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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第 109 章


聂雪屏的葬礼是另一种极致的安静和低调,  虽也发了丧,但聂饮冰却是拒绝了所有人来参与吊唁,这一点聂青云也同意。

        下葬的当日,  除了抬棺的家将,便只有聂家三人,同行的还有一个宋玉章。

        聂伯年还是有点发烧,  小脸红红的,  眼睛也是又红又肿,  然而并不哭闹,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  对于死亡,他的父亲一早便给他做了教导。他接受这个世界会夺走他的至亲,  无论他是婴儿,还是五岁的小孩子。

        聂青云将他抱在怀里,聂伯年趴在她肩头,  眼睛乌溜溜地看向后头的宋玉章,他低声道:“玉章哥哥怎么在这儿?”

        聂青云板着脸,  沉声道:“别理他。”

        聂伯年很有主见地依旧是看着宋玉章,宋玉章也正看着他,神色柔软,带着淡淡悲伤。

        聂伯年冲他笑了笑。

        宋玉章微微一怔,  也冲他笑了笑。

        聂饮冰出来了。

        聂青云回过脸,  目光避开了宋玉章看向聂饮冰,  “二哥,  时间差不多了。”

        聂饮冰“嗯”了一声,  给聂伯年的胳膊上戴上了黑纱,  聂伯年盯着那黑纱看,  觉得那很像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

        聂饮冰走向了宋玉章,他俯视了宋玉章一眼,将手上剩余的黑纱往宋玉章的胳膊上戴,宋玉章长睫低垂着一动不动,由着他戴。

        一行人前往聂家的墓地。

        聂家的墓地很大,遍布墓碑,宋玉章目光扫过,看到那些墓碑上不乏一些年轻面孔。

        下葬的过程极其的安静,连吹吹打打的动静都没有,棺椁下沉,宛若落叶。

        聂青云放了聂伯年下来,叫聂伯年过去磕头,聂伯年跪在地上,慢慢地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又回头对聂青云道:“我想去看看妈妈。”

        聂青云领了他去了不远处母亲的墓地。

        宋玉章静静地看着墓碑,聂雪屏的照片亦是很年轻的风华正茂,带着淡淡温和的笑容。

        他是聂家的掌门人,身上却没有任何高傲强横的气息,永远都是那么宽和平静,那样好的涵养,那样好的风度,叫人感到舒服,又为他心折。

        宋玉章唯一一回看到聂雪屏锋芒毕露的模样便是同孟庭静赛马的时候,那天他才发觉原来聂雪屏也有同人争斗的时候,也是那天他发觉聂雪屏是有些爱他的,不单单只是喜欢,是爱。

        聂饮冰道:“我还没有告诉伯年。”

        宋玉章安静地不说话。

        “他还小,等他大一些,我会告诉他。”

        “你不要同他走太近。”

        宋玉章道:“我明白。”

        聂饮冰扭头看向宋玉章,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依旧无法将宋玉章和赵渐芳想成是一个人,仿佛赵渐芳依然还在外头流浪,面前的这个人只是有着赵渐芳模样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叫宋玉章,他大哥很爱他,爱到愿意为了他挡枪。

        对于聂雪屏的死,聂饮冰非常之冷静。

        聂青云成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并不知道家里的生意其实是在刀口上舔血,自己家的两位兄长先前已经历过几次暗杀。

        对于死亡,聂饮冰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是聂雪屏,还是他自己,什么时候死了他都不会太过诧异。

        只是聂雪屏死得的确很意外。

        他仔细询问过了当时跟着聂雪屏的随从,随从们说他们本来是想进入宋家检查一遍的,可是聂雪屏摆了手,不要他们进,他们想宋家并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更不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行程,应当不会有人提前埋伏暗杀的危险,哪想到还会突然跳出来一个宋明昭。

        聂饮冰看向墓碑,聂雪屏笑容温和,是他善解人意的大哥模样,只是大哥不在了。

        生死天定,无常无由,人间多少不平事,能如何?唯有伤别离。悲伤亦无益,大哥死了,他就是大哥。

        聂饮冰又看向了宋玉章,宋玉章的面色亦很平静,除了眼尾残余的红和苍白的脸色外,他看上去一如往昔,再不复前夜的悲伤痛楚,甚至于有些冷酷。

        这一切,都同赵渐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走吧。”

        宋玉章随着聂家的人走出聂家的墓地。

        今日天气很好,天空蓝得有些深邃,郊外的树还残余着浅淡的绿,没有风,静得像张画片,画片之上几辆黑色的车辆紧挨在聂家的车旁,聂家人一出来,那些车辆便活了起来,车上钻出几个黑衣随从,悄无声息地将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片寂静之中,孟庭静从中间的车辆下来了,下车后,他一眼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宋玉章的身影,宋玉章面色还是很苍白,神色倒显得好了许多,没有那夜易折的脆弱,只是眼见着看上去也的确是笑不出来的模样。

        死了人,总归是笑不出来的。

        孟庭静沉着脸走向聂家的人群,聂家出殡,带的人却是不多,孟庭静这样气势汹汹的,聂青云悄然抱紧了聂伯年,目光落在宋玉章的背上。

        孟庭静在聂饮冰面前站定,平淡道:“现在可以放人了吗?”

        聂饮冰道:“我并没有囚禁他。”

        孟庭静目光向后偏侧着看向宋玉章,宋玉章也正看着他。

        “宋玉章,”孟庭静道,“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玉章静了片刻,人向前迈了一步,聂青云立即对他怒目而视,“宋玉章,你敢?!”

        宋玉章的确是敢,他走到了孟庭静面前,“借一步说话吧。”

        两人走向了一旁的树荫,聂青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追过去时,被聂饮冰抬手挡住了。

        “二哥!”

        聂饮冰回头看她,“我们没有权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聂青云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她还是不能接受聂雪屏尸骨未寒,才刚刚下葬,宋玉章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去同孟庭静说话,她替聂雪屏不值!

        冬日的树荫不复盛夏,寥寥草草的遮不住什么,只在脸上投下一些斑驳的影子,孟庭静扫了一眼宋玉章的手臂上的黑纱,沉声道:“要做聂雪屏的孝子贤孙了,还给他披麻戴孝?”

        宋玉章平静道:“他是为了我死的,我给他披麻戴孝也是应该的。”

        “什么他是为了你死的,宋明昭都招了,他就是冲聂雪屏开的枪。”

        宋玉章看向孟庭静,孟庭静斩钉截铁,“他已经认罪了。”

        宋玉章静静地凝视了孟庭静,孟庭静面色不变,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宋玉章扭了脸,眼尾有些湿,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他再次转过脸看向孟庭静,这时他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一些,“庭静,多谢你,但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明昭同聂雪屏无冤无仇,怎么会想要杀聂雪屏?

        是他冷落了宋明昭,宋明昭怨恨了他,无论枪口瞄准的是谁,这一枪都是冲他开的,没有意义去翻检那些细节,事实就是——聂雪屏死了,他还活着。

        很荒谬的是,他冷落宋明昭,同聂雪屏分手,都是为了将身边的人都规置到他们该有的位置,同过去的混乱划清界限,改邪归正地想尝试着去做一个不那么混蛋的混蛋。

        然而好像每当他作出什么“好”决定时,一切就都变样了,全然不向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没有顺心,没有如意,有的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或许一切因果在冥冥之中早已种下,比他来海洲时更早,在他头一回骗聂饮冰的钱时,就注定了会有今时今日。

        后不后悔,宋玉章现在也不知道,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就只能是这样了,再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孟庭静看着宋玉章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不过几天的功夫,就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前段时日他们还在一张床上吵嘴,他说一句,被宋玉章刺一句,虽然心里恼火,可这恼火中也带着亲热和高兴,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虐。

        “宋玉章。”

        孟庭静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宋玉章眼睛微闪了一下,孟庭静凝视着他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低头便咬了下去,宋玉章的嘴唇又冷又软,叫他很心痛。

        聂青云微微张唇,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聂饮冰,“二哥……”

        聂饮冰上前了,孟庭静余光瞥见,他放开了宋玉章,同时很冷淡地看向了聂饮冰,很明白聂饮冰如今绝不能拿他怎么样。

        聂饮冰双眸冰冷地看向孟庭静,他可以拔枪,但已失去了随意拔枪的后盾,没有人会再为他善后。

        孟庭静瞥眼看向宋玉章,宋玉章的面色总算不是全然的平静冷漠,明显的是有了波动,孟庭静便道:“想去哪就去哪,想来找我就来找我,宋玉章,别叫我看不起你。”

        宋玉章嘴唇有些湿漉漉的,他轻舔了一下,尝到嘴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嘴唇是被孟庭静给咬破了,那颗为了聂雪屏有些麻木的心也像是被咬了一口,不疼,只是叫他有些震颤。

        孟庭静又看向了聂饮冰,“聂雪屏在时,算他有本事,联合了这家伙暗算我,不过他现在人死了,铁路以后就是姓孟的了,聂二爷,有时间抓着不相干的人披麻戴孝,不如想想怎么保住你聂家的家产!”

        孟庭静转身即走,仿佛是专门来给聂家的人添堵,聂青云尤其气恼,若不是眼泪哭干,怀里还抱着聂伯年,她真又要大哭一场。

        聂饮冰看着孟家的车接连离开,他心中很明白孟庭静说的一点没错,他没有时间再多伤心,当务之急只有两件事,一是尽快将聂家的家业接管起来,二便是为聂雪屏报仇。

        宋明昭在巡捕房里被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

        原本宋齐远还想着捞人,但得知聂饮冰从孟家抢走宋玉章,宋玉章一直被软禁在聂家后,宋齐远放弃了幻想,决心让宋明昭待在巡捕房里,说不定这样还能多活两天。

        进了巡捕房的宋明昭一句话也不说,哪怕宋齐远急得发疯,宋明昭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四,你是发疯了还是得病了?枪是从哪来的,你又为什么要对聂雪屏开枪?!你倒是说句话——”宋齐远愤怒地一捶桌子,“马上要开庭了,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到死?!”

        无论宋齐远如何咆哮,宋明昭一概不出声,眼睛始终盯着自己膝盖上的手指头。

        对于宋明昭的这条命,宋齐远几乎是不能抱有任何希望。

        杀人偿命,更何况宋明昭杀的是聂雪屏!

        搞不好他们一家都要给聂雪屏偿命!

        银行仍在摇摇欲坠之中……这银行都是同聂家合作才保住的……宋齐远简直不敢往下想,只能匆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先行离开了巡捕房。

        他还要找宋玉章,他真是要疯了!

        宋齐远去了聂家。

        聂家的守卫横眉冷对,看样子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来找我弟弟,”宋齐远强打起精神,“你们不能扣着我弟弟不放,这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宋齐远要强闯,很快便闹出了动静,聂家的管家出来了,见状道:“宋三爷,这是怎么了?”

        “我来找玉章,”宋齐远道,“我知道老四犯了事,但这事同老五没有关系,你们聂家不能扣着他。”

        聂茂道:“三爷您误会了,没人扣着五爷,只是五爷自己愿意留下来在我们这儿养伤,毕竟现在宋家也不安全呢,您想看五爷,那您请进。”

        宋齐远跟着聂茂进入聂家,聂家到处都是挂着白布黑绸,叫他看着心中亦是强烈的不安,宋明昭,到底为什么?!

        宋齐远带着愤怒、愧疚、担忧等种种复杂的心情,在聂雪屏的院子里见到了宋玉章。

        宋玉章的确如聂茂所说正在养伤,他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中,身上披着一条薄毯子,聂伯年趴坐在他的膝上,由毯子一齐裹在里头,宋玉章单手拿了一本连环画,正在同聂伯年讲故事。

        宋齐远万万没想到他进来会看到这样平和的画面,一时有些呆住了。

        聂伯年耳聪目明,听到动静回了头,看到宋齐远,声音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宋三叔”。

        宋玉章也扭过了脸。

        宋玉章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病态,因为当日失血过多,到现在脸色依旧是有些苍白,然而神情之中很镇定,“三哥。”

        宋齐远过来了,他犹犹豫豫地不知该说什么,宋玉章先对聂伯年道:“伯年,你先回去吧,记得偷偷的,别让姑姑和叔叔看见了。”

        聂伯年“嗯”了一声。

        聂茂过来抱起了聂伯年。

        聂伯年坐在他臂弯里也是很乖巧。

        走了几步后,聂茂道:“小少爷,你少找五爷,让二爷和小姐知道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聂伯年道:“为什么他们会不高兴呢?”

        聂茂抚了他的头顶,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因为爸爸救了玉章哥哥,所以他们就讨厌玉章哥哥了?”

        聂茂是个老管家,从聂家的少爷小姐一直照顾到现在的小少爷,他深知聂伯年是个早慧的孩子,便慈祥而无奈地笑了笑。

        聂伯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我不讨厌玉章哥哥。”

        聂伯年拿着连环画来找宋玉章时,他对宋玉章也是这样说的,“玉章哥哥,我不讨厌你。”

        宋玉章坐在摇椅中,面色依旧是淡淡的苍白,没有回应,只是将聂伯年抱了起来裹在毯子里。

        聂伯年缩在他怀里,语音奶声奶气,说话却是口齿清晰,“我知道,爸爸是为了救你,所以死掉了。”

        宋玉章一言不发,只是轻抚他柔软的背脊。

        “妈妈为了救我,也死掉了。”

        聂伯年软声道:“可是爸爸说,妈妈爱我,为了爱的人死,是不会后悔的。”

        宋玉章一动不动,手掌停留在他的背上。

        “爸爸没有讨厌我,我也不会讨厌你,我会很努力地不生病,你也不要生病,”聂伯年将怀里的连环画递给宋玉章,“玉章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吧,从二十一页开始讲,前面的爸爸给我讲过了。”

        ……

        宋玉章微闭了闭眼,抬眼看向满脸忐忑的宋齐远,“去巡捕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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