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药泉
沈流响耳朵泛痒,轻揉了揉。
听了两三年,本以为对周玄澜的声音免疫了,谁知冷不丁听这刚苏醒的低哑嗓音,心跳仍是砰砰加快了。
他记忆还停留在周玄澜少年模样,一听褪去少年音色的嗓音,便忍不住想,徒弟如今是何模样。
那边见他迟迟未出声,传来窸窣动静,似乎从卧榻坐起了身,“怎么了,师尊。”
沈流响好不容易恢复如常的耳朵,又被撩起一丝痒意,像有东西不断轻挠一般。
他无奈地将玉简放远离,微叹口气。
“没什么,就是耳朵要怀孕了。”
玉简静默一瞬。
话出了口,沈流响才意识到,周玄澜不懂这梗,忙解释道:“夸你声音好听,没别的意思。”
几许,玉简飘出一抹低笑。
“好,弟子知道了。”
沈流响摸了摸鼻尖,扯开话题:“你今儿睡得这么早。”
“白天打了一架,休息了会,”那边传来书页摩挲声,周玄澜在挑选话本,“没受伤,师尊放心。”
沈流响知道他隔三差五就要打架,多数是别人上门挑衅,欲抢地盘,不得不应战。
妖族对领地尤为在意,对他们而言,拥有自己的地盘是极为重要的事。
但妖界地方有限,灵气充沛之地更是稀缺,于是妖界每时每刻都会上演抢夺领地的大战,堵上性命打一架,谁赢地方归谁。
当今的各妖王,就是其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大妖王坐拥九山十海,领地最为辽阔。
三妖王坐拥三山五海,地方虽不大,但天灵地宝极多。
九妖王后起之秀,麾下未有一山一海,却直接征服了八荒之地。
沈流响问:“八荒什么样?”
周玄澜:“一望无垠的荒地,野石头,枯木。”
沈流响眉梢轻挑了下:“那咱们九妖王,为何要去。”
玉简传出的声音,顿时透出几分无奈,“师尊,说好的不叫九妖王。”
沈流响笑了起来,但笑着,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轻哼一声,全身颤抖起来。
周玄澜听着突然止住的笑声,皱了下眉,“师尊。”
他话音落下,听见玉简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没、没事,就是妖毒解了,要变回来了。”
周玄澜想起问星楼那次:“师尊在哪?周围有谁。”
“没人,在房间,”沈流响勉强答了句。
他捂住心口,浑身发抖,身体里的骨头像软掉一般,倒也不疼,就是每寸皮肤都在发烫。
没一会儿,热汗润湿他的内衫。
当日帝云宇施法将他变小时,说过待妖毒清理干净,便会恢复真身。
沈流响被体内流蹿的热气逼得有些难受,闷哼一声,白嫩小手抓了抓被子。
好在没持续多久,他瞳孔微缩,攥住被子的手变得修长,一缕青丝黏在微汗脸颊,蜷缩在床榻的小身影消失不见,仅剩清瘦颀长的青年身影。
仿佛全身骨肉被重塑了遍,沈流响摊软在床上,累得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
好半晌,他轻喘了口气。
发现玉简还泛着光,却一直没有响动,伸手拿了来。
周玄澜握玉简的手指微紧,沉默不语。
玉简哼哼唧唧的声音消失,这次飘出的嗓音,透着一抹懒意,尾音轻喘。
“欸,睡着了么。”
周玄澜掌心微湿,摇曳的烛光落在他眉眼,光影交错间,映衬的眸光愈发深幽。
“睡不着了,”他嗓音低沉,“师尊,想你陪我。”
沈流响愣了下,翻开话本:“那换一下,今晚我念给你听。”
最后还是周玄澜读话本读了大半夜,沈流响迷迷糊糊睡着了。次日醒来,他收好光芒暗下的玉简,穿上衣物,惦记着妖毒之事,去找了老鸠。
金乌龟咬了口血,全身未现出半点红意,它在水池中仰起头,又仰高一些,才能看见沈流响的脸,“你这模样,我还有些不习惯。”
“那便多看几眼,”妖毒解了,沈流响心情颇悦,拿起池边瓷碗,喂老鸠吃小鱼干。
不远处,缓步走来数道身影,为首之人紫衣玉冠,俊朗眉宇间,透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正与旁侧的人交谈,无意瞥见坐在池边的身影后,脸色瞬间黑了,一甩袖袍,脚下拐了个弯,换条路大步流星地走了。
老鸠津津有味嚼着鱼干:“星辰回来了啊,他不是弟弟么,为何不来向你行礼。”
沈流响扭头望向徐星辰离开,微眯起眼。
原着里,帝云宇陨落之后,徐星辰成为新任帝君,而后鬼迷心窍般喜欢上素白澈,举帝宫之力,屡次将人掳来,一次差点霸王硬上弓后,成功惹怒了彼时无人能敌的周玄澜,致使千年帝宫毁于一旦。
沈流响轻啧了声:“他有些蠢,不与他计较。”
自从见到沈流响,徐星辰脸色铁青,脸上满是不悦,紧跟身后的手下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提醒道:“少君,你在帝君面前,对他也是这个态度吗?”
徐星辰拧眉:“是又如何,我打心里厌恶,难不成还能强装喜欢。”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仗着身上有妖毒,一来就装柔弱,偏偏帝父吃这一套,每日给他捻药调理身体。
他小时候有个风寒,都是自己咬牙撑过去的,帝父未作搭理,凭什么沈流响能有这待遇。
手下几人头痛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帝君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子嗣,是上心的,七年过去,徐星辰还对其这般态度,恐引起帝君不满。
但徐星辰性子倔,谁劝都无用。
远处一座亭内,帝云宇负手而立,看着气冲冲回到宫殿的徐星辰,脸上看不出情绪。
立在他旁侧的张淮武道:“星辰少君此次外出,将帝君交代的事都办妥了,中间吃了不少苦头。”
帝云宇不作评论,几许道:“沈流响妖毒已解,我打算让他与徐星辰一同前往妖界。”
张淮武皱了皱眉头:“可妖界是何等危险之地,怎能少君涉险,究竟是何事。”
帝云宇:“妖界有人在打魔兽的主意,得查清是谁。”
张淮武脸色微变。
几百年前大陆有场浩劫,饕餮,穷奇,梼杌和混沌四大魔兽同时现世,三界遭难。
帝君凭一己之力,杀梼杌混沌,封印饕餮穷奇,才化解危机,由此被三界尊称为帝君,无人不敬无人不仰。
但浩劫过了如此之久,众人早已忘记当时恐惧,试图找到封印饕餮和穷奇之地,借用魔兽无穷的力量。
“涉及魔兽,此事非同小可,不如让我等……”
张淮武说着一顿,幡然醒悟,帝君是想借此机会考察两人。
两位少君要前往妖界的事一定,帝宫各处便忙碌起来。
沈流响得到消息时,有些不可置信。
他早有去妖界的打算,只不过,一方面碍于妖毒没法前往,另一方面,妖界没那么好闯。
妖族大都嗅觉灵敏,凭气息便能判别出对方是人还是妖,寻常修士踏入其中,顷刻会被发现,被众妖吞咬得连渣都不剩。
要入妖界,首先得掩盖身上的气息,伪装成妖族。
众帝师忙活许久,连夜打造了一个药泉,用于消除两位少君身上的气息。
沈流响赶到药泉,一瞧全是熟悉面孔,这些帝师瞅见他,均是嗤之以鼻,冷哼着扭过头去。
沈流响见惯不惯,目光落在乌黑色的泉水中。
邵鸿抓起一把灵草,往水里洒:“在泉中浸泡半个时辰,便可掩盖气息,妖族无人能察觉。”
沈流响发现他手中灵草尤为眼熟,眉梢一挑。
这灵草名叫芙蓉骨,帝云宇往他每日所泡的药池中,常常扔撒的东西,而且量是邵鸿手中好几倍。
“听闻芙蓉骨有削骨之痛,邵老,可是真的。”
徐星辰华服玉冠,身后跟着一群人,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门口。
邵鸿行了一礼,道:“确实如此,常人难以忍受。”
徐星辰环顾了圈,发现人有些多,张淮武也在,于是琢磨道:“所以你们是帝父派来监督我的?大可不必,我并非是受不了疼,半途而废之人。”
张淮武旁侧之人忙道:“星辰少君多虑了,你的心志帝君知晓,派我等来,自然不是为了监督你,此番又不止你一人入药泉。”
话音落下,众人表情微妙起来,不约而同望向沈流响。
沈流响凤眸微眯起来,须臾,一脸惊慌地往后退了步,“不行,我受不了一点儿疼的。”
张淮武皱起眉,以邵鸿为首的帝师们,更是吹胡子瞪眼,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
“少君这点痛都受不了,能成什么大器。”
“昔日帝君敢独闯妖界,沈少君若有那本事,不入药泉也行。”
“少君在我等面前露出怯意倒无妨,在外决不可如此,否则丢的是帝君颜面。”
徐星辰脸上不屑:“这就怕了,且看我的。”
说罢,他利落地脱下外袍,睨了眼旁侧挣扎不已,大喊“怕疼怕疼,不想进去”的沈流响,冷哼一声,将背脊挺直了些。
他绝不会露出一点怯意,正好让张叔邵老等人瞧瞧,沈流响和他之间的差距。
徐星辰迈入泉中,乌黑泉水瞬间浸没身躯。
他的脸倏地白了,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泉水仿佛能侵入身体,在骨头上如刀刃般刮削,疼得人无法动弹。
有人见他面色不好,忙问:“少君感觉如何?”
徐星辰从未受过这等苦痛,一时间,牙齿都在打颤,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吐出一句话来:“这等疼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众人一脸欣慰,再瞧还在磨叽不肯入泉的沈流响,脸色又黑了。
同是帝君之子,一个在帝宫长大,一个流落在外,差距就是如此之大,不管是品性、心志还是能力,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徐星辰都远胜沈流响。
有人催促:“沈少君,过会药效就没了,还是快些进药泉。”
在众人怒视下,沈流响只得进入其中,泉水挨上皮肤的刹那,他哆嗦了下身躯。
“疼!太疼了!我的骨头像是被敲碎了般,在泉内待半个时辰,我一定会死的!”
他急匆匆就要回头,但后路被拦,张淮武和邵鸿一左一右守在,冷酷无情的说:“帝君交代,一定要让少君在泉内待够时辰。”
闻言,沈流响一脸绝望之色,沾湿的乌发垂在背后,身体止不住发抖。
“疼!太疼了!”
若放在平日,徐星辰见他这般狼狈模样,定要嘲讽几句,但此时全身剧痛,便没工夫搭理他。
于是沈流响咬了下唇,眼眸似乎疼到浮起泪雾,望向徐星辰:“二弟,你难道不觉得疼吗?”
闻言,周围众人视线落在徐星辰身上。
徐星辰面色僵硬,随时间流逝,芙蓉骨的药效愈浓,此时他已疼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么多人看着,绝不能表现出来。
徐星辰垂在水下的手,狠狠揪了自己一下。
“一点都不疼!”
他扭过脖子,看向沈流响,扯起嘴唇嘲道:“这点皮肉之痛,我若坚持不住,来日拿什么统领帝宫!”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才是咱们帝宫少君该有的风范。”
“少君再忍忍,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
“无所谓了,我相信不管泡多久,星辰少君都能坚持住。”
一片夸赞声中,室内灵气微颤,泉边多了一人。
众人忙道:“拜见帝君。”
帝云宇目光落在泉中,徐星辰那边一动不动,额角青筋暴突,却是扛着一声不吭,沈流响这边……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揪住他衣角,轻拽了拽。
“太疼了,帝君,让我出药泉吧。”
邬泓等人见状,心底齐齐唾弃一声。
软骨头,这点苦都受不了!
不配作帝宫少君,将来绝不能让他登上帝君之位!
徐星辰心里忍不住拍手称妙。
帝父这下能看清了吧,沈流响就如此德行,一点苦头都吃不了。
帝云宇扫了眼把想法挂在脸上的众人,略一垂眸,又看向苦苦哀求他的沈流响。
沉默片刻,他无言以对。
“好了,别装了,这点芙蓉骨还不及你药池里的三分之一。”
众人一愣,齐齐朝沈流响望去。
然后看见姿容瑰艳的青年,无奈地叹口气,“可惜,还想再演一会儿。”
他脸上痛苦表情消失殆尽,眉梢轻挑了下,手臂一展,就在偌大的药泉里游起水来,几许喟叹一声。
“舒服啊。”
一群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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