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大院深舍,下了一阵雨,清晨起来,雨打风吹后,门外的台阶、长廊铺满了湿漉漉的花叶。侍女们忙碌着清扫院中的叶子,抬头听到通报声,便看到陆夫人神思不属、漫不经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屋中寻老夫人了。
陆老夫人正在哀愁自己昨夜收到的信——此年代虽婚前男女私通甚繁,但想来长辈并不会多喜。陆三郎的信中没有说罗令妤怀了自己孩子的事,而是再一次强调自己迎娶罗令妤的决心。
陆昀下了通牒。陆家若不抓紧时间准备这门婚事,他就自行准备。待他解决了南阳范家的事,定了亲,便让罗令妤去南阳。陆家准备婚姻需要至少半年,陆昀自己却知道罗令妤若是怀了孕,半年一定等不及。他不告诉陆家实情,只想先把罗令妤骗去南阳成亲,到时山高路远,陆家反对也没办法。
陆三郎文采斐然,于信中引古博今,各类典故信手拈来。叙之以情,诉之以理,情理相合。至少陆老夫人昨晚收到信就看得难过,一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不断梦到自己的小儿和小儿媳死时前后一年的事。
多少年没有梦到那对夫妻,那对夫妻婚前未见得多深情。陆老夫人便知道,小儿子死前,曾想纳妾,儿媳哭哭啼啼,整日写信向她抱怨,哀求她管一管。陆老夫人被那对夫妻弄得心烦无比,左右相劝。待说不理他们两日,小儿子就战死了,儿媳也赴死了。
无人再记得什么纳不纳妾的事。
只记得镇北将军夫妻慷慨赴国难的情深义重。
然而陆老夫人知道。
陆老夫人更知道,陆昀恐怕也知道。那时陆昀虽只是几岁小孩子,然陆三郎自幼聪明绝顶,许多事他只是不说不问,不代表他心中无数。正因为知道,陆三郎才始终怀疑情爱、怀疑婚姻。他不只是不理解他母亲的羸弱,他同样理解不了他父亲对感情的态度。
陆昀在信中与陆老夫人说,如果不是罗令妤,也不会是别人了。
本身不想成亲生子的人,一旦下定决心,那是怎样强大的决心?
陆夫人掀帘子进来,看陆老夫人怅然地收好信纸:“让大郎再给他父亲写封信,说三郎的婚事不能拖了。就是罗娘子了……这两日,天气凉了,你想个委婉点的说辞告知家中表小姐们。她们若是要走,你也不要拦了。待三郎成亲了,让三少夫人头疼家中女眷们的交际去。”
陆家嫁进来的女郎不少,可惜嫡系旁系都没出几个女郎。女郎们的交际很多时候比郎君们重要的多,陆家缺了这部分,陆夫人又本身守拙不爱出门。陆老夫人只能安慰自己,起码三郎挑中的媳妇,百般不好之下有一样很好——罗娘子性格活泼,喜欢交际。
陆夫人听了婆婆的吩咐,脸色难看地应了一声。陆老夫人看过来,她才愁苦万分地抱怨:“罗娘子虽然出身差些,但三郎起码能娶了亲。我的二郎却是受戒做了居士,整个屋子闹得乌烟瘴气,不是供着这个佛的佛像,就是把那尊菩萨请回家里了。”
“我多少次与人解释,在室居士是可成亲的,二郎并不是要出家。但我相看的女郎家中,一个个都不回应我,都疑心二郎现在做了居士,以后说不定要出家。二郎怎能这样?他哪怕成亲后再做居士呢,到时候谁管?他现在就受戒,谁家女郎敢嫁他啊?”
陆夫人悲从中来,捂着帕子坐在母亲下座哀伤不绝。陆显平日那般听话,偏偏这半年来跟疯了似的,她看得惊心动魄,眼皮子直跳。现在更糟糕,儿子竟然有出家的架势。陆夫人咬牙切齿:“什么佛教佛寺,要我说就是蛊惑人心,该全砸了去!”
“母亲,你说我们家郎君也算出众,旁人家郎君十七八岁就成亲了,我们家的二郎和三郎怎么就这般艰难?都怪早年我想着慢慢挑,我没料到这两个孩子眼光这么怪。小四郎身上,我可定要早早定下亲事,不能让他重蹈他两个哥哥的覆辙了。”
陆家小四郎陆昶,现在不过八九岁,正是无忧无虑的读书年龄。虽然小妾所生,但陆夫人膝下没有别的小孩子了,对他也算照顾。况且陆小四郎乖巧懂事,极为投陆夫人的缘。
陆家老夫人叹气,和儿媳于此颇有共鸣。婆媳二人讨论了一下两位郎君的婚事,陆老夫人原本对罗令妤有些犹豫的态度坚定了下来。起码陆三郎还愿意娶,陆二郎的婚事至今在天上飘呢。
被婆婆安慰一番,出门后,陆夫人下决定:哄骗也要哄骗一位女郎嫁给自家儿子。哥哥怎么能比弟弟慢那么多?
陆夫人琢磨着,再次让人去请宁平公主刘棠来家中玩。这位小公主分外单纯温柔,又救过她家二郎。女郎情根深种,应该好骗些才是。
……
不提陆老夫人如何和陆家族长、老君侯等人商量陆三郎的婚事,如何说服他们,罗令妤这边,并不知道这些。家中来避暑的表小姐们到了一个时间,跟约好了般,纷纷告辞回了家去。江婉仪江娘子走前,哭红了眼,幽怨无比地将因病了一场、身形愈发瘦美的罗娘子瞪了再瞪——
果然男人就好美色。
连三表哥那般人物,都如此俗气,只爱美人。
只有想到罗令妤的美貌,江婉仪才能稍微接受些。若说陆三郎爱的不只是罗令妤的美貌,江婉仪才要无法接受。江女郎这般贵女,宁可陆三郎只爱美色,也不承认自己身上有输于罗令妤其他品质的东西。
丹阳陆宅空了大半,少了美丽的女郎们,家中静了很多。夏日酷暑,蝉鸣萧萧。侍女们提着竹竿,在院外跳着挑知了。
知了知了声不断,趴在窗口写字的小娘子罗云婳再也忍不住,跳着跑了出去,嚷着自己也要挑知了玩。
而再过一会儿,陆家小四郎陆昶害羞地来表小姐院子里拜访,目瞪口呆地看到小表姐比他还像男孩子。罗小娘子挽着袖子、扎起裤脚,蹦蹦跳跳地爬上去抓知了。小四郎陆昶仰头看一眼蓊郁大树,头晕目眩地喊小表姐下来。
罗云婳扮个鬼脸,她从来不理会这个小表弟说什么。小娘子还调笑了陆昶一通,激怒了小四郎。陆小四郎当即扯起袖子也要爬树,不想输给小表姐。
罗令妤坐在窗下,正好能看到院中妹妹和小表弟的玩闹。表姐表弟什么的……妹妹年纪还小呢,罗令妤也不多管。她甚至目中一闪,并不太赞同妹妹和小四郎走得过近。
陆家是绝不可能让两位罗氏女都嫁进陆家的。出身差的女君,让陆家放弃一部分利益的女君,有一位就够了。
不过……这都要看妹妹啊。
若是妹妹喜欢,她使劲手段也要成全妹妹才是。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笔下的字却不停。熟悉罗令妤字迹的,当能看出这位女郎换了一种字体。罗令妤虽没有陆三郎那般会十几种不同字体的书法大才,但她好歹自来倾慕寻梅居士,自己也下苦练过两种字体。第二种字体虽然写的不太好,但糊弄人,大约是可以的。
写好信封好后,让侍女打听陆二郎什么时候回来。当天黄昏,陆二郎陆显回到府上,那位刚病好的身段纤细仿若西子的女郎,就来寻他了。罗令妤拿着一封据说是寄自南阳罗氏的信,神情焦急地说南阳的罗伯母好似生了病,她要去探病。
罗令妤振振有词,目中藏着清愁:“定是病重了,才与我写信。不然南阳现今战乱,伯母她们定不愿意我回去的。二表哥,当日三表哥将我托付给你,你能让人送我去南阳么?”
倾国倾城的美人祸水一般勾着世间男人的目光,而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以她的美色,寻常人家护不住她,她只能嫁入豪门。同时,战乱年代,她也不该四处闲逛,她出门时遇到的危险,比旁的女郎只多不少。
罗令妤不敢带着自己那点儿仆从回南阳,她只好来央求好说话的二表哥。信中解释不清的事,她要亲自去南阳与陆三郎解释。待她说动了二表哥,再和陆家辞行更好。
茑与女萝,松柏之下。夜风徐徐吹拂,立在廊下说话的年轻男女衣袂飞扬,端庄而秀美。
罗令妤信心满满,压根不觉得陆二郎会拒绝自己。谁想这一次,她将将露出笑容,便见陆二郎身子轻微一震。郎君眼眸骤缩,脱口而出:“不可!你不可去南阳!”
陆二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察觉到噩梦扑来的威胁。梦中便是他护送表妹去南阳……眼下他再和表妹一道去,岂不是和他的梦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行动,岂不是招来一模一样的结局?陆二郎绝不能同意。
陆二郎沉着脸,甩袖进舍。他这般冷肃的样子,吓了罗令妤一跳,罗令妤从没见过陆二郎对自己摆过脸色。罗令妤更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二表哥身后,她柔声细语地说着自己的理由,劝服陆二郎。陆二郎只皱着眉,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同意。
郎君闷着脸坐下,拿着书随便翻看。罗令妤立在一边,既尴尬,又气恼。这般难堪样子,平日只有陆三郎给她。她如何能忍受随便一郎君就不屑她?女郎气馁后,旋身要出门,回头刺激他道:“你不送我也无妨,我求助陈王殿下去。当日三表哥离开之前,不只让你帮着照顾我,还有陈王呢。有周郎帮我说情,再有陈王是三表哥最好的朋友,陈王殿下一定会派人送我去南阳的。”
陆二郎:“不许去!”
罗令妤:“为何为何?你答应你弟弟照顾我的。”
他刷地起身,面沉如滴墨。陆二郎口拙,说不过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表妹。他一下子脱口而出:“因我梦到你我去了,三弟死了!”
罗令妤一愣。
心里突然一空。
她喃喃道:“只是一个梦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罗令妤,在这时发现陆二郎的脸色不自在,似极为后悔他说的话。陆二郎微妙的表情变化,让罗令妤心中起疑,将他多看了两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经提防她,不愿多说……罗令妤探寻不出来,只好先行告退。
临行前她宽慰二郎:“梦而已,梦与现实是反的。表哥不要忧心。”
陆二郎笑了笑,也说不过是一个梦,让她不要多想。
……
但是罗令妤是骗陆显的。
她如此心机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陆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女郎辗转反侧,粉红指甲被她咬得狼藉。关于陆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这般多疑,怎可能见到一个不妥,就轻易放过?
罗令妤若有所思,开始想如何从二表哥这里套话。
……
陆二郎好几日无异样,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来后也一脸愁色,不知在忧愁什么。到某一日,陆二郎休沐,要去开善寺见大师。得知这个消息,罗令妤即刻拉着妹妹出门。理由是周扬灵在开善寺接济贫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该帮忙才是。
罗云婳十分怀疑姐姐的用心,但是愿意帮助人,总是好的。
车马辚辚,从市中穿行。车中帘子落着,罗令妤闭着眼靠车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罗云婳掀起车帘,明眸烂烂,新奇而欢喜地望着街边行人。
罗令妤闭着眼嘱咐:“不要看了,谁知道有没有坏人呢?这两日有朝廷官员被游侠所杀,太危险了。”
罗云婳:“游侠怎么会来杀我们?表哥家很厉害的。我再看最后一眼啊姐……”
他们的车马从贫民窟走过,贫民窟外坐满了衣衫褴褛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罗云婳掀起帘子,看到的便是流民们扑到一个地方,哄抢着那为数不多的粥。而某处聚满了人,另一处墙角下跪着的少年郎,面孔僵硬,就极为显眼了。
这位少年郎,是当日罗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阳陆家时拦车的两人之一。可惜罗令妤从来不记无关紧要的人长什么样,罗云婳小娘子那日又在车中睡得香甜。那日护从又不是今日的护从。这样一来,牛车慢悠悠地驶过,陆家的车马无一人认得这个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这里,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罚。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中年男人气呼呼:“要你何用?让你杀一个朝廷官员,你都能被人发现踪迹。你好好躲着吧,若是被南国的人认出来了,你就直接去顶罪好了。要是说出我们主公是谁,你的家人别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业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来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陈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结那位女郎,让少年郎在这里已经跪了一下午,以示惩戒。
少年郎低着头。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结痂,长发汗湿。少年郎唇发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饥饿,又是浑身伤痛,心中还带着几分暴戾火气。想日后事成,定要杀了那个同伴!他脑海中满是血腥杀戮之事,一双寒目染满了红血丝,忽听得头顶叮叮咣咣清脆几声,几个铜板从天而降,扔到了他面前。
小娘子声音黄鹂一般甜美,声线又低低地唤:“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头,看到车中掀着半张帘子,帘后妍丽鲜活的小女郎对他露齿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嘘一声,指指那边在哄抢饭食的流民们,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面前的铜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显——快些藏起来,不要让人发现抢走了。
少年郎眼睛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浓长的黑睫扬起来,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娘子的面容惊鸿一瞥,因车中另一女郎斥了一声,这位小娘子就连忙放下了帘子。贵族豪车,从少年郎身前驶过。
而少年郎低头,盯着扔在自己面前的几个铜钱。
良久,他才弯腰,将铜板攒到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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