在碗里的鱼:“不认识。”
容央瞟他一眼:“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敢把她都领来,可见不会是寻常的地儿。
褚怿淡声:“老伯的儿子在褚家军里待过。”
容央恍然,又茫然:“那你还说你们不认识?”
褚怿笑,垂眸拾箸:“褚家军一共二十万。”
容央:“……”
暮春的月攀上墙头,褚怿低头吃饭,容央低头吃鱼。
不多时,老翁把清理干净的鱼提出来,坐在篝火前烤,一面烤,一面同众人唠嗑。
大抵是因为多年鳏居,老翁今夜的话实在多得聒噪,可是这样聒噪的话,在这静悄悄的春夜里、小院中,又别有一番热腾腾的烟火气。
哪怕是说起一些并不美好的往事,老翁的脸上也仍带着恬淡而满足的笑。
容央吃鱼的动作慢下来,听老翁提及他二十年前从戎的大儿子,听他大儿子在一年春夜传来的死讯。
听他说他给继续参军的二儿子送行,从此开始对每一个冬天和春夜悬心。
他的儿子总是在冬天死去,死去的消息则在某个春天的夜晚传来,第二天,官府会派人来送些微薄的抚恤金,他的老大、老二就变成那份文书上的三俩点墨,和那些硌得他掌心疼的旧铜钱。
他说那几年大鄞总打仗,跟辽人打完,跟西夏打,跟西夏还没打完,金人又开始趁势作乱。
那会儿的先帝不甘心,每次逢战都想一雪前耻,可越雪,那耻就越深,就越把国人的脊梁压得沉。
汉人的疆土被掠夺,汉人的尊严被践踏,这耻,怎么就雪不了呢?
老翁想不通,想不通北边的大地为何要吃掉那么多汉人的性命,想不通那十六州的地下分明埋着汉人的祖先,为何当汉人去收复时,下场会比那贪婪的侵略者还惨烈。
他想先帝也想不通吧,官家也想不通吧。
想到这里,就想到刚刚大败的忠义侯府,想到那位和亲在即的帝姬。
“唉,也是六万人哪……”
六万人,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夫君或阿爹,是多少人悬心吊胆、徒劳无功的盼望,多少人被冬天和春夜一起埋葬的念想。
做百姓的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而今,做官家的也开始保不住自己的女儿。
是大鄞越来越弱,越来越不行了吗?
可转头看去,这汴梁、这盛京又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市井还是那么深,歌声还是那么高,清明夜晚,金明池的烟花也还是那么璀璨绚烂……
老翁越想越茫然,这一回,是真想不通了,便烤着鱼,叹一叹,笑一笑。
或许官家同意和亲,只是换个方式外交罢,毕竟汉唐时也是有帝女外嫁的,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穷兵黩武,连年烽火。
老翁便道:“也好,舍帝姬,换太平。
官家大公无私,这是用自己的孩子,来保咱老百姓的孩子了!”
胼手胝足的老百姓不图啥,就图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既然打也打不来燕云失地,既然不打也还是盛世太平,那又何必再往那外敌的铁蹄下送人命呢?
老翁迭声道“也好”,沉默许久的褚怿静静道:“老伯真觉得,用帝姬能换来大鄞的太平吗?”
老翁笑:“老汉就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不敢在贵人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想那昭君出塞,能换来汉匈两家其乐融融,而今帝姬和亲大辽,想必也能让北边安定安定,至少那些将士……不必再冲锋陷阵;他们的家人,也不必日日悬心。”
褚怿道:“可北边的敌寇,并不止是一个大辽。”
老翁道:“贵人这往深里问,就是存心难为老汉了。
边境形势,哪里是老汉一张破嘴能说得清的?
不过官家仁爱,朝廷富庶,汴京随便一坊一里,就能当他西夏、大金半座都城,便是花钱买太平,也足够安闲百年了。”
褚怿垂眸,不再回应。
老翁利落地把外焦里嫩的烤鱼起架:“齐活,来,贵人尝尝!”
明月爬上树梢,小院里银辉溶溶,风一吹,遍地剪影曳动。
吃完烤鱼后,褚怿去往院外吹风,容央坐在小桌前,盯着那盘再也没动过的糖醋鱼,起箸默吃一口,又吃一口。
最后把双箸放下。
荼白悬心:“是不是……凉了?”
容央垂睫:“没有,挺好的。”
却道:“收拾吧。”
荼白一怔,还没再问缘故,殿下已起身往外去了。
一片星辉照耀在大河之上,褚怿坐在那棵参天的柳树下,背影茕茕。
小小的渔船就系在旁边,流水一波一波,船身便一荡一荡,在夜里嚣张又落寞地响。
容央走过去,在他身后停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褚怿没回头,目光仍在河里:“星星。”
水里的星星。
容央仰头望天上看:“我还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
褚怿道:“天上的星星太远了。”
容央道:“可天上的星星是真的。”
夜风静静地从彼此间吹过,半空柳枝飘舞,半空繁星闪烁,褚怿把目光收下来,看回水面繁盛的星海。
“若我说,如今的汴京,便是这水里的星呢?”
容央蹙眉。
“罢。”
褚怿自嘲一笑,笑自己竟会跟她提这些,起身,“回吧。”
哗然水声响在耳畔,把身边人的脚步声压得微不可闻,容央突然上前,把褚怿拉住。
褚怿回头。
容央对上他深黑的眼,赧然松手。
褚怿低头,看到她一截广袖从眼前滑落。
“外寇仍在,一味求和,便如抱薪救火,无论舍多少帝姬,交多少岁币,都换不来百年的安宁太平。
我虽然不知道如今的汴京是不是这水里的星,但我想,只要夜空还在,那,不管星星是近的远的,真的假的,应该……都不会消失的。”
容央抬头:“你说呢?”
褚怿盯着面前人澄净的眼,那里面的亮光那样美,美得和那水里的星一样,都令人眷恋又忧虑。
“那夜空是什么?”
容央愣了愣,答:“那自然是你……们了。”
说到“你”时,到底顿了一下,很明显不想让他太嚣张。
褚怿勾唇,提醒她:“褚家军兵败如山倒。”
容央心中一梗,蹙眉道:“所以,你更要争气啊。”
褚怿一怔。
容央道:“我本来,是并不想嫁给一个粗野鲁莽的武夫的,虽然你名声很大,据说以前也很了不起,可你到底还是……”偷偷瞟一眼,把那点不太好的词吞回去,“不过,既然眼下都嫁了,那你我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是很要强,很不能容人小觑的。
既然嫁了个将军,那我就希望他是这世上最能征善战的将领,所率的,是能定风波、平四海、保家卫国的悍军。
你刚刚也说了,北边的贼寇并不止大辽,多少外敌对大鄞虎视眈眈,多少座关城还会遭受侵犯,你如因金坡关一战垂头丧气,从此一蹶不振,届时那摧坚殪敌的赫赫之功,岂不是统统被别人占去了?”
说到这里,语气加重,一双大眼也愈发灿亮:“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我既然做了将军夫人,那就要做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一个,如果日后你只是个碌碌之辈,那我碰着那位最风光、最得意的大英雄时,八成是要移情别恋的,到那时候,你可别又来怪我薄情寡义。”
月照清明,她一双眼盛着细密的光,那样生动,那样狡黠,用着最稚嫩又最有效的方式来激他。
褚怿哑然失笑,开口时,声音倏而低哑:“那,若我能做定风波、平四海、保家卫国的悍将,殿下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吗?”
容央心微震,话虽然是这个意思,可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又仿佛像变了个意思呢?
容央压下那份微妙的慌乱,转开脸:“你先做成再说,别动不动信口开河。”
褚怿笑,这一笑,越低沉暗哑。
夜风吹在脸上,大抵是真要入夏了,竟略感觉燥热难当,容央挽发道:“该回府了。”
褚怿点头,微微侧身,容央走过去,发现他没并肩跟来,又回头。
褚怿道:“有点黑,你先走,我看着。”
容央眨眨眼,看回月影斑驳的一条夜路,迈开脚往前走。
褚怿果然很快跟来,沉缓的脚步声离开水声,安静地跟在身后。
风很清,月很明,容央走在前,褚怿走在后,前面的人影子很小,被光拉得长长的,拉入后面人的影子之中。
容央知道他为何要留在后面了,腹诽:这蠢人,怕她摔倒,直接上来牵住不就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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