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到天亮,  唐沅睡得意外舒适，睁开眼对着半边空着的床铺，愣了好一会,  才想起来昨天身边还有一个人。

        她起床洗漱完，换好衣服,  在客厅里见到江现。他一向起得早，这会儿正喝着咖啡，浏览平板电脑上的数据和文件。

        唐沅吃了点酒店送来的早餐,  刚准备动身,  江现先接到电话。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的表情不是很明朗,  没几句便道：“知道了。”

        待他挂断,  唐沅擦净手问他：“谁啊？”

        “我爸。”

        “怎么了？”

        江现说：“他小儿子不舒服，让我们晚点过去。”

        唐沅一愣,  顿感无语又荒唐：“……”

        他们这是谈婚论嫁的情况,  换别人家都是越周到越好，谁能想到了江现他爸这,  都快临出门，还能让人往后推。

        忍了忍还是没憋住,  她不由吐槽：“你爸可真行。”

        看来这小儿子还真是他的宝贝。

        江现面色淡淡,  好似对这个话题没兴趣,  又或者早就习以为常：“我们吃过午饭再去,  现在还早，你累的话睡个回笼觉。”

        唐沅刚起来,  哪还睡得着,  往沙发上一窝便懒得动弹,  一边刷着手机,  时不时打量他。

        他工作的时候很认真，外头的光照在身上，有几分干净清透的好看。

        两人在房间里吃过午饭，快两点左右才出门。

        去的路上，唐沅和他聊起他家里的事情：“我听江盈说，你们家小孩好像都很怕江爷爷？”

        江现说还好：“他们比较怕。”

        他倒是挺淡定，大概不在这之中。唐沅想起那几年，他来浒城后，江爷爷对他一直很好，想必是很喜欢他的。毕竟他各方面都优秀，走到哪就在哪鹤立鸡群，别人家小孩生生都被他衬得矮了一截。

        别说江爷爷，她家大人也没有不夸他的，那几年交际圈的长辈们个个都把他当标杆，不知道给他拉了多少仇恨。

        除他之外不怕江爷爷的便只有江盈，江盈从小在她爷爷跟前长大，比起江家其它小孩，祖孙感情要亲厚得多，自然不怵。

        唐沅想起济城这个，隐约记得江爷爷似乎不是很喜欢：“你弟……你爸那个小儿子，他怕你爷爷吗？”

        江现没什么表情：“好像是吧。”

        她随意点了点头，没再问。

        车往前开，车窗缝吹进温热的风，混杂在冷气里。安静一会，唐沅又朝他瞄，江现瞥见她神色，十分主动：“还想问什么？”

        “没什么，就是……”她挑了下眉，缓缓道，“等下到你家，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

        她还没进过他的房间，以前在江家，都是在公共区域碰面。有时她在江盈那借宿，最多晚上偶尔会和他在走廊碰见。

        闻言，他眉头微拧一刹：“我房间没什么好参观的。”

        唐沅听他这语气，撇了撇嘴。

        江现见她不大高兴，默了默，口吻缓和下来：“……你要是想看也可以。”

        说得好像很勉强，唐沅瞥他一眼，不搭腔了。

        车开到江家门外停下。

        一栋几层高的别墅，虽然比不上浒城那座，看着还不错。

        两人上了台阶进门，江现的爸爸江天德坐在厅正中的沙发上，身边保养得还行的女人是他第二任妻子，于美倩。

        唐沅来前了解过，对这简单的人员构成并不陌生。

        见他们进来，正给江天德端茶的于美倩神色顿了一秒，随后笑得格外热情。

        江现语气淡薄：“爸，阿姨。”

        唐沅轻轻扯了下嘴角：“叔叔，阿姨。”

        江天德听不出情绪地道了声：“来了啊。”

        于美倩站起身相迎，笑容殷切：“哎呀，终于来了，等你们都等了一天了。这再不来，我都要着急了。”

        唐沅眉头一挑，她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两个故意磨蹭。

        “吃过饭了吧？快坐下快坐下，喝点水。”于美倩招呼他们，“晚上我让厨房阿姨做些好吃的。”

        唐沅和江现肩并肩在他们对面落座。

        “咦，佑恩这孩子又不见了？”于美倩看了眼厅里，微微扬声朝里喊，“佑恩？佑恩快出来——”

        很快，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里头跑出来，到于美倩身边站定。

        江现的弟弟叫江佑恩，名字一听就能听出，父母有多宝贝。

        于美倩让他喊人：“这是你哥，这是你未来的嫂子。”

        江佑恩盯着唐沅和江现看了一会，不吭声。

        江现对这个弟弟毫无兴趣，脸色寡淡，垂眸平静地给唐沅倒了杯水。

        “怎么不说话？”于美倩话音才落，江佑恩从茶几上抓了把吃的，扭头就跑开。

        她脸上霎时有点尴尬，江天德端起茶，不以为意地开口：“算了，让他去玩吧。小孩子家。”

        语气威严，但话却说得满是纵容和宠溺。

        于美倩闻言，立时转笑，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

        江佑恩活蹦乱跳的样子倒是看不出哪里不舒服，唐沅端着水杯，轻轻勾唇：“弟弟应该有七八岁了吧？我记得第一次在江家见他的时候，他好像才两三岁。长得真快啊，都到上小学的年纪，看来也该好好请老师教一教了。”

        她悠悠喝了口温水，对于美倩微变的脸色视若无睹。

        江天德沉眸朝她看来，唐沅面色如常，一派镇定地回以一笑，仿佛他的眼神只是羽毛轻轻拂过。

        开玩笑，论威严程度，她爷爷和江现爷爷可要强上百倍，从小在他们跟前长大，撒娇耍赖什么混蛋事儿没干过，能被江天德吓到就怪了。

        这次会面的气氛和去见江爷爷时完全不一样。

        江现和江天德的生分就差写在脸上，江天德对他们俩也并不热络。

        在客厅里略坐了坐，江天德把他们叫到楼上书房说话。于美倩不跟着上来，三人到书房里，江天德问了些没新意的问题，和江爷爷问的差不多，但不走心多了。

        他对唐沅走过场般关切了几句，随后便问起盛江集团的事：“白河古镇的开发项目是你在负责吧，进展如何了？”

        盛江集团的事情唐沅不清楚，他们一聊起来不知道要聊多久，她不想待着干听，温声开口说要下楼。

        江天德想都没想点头同意。

        唐沅给江现投去一个眼神，随后提步离开书房。

        到楼下一层，都是房间，她朝那些紧闭的房门瞧了眼，正好遇上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便问：“江现的房间是哪间？”

        阿姨工作有些年头，伸手指给她，唐沅道了声谢，反正闲着没事，过去看看。

        习惯性敲了下门，里面确实没人，她轻轻转动把手，推开一看，里面除了床和书桌衣柜，空无一物。

        唐沅愣了下。

        他的房间干净得就像没人住过，想象中会看见的他以前用过的东西、桌上或是各处的摆件、以及一些他曾经的物品，统统没有。

        这间屋子明晃又空荡。

        在他去到浒城之前的十几年人生，不复存在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

        她突然明白他在车上为什么会说他的房间没什么好看的了。

        唐沅在走廊站了好一会才关上门。

        回到一楼，江家的两个阿姨各自忙碌，于美倩不知去了哪，唐沅也不想要她招待，走到别墅后的庭院里透气。

        她在木椅上坐了片刻，一架玩具飞机突然落到面前。江佑恩追着跑过来，捡起飞机，站着看她。

        被这么盯着，唐沅抬眸看过去。

        江佑恩拿着玩具飞机，冷不丁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我家？”

        他的语气有点蛮横。唐沅顿了一下，蹙起眉头，又突然想笑：“你家？”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

        江佑恩提高声音：“这就是我的家！”

        她莫名有点认真：“这也是江现家，除非他想走，不然谁都没资格赶他。”

        江佑恩朝她瞪眼：“这是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地方，是我的，他根本没有妈妈，这也不是他家——”

        唐沅面色一沉，她不想跟个小孩子计较，可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听到这种话，声音冷下来：“有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叫礼貌？”

        江佑恩梗着脖子道：“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妈妈被他害死了，是我妈妈告诉我的，他就是没有妈妈……”

        唐沅腾地一下站起身，江佑恩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自己绊到自己，一屁股摔坐在地。他愣了一下，“哇”地大哭出声。

        照看他的阿姨听到动静从里面跑来：“怎么了，怎么了？”

        “她推我！”江佑恩一边哭，指着唐沅告状。

        阿姨看了看唐沅，面露尴尬。

        “我推你？”唐沅冷眼睨他，笑了下，在他面前蹲下，“好啊，既然你说我推你，那等下就叫你爸爸妈妈来说说，我没有推你我肯定是不会承认的，我也不怕你爸爸妈妈。今天是你爷爷让我和你哥回来的，你哭得再大声些，闹大一点，到时候你爷爷就会知道，也好让他看看你小小年纪有多会撒谎。”

        “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可喜欢我了，你猜到时候，你爷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江佑恩一听，哭声霎时止住，脸上挂着挤出的泪，看着她有点呆怔。

        唐沅弯着唇，眼里没有半点笑意。

        江佑恩愣了一会，不嚎了，回过神来把眼泪一擦，飞快起身跑走。

        阿姨叫着他的名字，紧随其后追进去。

        唐沅表情微敛，缓缓站起身，朝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瞥，没再理会。

        院子里绿油油一片，她看了看，脑子里不断浮现江佑恩刚才的话。长长舒了口气，她走到旁边角落，给江盈发了条消息，过后，干脆打电话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江盈在那端问，“怎么了？”

        唐沅语气微沉：“我在济城。”

        简短说了经过，说到江佑恩的话，她直接问：“江现他妈妈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的伯母？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她好像是遇上了事故。”

        江盈顿了下，“是我伯父那个小儿子跟你说的？你别理他，他都被我伯父宠坏了，脾气差得要命。”

        说到这，江盈不由道：“对了，我听我爸妈说，我伯父他好像想跟江现要点什么。”

        唐沅莫名：“要什么？”

        “还能是什么，现在盛江基本等于在我哥手里，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是。他能要什么，要点好处呗。”

        江盈提到这个语气不是很好：“我爷爷现在身体不太好，我伯父估计是想趁机会给他小儿子多争点东西，怕我爷爷万一真的有什么，过个几年盛江在我哥手里攥稳了，他就一点办法都没了。换做之前我爷爷身子骨硬朗，他又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这可不就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唐沅听得眉头直皱。

        “我伯父这个人就是糊涂，年轻的时候没少干乱七八糟的事，我爷爷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全被他搞砸了。后来被边缘化，都是他自己造的孽。结果现在反倒来打我哥的主意。真的是。”

        江盈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以前也不知道，被我爸妈扔进盛江以后才晓得我哥有多不容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哪个是好对付的，我哥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这些，多少使绊子的人，一个开发案出点问题就有的是人等着拉他下马……我现在都还好，他那个时候才真的，要不是他手腕雷霆，杀伐果决，现在集团里这些老人哪个会服他怕他，这位子哪有那么容易坐得稳……”

        江盈说着，又忍不住开始吐槽江现他爸有多不靠谱。

        唐沅和她聊了一会，情绪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那边江盈还有事，没多久挂了电话。

        在院子里站了站，江现从楼上下来。唐沅看他脸色不是很好，近前问：“怎么了，你爸和你说了什么？”

        他淡淡道：“没什么。”

        想必不会聊什么好事，唐沅动了动唇，想说没继续说。

        晚饭要留在江家吃，离饭点还早，江现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

        唐沅待得有点闷，点头说好。

        出了江家别墅，沿着小区一路向外，附近的店铺门面十分规整。外头的空气清爽多了，唐沅感觉情绪有所好转，到便利店买了几串烤肠，问他要不要：“吃吗？”

        江现一向不爱这些，摇头：“少吃一点，等会晚饭吃不下。”

        并肩走着，路旁灌木丛里开了不知名的花，唐沅看见有放学早的学生背着书包迎面走过。

        她轻声问他：“你读书的时候，也走这条路吗？”

        江现嗯了声。

        不少学生手里拿着零食，唐沅晃晃手里的烤肠：“你那会回家不买这些？”

        “不买。”江现说，“我妈做的菜比这些好吃，我很少吃外面的小吃。”

        他眼神柔和了一刹，似是有淡淡的光，又转瞬褪去。

        唐沅止住话头，看他一眼，默然咬了口烤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走了一段路，她思忖着开口：“我刚才去看你房间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顿了顿，她轻轻低眸：“怎么什么都没留下……”

        语气里带点埋怨，不知是对江天德或是对别的什么人。

        江现朝她看，或许是察觉到她情绪略低，眼睫微颤：“没什么。我的东西都在浒城，搬去的那年都带去了。”

        就算带，又能带多少？唐沅轻轻撇嘴。

        “等下次。”沉默几秒，江现忽地说，“下次回家住的时候，你到我房间里就能看到。”

        唐沅微顿，朝他一瞥，蓦地想起江盈之前在微信上调侃她下次回江家就要和江现住一间房，脸不合时宜地热了瞬间，低咳一声，飞快敛好情绪。

        他们绕着小区逛了半圈，从另一个门回去。

        到饭点，忙碌的阿姨将菜陆续端上桌，唐沅和江现随着他们在餐厅桌边坐下。

        总共五个人，四个成年人进餐时吃得都很安静，只有江佑恩，时不时地让他妈妈给他夹菜。

        虽然是在家里吃，但桌上的菜做得都挺精致，每道分量也不多。

        有一道素菜什锦小包子，馅是几样蒸、煮、炒过的素菜混合，皮薄，清淡又好吃。

        唐沅尝了一个，觉得符合江现的口味，低声对他道：“包子蛮好吃的。”

        江现坐在她身旁，侧眸：“你要吗？”

        她说不是：“我是问你想不想吃，我帮你夹？”

        那碟小包子离她近，就在侧边。

        她微亮的眼神直直看着自己，江现默了两秒，轻声：“好。”

        唐沅刚朝那碟小包子伸出筷子，对面的江佑恩忽地道：“要那个包子！我要吃那个包子，别让她夹……”

        那一碟正好每人两个，江佑恩之前就吃了三四个，碟子里只剩最后一个。

        江现一个没碰。

        忙着给儿子夹菜的于美倩尴尬地看了唐沅一眼，没等说什么，江佑恩把筷子一拍，闹起来：“我要吃包子，我要吃包子……”

        于美倩只得赶紧将小包子夹到他碗里。

        唐沅表情微微沉了沉。

        “算了。”江现面色淡淡，低声说着，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他没朝对面看一眼，只对她道，“你尝尝这个。”

        唐沅抿唇，缓了两秒收回视线。

        吃到过半，又上来一道蟹酿橙，不是本地菜。

        唐沅在浒城就吃过，尝了两口，感觉江家的阿姨做的还行，但也没继续吃。

        对面的江佑恩似乎很喜欢，很快就吃完。

        江现那份放在面前没动，江佑恩舔舔唇，朝这边看来，指着江现那份便道：“我还要一个。”

        都说江天德行事糊涂，唐沅看他在吃饭这些方面倒还挺讲究排场。

        今天这桌菜，像酒店宴席一样，基本都是按人头算的。

        蟹酿橙自然是一人一份。

        江佑恩话音落下，桌上霎时沉默下来。

        几秒短暂的安静，江天德抬眸朝江现看过来，眼神莫测，话说得意有所指：“你也不缺这一道，把你的给你弟弟吧。”

        先前江盈才在电话里提到，江天德想给小儿子争点东西。不知道他在楼上和江现谈了什么，这会吃个饭，暗示的话都怼到脸上来了。

        唐沅积攒了一天的脾气冲上来，瞬间忍不住。没等江现说话，她蓦地一笑，站起身：“这怎么能劳烦你们，还是我来吧。”

        她说着，端起江现面前那份蟹酿橙，到桌正中，手突然一松，直直地任整份蟹酿橙摔进了菜里。哐当一声，把于美倩吓了一跳。

        “哎呀。”唐沅挑了下眉，状似惊讶，然而话说得没有半点歉意，“不好意思，手滑没拿稳。这下弟弟没得吃了。”

        正中的菜都毁了。

        江天德哪看不出她故意，沉下脸质问：“你们唐家的女儿就是这样的规矩？”

        唐沅微笑：“对啊，我就是这样。不过我在家从来不手滑，我经常去江爷爷那吃饭，也没摔碎过碗筷餐具。可能是因为在家和在江爷爷那，都没人吃着自己碗里的，还想要惦记别人的吧。”

        江天德怒而拍桌：“放肆！”

        江现眉头微拧，立刻起身半挡在唐沅身前。

        江天德把矛头对向他：“你就这样看着她胡闹？”

        江现瞥他一眼，侧眸看向唐沅。

        唐沅气得正要还嘴，被江现轻轻拉了拉胳膊，转头见他拧着眉，神色不是很赞同，她顿了一下。

        江天德脸色稍霁，等着他开口。

        江现的视线却落在唐沅手上，他握起她刚摔完蟹酿橙的手，那五指间淌着些许溅到的汁，眉头皱起：“小心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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