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宿醉加失眠,黎邃早起感觉头都要炸了,陆商也没好到哪儿去,苍白着一张脸。
露姨把早饭端上桌,察觉这俩人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一句交流都没有,加菜时偶尔指尖无意触碰,也闪电般地避开。
这种微妙的尴尬,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只猜想大约是吵架之类,情侣间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再说这两人感情一向很好,她倒并不操心,做完分内事,知趣地退出去了。
温度一天比一天冷,上一场雪还没化,这一场又有重新覆盖的趋势。
工作时一直不在状态,出了好几次差错,等黎邃全部处理完回到陆家,天已经黑了。家里没有人,客厅的壁炉依然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桌上饭菜留好了,还冒着热气,并没有动过筷的痕迹。
这个点还没回家,也不知道陆商干什么去了,他们很少分开,黎邃觉得浑身都不适应,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贴身物品。想给陆商打电话,黎邃拿出手机摩挲了一阵,想到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又只能沮丧地收了回去,转而打给了袁叔。
“他去海南出差了,”那头袁叔像是也愣了一下,“他没带你去?”
岂止没带他去,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分明是不想见他。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突然觉得心也一下子空了。
已经入夜了,金沙海岸的高层会议室里灯还亮着,会议桌旁,几个负责人都是一副明明高度紧张却又强装冷静的模样。
谁也没想到,只是一件不太严重的工程事故,竟然把陆商给招来了,还连夜叫来了会计和项目经理来问话。
这种各方利益都有牵扯的工程,要说做到完全干净,恐怕翻遍全国也找不出一家,东彦也不例外,重要的是如何在成本和工程质量上达成平衡。最终效果过得去,各方有钱赚,大家皆大欢喜,高层一般也不会太苛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些东西,陆商未必不心知肚明,只是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查账,架势还搞得这么浩大,一副六亲不认的势头,一时闹得人心惶惶。众负责人心知陆商这是要拿他们开刀,不说把全部人都揪出来,少说也会抓那么一两个典型的杀鸡儆猴。
寒冬腊月天里,负责人们在偌大的会议室里纷纷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这个不幸的名额落到自己头上。
刘星铭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赔笑道:“陆总,这账目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再说您刚下飞机就赶过来,身体也吃不消,要不今天先歇着,咱们明天再算?”
“为什么?”陆商转头直视他,冷声道,“被砸伤的工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抢救,公司却连问题出在哪儿都不知道,休息?我看,我们要不要干脆去吃个饭按个摩再来查?”
此话一出,刘星铭脸上也挂不住了。
“小叶,你去订宵夜。”陆商吩咐。
“是。”
陆商继续对其他人道:“都给家人里打电话说一声,今天不把问题查出来,谁也都别想回去。”
一直以来,陆商的管理模式走的都是人性化路线,他很少发脾气,几乎不直言责怪谁,虽然性格冷淡不好接近,但对员工都非常友善,长此以往,就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是个没脾气好说话的人。直到今天,他们才恍然想起,这个男人在十年前就一人之力挑起东彦的重担,有这种领导力的人,绝不可能是好说话的,之所以大多时候不计较,只是他懒得去说而已,一旦较起真,任何人都只能靠边站。
账目查到材料那一块,才渐渐有了眉目,此时已是深夜,一屋子的人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认命,最后只剩下了困顿和疲累。结果项目会计一开口,整个会议室都苏醒了过来,陆商拿着账本翻了翻,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扔给刘星铭。
“玩这种偷天换日的伎俩。”
刘星铭拿起账本一看,脸色也是一白:“我马上跟材料供应商联系。”
“不用联系了,结了尾款,直接让他们滚蛋吧。”
说完,陆商扫了眼底下各分部的负责人:“我不知道是你们中的谁拿了回扣,钱我不管,但东西必须换,工程做出来,你们都是要签字要负责的,出了事谁也逃不了责任。我做的是娱乐设施,不是杀人的玩意儿,如果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还建什么游乐园,直接建墓地算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冷汗都下来了,会议室静得可怕,陆商的手机在这时突兀地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他微微皱眉,拿出来看了一眼,顿了顿。
“陆总,那我们是换本地供应商?”底下有人问。
陆商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关了:“发公告出去,公开招标。”
黎邃等到半夜,手机那头也没有任何回复,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有些焦虑,又有些惶恐,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想给人道歉,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似的。
黎邃不敢懈怠,却也不敢穷追猛打惹人厌烦,接下来几天,挑着陆商的作息,间或给他发了些短信,内容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还有以公事为名的骚扰。可惜发出去的东西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应也没有。
陆商好像是铁了心要晾他一晾,黎邃屡试屡败,渐渐感到委屈。
某天晚上司马靖荣给他打电话,请他过年的时候去司马家吃饭。吃饭不吃饭黎邃倒是无所谓,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话的闲人,黎邃叫住他,闪烁其词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以征询意见。
哪知司马靖荣听完,在那头一通狂笑:“他生气才是对的呀,你想啊,他要是完全不生气,一点儿都不介意,继续跟你好哥们儿似的睡一块,你会高兴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黎邃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逃避说明他心里也不坦荡,他要是真拿你当随便收养的小孩儿,能让你做出这种事来?以他的手腕,你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条河里去喂鱼了。”
黎邃呼吸都急促起来,急切道:“你、你是说……”
“道歉去啊老弟!”司马靖荣恨铁不成钢。
黎邃一阵泄气:“我给他发信息,他一条也没回。”
“那就当面去,送花,送礼物,送钱……他喜欢什么你就送什么,逗他开心,哄他高兴,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黎邃一开始还觉得有道理,后来看他越说越没溜,连忙打断,转身去找露姨。
“喜欢的东西?”露姨正在剪茶树菇,闻言诧异了下。
黎邃点头,笨拙道:“嗯,您照顾他十多年,他有对什么表现出兴趣的吗?”
“这个啊……”露姨陷入沉思,“嘶,我想起来了,他挺喜欢钓鱼的,早几年身体好些的时候,常常去清明湖钓鱼。”
黎邃头一次听说,不由诧异了下,陆商几乎不提自己的过去,也极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兴趣,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不知原来他还有这么个爱好。
黎邃笑了:“我知道了,谢谢露姨。”
重新招标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工程正进行到一半,时间成本高,一天都等不起。一般人遇到这些麻烦,肯定就妥协了,但陆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格外执拗,硬是折腾了他们两个星期,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
受季风影响,海岛这段时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陆商本就抵抗力堪忧,又连着几天在工地上跑,人没休息好,患上了重感冒,心脏也开始抗议。
这边不比在陆家,医院没有接诊过他这样复杂的病例,竟不敢随便给他下诊,只开了些不痛不痒的退烧针和消炎药。
他从小把药当饭吃,普通的药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作用,仍然是一到夜里就发烧,天一亮却又好了。白天劳累,晚上还睡不好,折磨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没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了。
快要过年了,工地上大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回家过年,一年之中,这时候人心最是容易涣散。陆商心知这件事宜速战速决,不宜久拖,只能强行打起精神,召集各方人手,在最短时间内敲定了一家能提供现货的供应商。虽然价格是高了一点儿,但好歹东西质量过硬,材料输送速度也恰好能赶上工期。
打一巴掌给点甜头,这道理陆商比谁都懂,放假前特意让刘星铭给员工发了丰厚的过年物资,工地上的工人则直接发的红包,他们中多数都要去赶车赶飞机,发了物资也带不走,还是现金方便得多。
这番考量,除了陆商也是没谁了,处理完这些大事小事,他累得差点心脏病复发,连年终答谢会也没力气参加,在酒店里蒙头大睡。袁叔不放心,直接亲自过来接人了。
“明天回去吗?”
陆商躺在沙发上,按了按太阳穴,“嗯”了一声。
袁叔咽了咽,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那孩子说了几次要过来,我拦住了。”
陆商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袁叔走之前,陆商对他说:“明天让刘星铭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天气不好,阴冷又干燥,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难受,黎邃在打卷的树叶中行走时忍不住想,幸好陆商去海南了,不然这种天气,如果他在,必然又是手脚冰凉的吧。
他今天很高兴,这两个星期跑遍了市内外的大小渔具店,终于买到了一根上好的钓竿,碳素的材质,又加入了纳米硼纤维,手柄的位置是一层精心雕琢的玉,质地清透,触手生温,夏天拿着不会热,冬天也不会冷。最重要的一点,店家告诉他,手柄内侧可以刻字,黎邃想了想,使了点私心,让他刻上了两个字母,“LS”。
既是陆商,也是他。
渔具店在郊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黎邃将盒子小心放进后备箱,关门时,身体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被跟踪了。
敌在暗,他在明,黎邃不动声色地熄了车灯,贴近车身,反手从车窗户里去拿备用的安全锤。
这片区域没有路灯,车灯一熄,整条路都陷入了黑暗,黎邃刚把东西拿到手,就听不远处的树林里传出一阵不屑的笑声。
“真是警觉,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黎邃一惊,立即转身,就见树后走出一个人影,穿着帽衫,看不清面容。不过,也无需看清了,这声音,黎邃太熟悉了。
“是你。”他本能地对这声音产生戒备。
李岩打了个响指,黎邃这才看清,远处的坡上还有一辆重型摩托,两人对一个,看起来不难对付。
“别紧张,”李岩笑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黎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答话,陆商曾教过他,在没弄清对手的意图之前,少说话,以免暴露自己的弱点。
“你真是越长越大,也越来越无趣了,”李岩叹道,“你不用时时刻刻绷着,我现在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算是你暂时跟对了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闲来无事,正好碰见你,以前老板身份来跟你交流一下跳槽心得,”李岩道,“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只是暂时跟对了人吗?”
见黎邃不说话,李岩笑了一下,道:“因为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迟早会知道这一点。”
黎邃给了他一个冷眼,转身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陆商究竟为什么要收留你?”李岩在他身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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