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黄局刚要伸手推门,落后他半步的肖征就快速赶上来:“我来。”
肖征手上戴着一枚宽边素圈的戒指,里面刻着一圈符咒,戒指碰到门的时候,一线尖锐的白光飞快地从符文上闪过,门框“咯吱”响了一声,肖征眉目不惊地率先走进去,替黄局拉门,低声说:“您别碰这里的东西,‘蓬莱会议’上不安全。”
黄局脸色凝重了些,却也不慌,拍了拍肖征的肩,他缓步走了进去——这是家老式宾馆的会议中心,一共三层,被人整租了下来,门口竖着个临时的牌子,上面写着“蓬莱文化艺术研讨会”。
黄局带着肖征与几个外勤一走进去,大门就“咣当”一声,自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门关上的瞬间,几个人就像一个猛子把头扎进水里,会议楼外面的声音瞬间完全听不见了。
几个外勤警惕地把唯一的普通人黄局围在中间,肖征在前开路,他们身上异能监控器的警报灯不停地闪。忽然,开路的肖征脚步一顿,抬头看向楼梯口的一座石雕——石像本来是宾馆会议楼的装饰品,雕的是个衣袂翩翩的小仙女,只是石料廉价,看着有些发青。
石头仙女就顶着一张青面獠牙的瓜子脸,戳在那搔首弄姿,脸上还给磕掉一块,也不知是要吓死谁。
他们一靠近,石雕忽然动了,它“嘎啦”作响地转了半圈,从侧对转向面朝黄局他们,然后闹鬼似的朝他们滑了过去,眨眼就逼到了近前。黄局身边的外勤蓦地上前一步,挡在黄局面前,几乎和阴森的破相仙女贴了脸。
肖征眼角一跳,怀疑对方是故意要给黄局这普通人一个下马威。
黄局虽然是个不会喷水也不会放火的普通人,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却也不是等闲人,神色纹丝不动,抬手按住外勤肩膀,他客气地冲那石像颔首致意:“是传说中的‘玉婆婆’吗?”
石像微微往后退了几厘米,张嘴说了人话:“黄局,久仰了——肖队……不对,应该叫肖主任了,还是那么精神。”
肖征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没吭声。
“请跟我来。”石像深深地看了黄局一眼,拖着笨重的石身,往电梯方向滑去,“老朋友们都到了。”
异控局是唯一一个特能人官方管理机构,但并非所有“特能”都是官方人士。
由于特能人具有一定的遗传性,民间有不少特能家族和门派。他们家学渊源,从小受训,每个流派的绝招都不外传,其中不乏个人能力极强的特能高手。而这些有门有派的民间高手往往看不起所谓“官方”,也不愿意被官方管。
官方看来,这些人则都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必要将其纳入监管。
最后双方各自妥协了一步,同意成立“蓬莱会议”,作为各地民间特能人组织的自律组织,由各大民间特能势力的首领牵头,异控局也在其中占一个席位。
石像带着异控局的人进了二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那会议室可能还是上个世纪装修的:白墙,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装饰画,两排颇为廉价的红棕色会议长桌,桌上除了保温杯就是搪瓷缸。
与会人员们分列两排,不分男女,全都大佬气质十足——发际线往上、嘴角往下,“满腔才智藏不住,一团肚腩凸出来”。
黄局和肖征他们一进门,大佬们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黄局身上。
虽然异控局有严苛的保密纪律,奈何纸里包不住火,消息还是插了翅膀一样,不多时就穿了出去。镜花水月蝶这桩大丑闻立刻震惊了全国的特能人圈子,风声泄露后,无数问询纷至沓来,蓬莱会议中除异控局之外的几位代表一致通过,紧急召开“蓬莱会议”,要问异控局要一个说法。
一圈都坐满了人,只有两个位置空了出来,仿佛是特意给他们留的,肖征一眼看出来座次的文章——异控局是官方代表,蓬莱会议上理所当然坐主位,虽然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主动把主位让给了一个年纪更长的前辈,那他也是坐在主位旁边的。
可是此时给黄局安排的座位,不说是末席,也离主位有好几百里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普通人低人一等?
肖主任哪受过这种鸟气,眉头一拧,当场就要发作,旁边黄局却好像早预料到他要闹事似的,一把按住他,不动声色地冲他摇摇头。黄局朝主位的老太太打了招呼,若无其事地拉着肖征,到空出来的地方泰然坐下,好像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小动作。
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看着有六十来岁,个子不高,化淡妆,脖子上还讲究地歪系了条小丝巾,说话动作轻缓,仪态也异常端庄,有种旧式闺秀的气派。
“小黄,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这老东西,应该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黄局:“玉婆婆。”
玉婆婆是蓬莱会议的主持人,平时隐居在东北一带,大佬到已经没人知道她全名的地步了。虽然看着比黄局大不了两岁,但她一脸慈祥地喊黄局“小黄”,却连黄局本人都不敢觉得被冒犯,就连异控局的老局长也是要把主位让出来给她的。
有人说她已经三百多岁了,还有人说不止三百,她得有将近一千岁,以前是“清平司”的旧人。
“小肖比我上次见你时更内敛了,看见你们年轻人都长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对黄局是冷淡的客气,转向肖征的时候就亲切多了,像是跟自己家的孩子说话。
肖征应了一声,没当真,毕竟玉婆婆见过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她哪来那么多心好放。
果然,短暂的寒暄过后,就听玉婆婆话音一转:“大家都忙,我看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小肖啊,我看了你写的说明——怎么,你的意思是,局里只是内部自查,准备‘私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不给公众一个说法,合适吗?”
肖征觉得相当不合适,特别是玉婆婆仿佛当黄局不存在,只跟他说话。
特能人和普通人之间是有隔阂的,异控局作为官方组织,出于政治正确,不敢承认这种隔阂,民间高手们就肆无忌惮多了。
就仿佛他们不是爹生娘养,九族之内皆特能,属于半仙一族似的。
肖征是普通人家庭出身,对这种隐藏的居高临下态度非常看不惯,他脾气向来是又臭又硬,当场决定给脸不要,无视了玉婆婆,转头对黄局说:“对不起领导,是我文书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跟人家解释清楚。”
黄局笑眯眯的,不以为忤:“不要紧,我们今天来,就是解释这事的。”
玉婆婆涵养修炼得很到家,被小辈当场撅面子,和颜悦色的表情也纹丝不动。
她没事人似的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份打印的文件,戴上花镜:“贵局这份说明上说,‘考虑已经植入的镜花水月蝶不会造成进一步危害,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民众恐慌,维护社会稳定,所以决定尽可能安静地解决这件事’,你们怎么就知道蝴蝶不会在人和人之间传染?我可听说贵局东川分局的外勤最近有一多半没法上班。”
肖征:“我们列明了理由……”
“你们认为镜花水月蝶不会传染,这次会传染的这只才是意外事故,是,我看见了。”玉婆婆打断他,“可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就算你推断得有道理,会传染的才是变异的蝴蝶,那你们又怎么就知道,没有第二只变异的蝴蝶呢?”
这时,肖征桌上的手机震了,上面“罗翠翠”三个字上蹿下跳,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挂断了:“您的顾虑我们也认同,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派人去了东川,正在争分夺秒地调查这次变异的蝴蝶的出处,相信很快能给大家一个……”
玉婆婆再次温和地打断他:“那就是说你们现在也还不知道。”
肖征眉心一攒。
玉婆婆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镜花水月蝶不说是活化石,可也差不多了,古卷失传太多,现如今谁敢说懂这东西?反正我是不敢的。就算贵局人才济济,有懂的能人,可以出来担保,说这回的蝴蝶传染事件是偶然,绝对没有第二只——那这跟我们要求第三方介入,彻查异控局有什么关系呢?贵局自老局长以下,层层徇私舞弊,利用危险公物伪造伤亡人数,铁证如山,我们不配得到个交代?”
黄局在旁边插了一句:“玉婆婆,我不知道老局长涉事铁证如山的谣言是哪里传出来的,现在的证据并不足以给老局长定罪。那只是犯罪嫌疑人毕春生的一面之词,她甚至……“
“反正你们说一面之词就一面之词咯,”玉婆婆左手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头叫了起来,老头语速相当快,声音尖锐刺耳,“叽嘹叽嘹”的,“哎,你们把门关起来,里面搞些什么事情,谁看得到啦?哦,到时候你们不知道从哪找个小瘪三往外一推,屎盆子么,都在他头上扣扣好,我们哪能晓得里头有什么门道啦?对不对,小王?”
黄局无奈地冲那穿中山装的老头说:“您就是月德公吧,您好,我姓黄——是这样,我们这次负责自查的同志是个很有能力的同志,参与过阻止阴沉祭仪式,跟嫌疑人召唤出来的魔头对峙了好几个钟头,本人履历也很清白,以前不是异控局的,也不用担心他与涉案人员有利害关系……”
玉婆婆慢条斯理地说:“黄局长,既然你们肯让‘履历清白’的新人调查,为什么不肯让更加公正清白的第三方调查?有什么区别么?”
黑中山装的月德公和她一唱一和:“新人再清白,也从异控局领钞票嘛,查到了什么,还不得‘组织同意’?再说有多清白也未必吧!我听说这个人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刚考进来,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科室主任,哦哟,了不起——满分一百他考两百五吧?你哪能知道他就不会徇私枉法的啦?”
黄局只好说:“监管当然也……”
“我们现在就是要讨论监管的问题呀!”黑中山装拍着桌子,“蓬莱会是你们要开的,那么好,我们来了,你们给我们盖一堆规章制度,派专人监视我们,我们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现在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又不好监管啦?你们在永安坐办公室,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次蝴蝶感染可是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
这些民间大佬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比如玉婆婆在东北,月德公控制东川一带。这回感染镜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月德公的势力范围内。
月德公这个人,据说是生于清朝末年,权力欲望旺盛,像条好斗的公狗,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他座下门徒无数,东川分局在当地有点什么事,必须先去派人拜他的山头,否则寸步难行。他说到这,把本来就高的声调又抬高了八度:“我们每一家都要在总局派人成立监管小组,监督要互相监督的!”
黄局苦笑道:“国家机关,不是我说成立什么就能成立什么……”
“那么好了呀,我们谁也不要管谁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地方上我们做什么,不要你们总局派人来审查。”
会议桌上很快吵成了一团,黄局几次三番试图插话,根本插不进去。
以前老局长在的时候,尚且压得住场面。现在老局长一去,局里又接连出事,肖征年轻,黄局是普通人,蓬莱会议上这些傲慢的老特能根本不把异控局当回事。肖征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还是罗翠翠。
肖主任做派强硬,难得用到“但愿”这个词,接起电话之前,他心里却想:“但愿善后科能有点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汇报一件事啊……”罗翠翠那边带了点哭腔,“嘤嘤嗡嗡”地汇报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们老大壮烈啦!被一堆骨头爪子拽进了一个黑洞里,一下就不见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肖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罗翠翠抽抽噎噎地问:“肖主任,我什么时候能调岗啊?”
宣玑鼻子发痒,侧头打了个喷嚏,感觉有人在咒他。
眼看他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山洞,盛灵渊连忙叫住他:“慢着,你要干什么!”
宣玑:“你没看见有蝴蝶追我吗……妈的,这话听着好衰。”
“看见蝴蝶你跑什么?”盛灵渊事不关己道,“你天性属火,它们又不能在你身上寄生。”
“他们能在这货身上寄生!”说话光景,宣玑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那山洞,他双脚一落地,背后翅膀立刻化作一片光点消失,顺手把山羊胡扔在地上,“哈喽,前辈,你是没注意到这还有一位会喘气的活物吗?臭烘烘的,还热乎着呢!”
“此人招摇撞骗,不是善类,死活关你什么事?”盛灵渊语气带上了几分急促,“不要往前走了!”
宣玑忽然心生疑惑,盛灵渊从来没用这种语速说过话,声调都有点不稳了。
“前辈,”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听听您这话说的,觉悟多低!我一个有编制的干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里送,像话吗?”
“给我站住!”盛灵渊低喝一声,竟隐约带了怒意。
宣玑眨眨眼:“怎么了,前辈,难道你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盛灵渊再次避而不答:“你既然忌惮那蝴蝶,就该明白,蝴蝶都不敢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玩的,出去,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离开。”
宣玑:“你想办法?你认识路?”
“据我所知,巫人塚里有个祭坛,那有个机关,打开密道可以通往地面。”盛灵渊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和缓的语气,对宣玑说,“我刚才本来就想让白骨带我们去祭坛,不料走一半被这人坏事,但那祭坛应该就在不远处——听话,带人退出去,你身带真火,蝴蝶一时片刻近不了身。”
他一开口,声音就像逼着宣玑的耳根扫出来的,低沉、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听着特别不像好东西。
宣玑耳根一麻,眼神顿时恍惚了起来。
为什么毕春生疯到那种地步,听了他一句“谁欺负你了”,还是差点委屈哭了。这个人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巧巧地笼罩过来,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宠爱着,一切不与外人说的委屈、心酸、难过,都可以倾吐在这里。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迈的脚步。
“这小妖年纪不大,天赋奇高,”盛灵渊唇齿温若春风,心肺冷如寒冰,盘算道,“先天灵物高傲,不愿同外族来往,子嗣通常很艰难,这样的小妖一般会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在人世间滚得灰头土脸。他自称族长,想必是族中出了变故,从小没人照顾。”
“前面连蝴蝶都不敢去,危机重重,你还带着个凡人,怎么应付得来?”小妖缺爱,他就给宠爱,盛灵渊叹了口气,故意在和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宠溺意味,“这样莽撞,族中长辈竟也敢放你出来,太让人操心了。”
宣玑被他一句话捋的,整个人都乖顺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他把挂在山羊胡身上的重剑摘了下来,揪起山羊胡的领子,将人往手里一拖,撒娇似的咕嘟了一句:“那好吧。”
说着,他依言转向来路,梦游似的往回走。
他们进来的洞口已经亮如白昼,洞口爬满了镜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进来,只能拥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里试探,宣玑却仿佛全然看不见那些要命的虫子,一步一步往蝴蝶的包围圈里走。
“跟我走,”盛灵渊轻声引诱他,“我不会害你。”
蝴蝶身上的荧光已经照亮了宣玑的脸,映出他那一双对不准焦距的眼。
盛灵渊无声地笑了起来:“乖……”
他话音没落,跻身的重剑上,暴虐的火光呼啸着喷了出去。盛灵渊的眼睛瞬间被晃得生疼,那重剑朝洞口一剑劈下,把万千蝴蝶烧了个火树银花、焦香扑鼻。
“前辈,你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还不会害我,”宣玑笑了一声,烧完蝴蝶,他就迈大步直朝着洞里走去,“你不会害我一次吧?”
盛灵渊:“……”
“连地上在地下,我看你也有好几千岁了吧?这道德修养跟不上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宣玑摇头晃脑地说着,用剑尖在地上轻轻地磕了磕,“您脸红了吗?”
重剑碰在坚硬的石板上,“呛啷”一声,回音袅袅,前面似乎有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宣玑一手拎人,一手拎剑,两个重物,他拎得满不在乎,好像根本不费劲,脚步轻快地往回音处走去。一边走他,嘴还不闲着,絮絮叨叨地试图教育大魔头:“你来都来了,那我也得给你科普一下我们当代人的价值观。我们信奉平等和正义,正义先不说了,以你现阶段的道德水平来说,离你还有点遥远,咱俩聊聊平等——什么叫平等呢?就是一个喘气的活物,不管他是什么特能还是普通人、好人还是坏种,在我这,权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谋财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还是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他……”
大魔头可能是被他气完犊子了,没了声音。
“……你们古代人帝王将相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明白吗?你这个人政治非常不正确,我……”宣玑没完没了的话音陡然一顿,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爷的……”
他顺着狭窄的山洞来到了那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为什么没有干,四壁山崖上长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小小的花苞,像一个个的小灯泡,发着微光。
而就在宣玑走进来的一瞬间,那些诡异的花苞就跟迎宾似的,忽然同时绽开,山洞里就像开了灯一样,乳白色的光晕柔柔地落下来,比情人的目光还温暖,宣玑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并捂住那山羊胡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物花粉有毒。
他只有两只手,都用了,重剑自然就扔在了一边。
重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水潭,潭水起了微澜,那些白花被金铁声惊动,又齐刷刷地由白转红,继而萎缩,化成液体,鲜血似的顺着四壁流了下来,从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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