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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罪戒之剑 垂怜


  林守溪推开窗牖,遥望着天空中的瘦月,时常能想起在黑崖的日子。

  魔门在黑崖之上,那是一座古老山林间斜刺出的孤峭山石,小时候教他识字的师姐说这座山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沐浴了魔的鲜血。

  在魔门的神话传说里,魔头的鲜血是黑色的,它可以轻易渗透岩石坚固的表层,污染一整块山崖,但魔王本身的肌肤却莹亮如玉,看不出一点污浊的痕迹。

  当时的师姐还给他讲了许多故事,在那些故事里,神明皆作恶多端,鲜有仁慈,只是他识字太快,一个月就完成了学业,许多故事都没有听到后文。

  幼年的记忆已远,林守溪收回思绪,耳畔是云空山的风声。每一缕吹上面颊的风都被群山滤过,清澈温和。这里甚至比他的故乡更美,若久居其中,很容易挫去锐气,忘记仙人真正应争斗之物,而重新沦回人与人的斗争里。

  林守溪沐浴更衣,收拾好了行礼。

  他并没有什么行礼,细数全部家当也只有一把不完全属于他的湛宫和一瓶他从慕师靖那偷回的合欢散,他今日偷偷数了数,瓷瓶中的丹药尚余十粒,也不知可以吃到什么时候。

  除此以外,道门楼主还赠给了他一些驱邪除魔的法宝,这些法宝看上去质朴凝练,却是珍贵非凡。

  他来到神山不过两日,清晨就要离去。

  若是顺利,这里到妖煞塔所需的路程也不足十日,他与小禾的相见似已近在眼前,他甚至忍不住思考见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

  鹿的鸣叫声在庭中忽然响起,林守溪回过头,看见一袭清丽绝伦的雪衣无声飘来,正是楚映婵。

  楚映婵被多留在了仙楼一会儿。

  她将一捧新摘的花递给了小白鹿,随后裙摆轻缓地走入青玉色调的楼中,夜色深沉,女子的白衣明明朴素无光,却又似能抖露月华。

  “师尊寻你何事?”林守溪问。

  “没什么,只是交待一些事宜而已。”

  楚映婵掩上门,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将一个包裹递给他,林守溪翻开,竟是几本他正缺少的丹药秘籍。

  体内炉鼎炼丹的方式有二,一是吞入相应丹药,让它为自己逆推出丹药的炼制方式或解法,二是修习相应秘籍,以秘籍炼制相应丹药。

  方才上楼时,楚映婵也被师尊问及了那个问题,师尊话未说完,楚映婵便选择了忠告,师尊于是给了她忠告,‘不要打断为师说话’,幸好今日师尊有些累了,也未再责罚什么,只是将一些事特意叮嘱了遍。

  “她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她让我路上务必照顾好你,甚至要寸步不离地留在你身边,她还说这很可能是我重塑道心的契机。”

  楚映婵注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妒意:“师尊对你可真是出奇地好,她甚至起过要亲自为你去捞回小禾的念头,只是这样的相逢太过无趣,师尊也只是提了一下。”

  能让师尊这般关心的人,楚映婵还是第一次见。

  “我或许和她的某位故人生得很像。”林守溪坦诚道。

  “故人?”楚映婵疑惑。

  “嗯,或许我很像她父亲年轻时的模样。”林守溪做出了自己的推测。

  “……”楚映婵抿了抿唇,没敢接话。

  当然,林守溪内心也不太认同自己的推测,他认为像自己这般人淡如菊者,生女儿也应是娴静的大家闺秀,而非师尊这样的。

  这对有名无实的师徒简单地说完了话,很是恭敬地告辞。

  楚映婵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入屏幔遮掩的笼纱绣榻,将黑尺放在床边,就此睡去,她阖上了眼,却并未入眠。

  一个时辰之后,天已蒙蒙亮,无法入眠的楚映婵从榻上起来,在中庭间再次遇见了林守溪。

  庭中月色空明,林守溪正在看白鹿吃草,盯着鹿角发呆,仿佛角尖上藏着一个王国。他们看到了彼此,却谁也没有说话。

  清晨。

  白祝早早地骑着云螺从山上下来了,门主小师姐要下山了,她作为楚门的副掌门兼左右护法自要来送别的。

  “白祝听说妖煞塔是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黑森林和六座大将府,里面住着很可怕很可怕的妖怪。”

  “白祝听说妖煞塔真的是一座石头塔,里面关押着等待被唤醒的魔王。”

  “白祝还听说……快听白祝说!”

  白祝昨天晚上也一夜没睡,她在仙楼里找了许多和妖煞塔相关的小人书看,将里面的内容记录了下来,此刻她揉着惺忪的眸子,将它们说给林守溪与楚映婵听,语气很是耸人听闻。

  关于白祝说的这些,楚映婵自也了解,却还是配合着点头。

  “慕师靖呢?她没有来么?”林守溪问。

  “慕姐姐可能还在睡懒觉吧。”白祝向山上看了一眼,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并不是睡懒觉,而是昨夜丢人丢太大,实在没脸再见人了。

  “小师姐要早点回来呀。”白祝轻声说。

  “会的。”楚映婵颔首。

  “哥哥也要把小禾姐姐带回来哦,到时候白祝让师尊给你们举办最好的婚礼。”白祝张开双臂画了个大圆,比划着婚礼的浩大。

  “那我提前谢谢小白祝了。”林守溪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楚映婵掩上门,合上锁,林守溪立在一边等待,楚映婵将其中一柄钥匙交给了白祝,白祝双手合拢将它收好,随后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

  楚映婵未牵鹿,只一身白衣,与林守溪走下山去。

  黎明时分人还稀少,下山的路上无人,林守溪与楚映婵并肩走着,虽挨得很近,虽一样的秀美清冷,却总给人疏离之感。

  忽然间,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了箫声。

  洞箫的呜咽声从身后的林间飞出,划过破晓的天空,从他们的上头飘过,箫声苍凉,如风卷残叶雨扫枯荷,低徊婉转,声声不绝。这是送别的曲目,是那天雪夜山洞里林守溪交给慕师靖的曲子之一,它已如此浑然天成,若不细听还当是幽魂久徊不去的哭咽。

  林守溪驻足良久,只闻箫声,不见人影。

  天空中忽有雪花落下。

  楚映婵起初以为这是师尊情绪生出的雪,直到片刻后看到满天的白雪纷纷扬扬飘转而下才终于意识到,冬天已悄然来了。

  雪飘上衣裳,与她同色。

  初雪里,两人一同走下山去。

  山上,慕师靖垂下直衔的洞箫,从高柳上跃下,道裙丝绦随雪飘卷,她恰遇到走回的白祝,与她一同上山。仙楼上,宫语坐在软纱帐间,将一幅摊开的‘画’看了又看,最终将其收回木匣,以锁锁上。

  陆余神亦立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

  同行了一个时辰之后,神山早已在身后遥不可见。

  雪倒是越下越大,若以真气时刻避雪消耗太大,故而路过一处小镇时,楚映婵去买了两把纸伞,白色的一把会有锦鲤,墨色的一把绘有修竹,她将墨色的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接过,道了声谢。

  他们撑着伞在风雪中走了一会儿,伞将两人的脸半遮,本就不说话的他们显得更加沉默。

  林守溪是楚映婵好朋友的未婚夫,也是自己的徒儿,而楚映婵是林守溪未婚妻的好友,也是他的师父,他们的关系带着微妙的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要学什么吗?”

  倒是楚映婵率先开口,询问林守溪,清若银铃的话语很是诚恳。

  “学什么?”

  “此行路远,与其在这里虚耗光阴,不若教你些东西……你毕竟是我弟子,若我什么也不传授于你,实在是枉为人师。”楚映婵说。

  林守溪倒也没有拒绝,他问:“你会什么?”

  楚映婵也并未隐瞒,她将自己修习的剑术、法术、心经徐徐地告诉了林守溪,这些或是楚国的绝学,或是仙楼的神术,皆奥妙非凡,其中许多甚至是极其复杂的禁术。楚映婵不过二十岁就将它们融会贯通,可以想见,楚映婵若没有跌境,天赋该是何等吓人。

  “剑术是我最擅长的,我可指导你修剑。”楚映婵说完,又斟酌道:“我知你剑术也极佳,我们也可切磋,互相指导。”

  “嗯,听你的。”

  楚映婵自幼修剑,也是不世出的天才,林守溪不会托大地认为自己的剑术更胜一筹,相反,他也很乐意与楚映婵磨砺一些剑术上的细节,争取更上一层楼。

  “嗯,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不用太将我当成师父。你有不足之处,我会直言不讳,若我有疏忽错漏之处,你亦可以责我。”楚映婵轻柔开口。

  若说这话的是慕师靖这般的妖女,林守溪一定会说一句‘我根本没把你当师父’,但遇上楚映婵,林守溪吃软不吃硬的特质显露,他沉默了一会儿,反而恭敬道:

  “知道了……师父。”

  这是林守溪一次喊她师父,虽没什么情感,更像是一句安慰,楚映婵听了却也垂颈敛目,似是初入陌生之处的小鹿。

  林守溪并未急着与她比试,反而与她闲聊了起来。

  “你与小禾一同游历的时候,小禾和你切磋过么?”林守溪问。

  “倒是不曾。”楚映婵说。

  小禾时常威胁说要揍她,可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总会心软,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一定不饶她,于是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她堕境后的柔弱反倒成了她的屏障,令得小禾的拳脚无法近身。

  “你呢?”楚映婵反问。

  “我与小禾切磋,未尝一败。”林守溪骄傲道。

  楚映婵笑了笑,说:“小禾与我讲过你们相遇相知的故事,她说她自幼在山中长大,见惯了野兽,却没见过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不慎心防失手,被你骗到手了,她很懊悔呢。”

  “我明明记得她的小嘴没有这般硬的啊。”林守溪也笑了,问:“小禾还说过我什么坏话么?”

  “可多了……”楚映婵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当然是好好记下,待见面后与她算账,一振夫纲。”林守溪说。

  “小禾现在已元赤境,你恐怕不是对手了。”楚映婵出声提醒。

  “那我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守溪能屈能伸。

  楚映婵柔和一笑。

  风雪更急。

  纸伞的遮蔽作用有限,赶了一路,楚映婵双肩落了许多雪,白裳好似羽氅,她举袖掸了掸肩上的雪,抬起眼眸却看到了一片依旧如火如荼的枫林,它像是不被四季干扰的火焰,永远地燃烧着。

  “那是血枫。”

  楚映婵注意到了林守溪好奇的神色,说:“很久以前,三座神山据说也是大魔的领地,一千多年前皇帝于尘土间诞生,带着人族来到了三大神山,斩杀了原本霸占神山的魔头,其中一头妖龙受伤遁离之时,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大地,被淋过的树叶终年血红。”

  “这片大地上真是充满了传说。”林守溪感慨。

  “因为大地上遍布了神明的踪迹。”楚映婵说。

  过去,林守溪遇到不明白的东西,只能于慕师靖大眼瞪小眼,但楚映婵不同,她知道得很多,几乎用问必答。而对于这位唯一的弟子,楚映婵也表现出了难得的用心。

  不得不说,楚映婵是天生的仙子,她的又柔又冷的面颊纤尘不染,比冰晶更为剔透,好似风雪中走出的宁静灵魂。

  “很难想象,你和当初来巫家的你是同一个人。”林守溪说。

  楚映婵轻轻转动着伞柄,雪从伞面上倾落,她看着足下的雪地,说:“我那时候很盛气凌人,对么?”

  “嗯。”

  “其实我也并非是恃境傲物,而是……”

  楚映婵轻轻叹息,说:“我入门五年之后,才知我娘亲与师尊竟是朋友。”

  “什么?”林守溪错愕。

  “我原本在家中呆得厌烦,故而牵鹿离国,想要周游四方,迷失林间时意外遇到了师父,我本以为这是仙缘,后来才知,这或许也只是娘亲的安排而已。”

  楚映婵说:“我不想要娘亲的安排,但我又很喜欢师尊,见到娘亲与师尊这般亲密,我一边是莫名的不开心,一边却又忍不住学习娘亲的行为举止,觉得这样做师父就会喜欢……”

  说到这里,楚映婵自嘲地笑了笑,说:“很幼稚,对么?”

  “有点。”林守溪直言不讳,他又问:“所以你过去一直有意模仿你的娘亲?”

  “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也有可能我只是想给现在的柔弱寻个借口。”楚映婵看着茫茫的雪,说。

  “小禾若也像你这般诚实就好了。”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姑娘比我好。”楚映婵下意识说。

  林守溪不知如何接话,好不容易稍稍热络的两人又一同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楚映婵伸出一臂,探出一指,点向了林守溪,林守溪心有灵犀,亦以臂、指为剑回应。

  执伞的两人如孤鹤过雪,掌臂相击,趋避如魅,凌雪的身影几乎难辨踪迹。他们极浅的足印的两侧也浮现出了无数细碎的划痕,正是剑意碰撞四溢而出的痕迹。

  雪地赶路的途中,两人切磋起了纯粹的剑招。

  楚映婵已许久未同人比试,她虽刻意压了一境,却也未留力,一路飞雪过桥,他们竟斗了个酣畅淋漓,不分伯仲。

  他们停在了一座石桥旁,结束了比斗,开始拆解先前的招式,互相探讨,思考着如何精益求精。

  方才林守溪所用的是巫家的剑法,这是他很娴熟的剑招之一,用来得心应手,与仙楼的剑术相比亦不落下风。

  楚映婵也认出了这与小禾的剑术出于同门,不断向林守溪询问着招式细节,林守溪不知道楚映婵与小禾的比试约定,故而面对楚映婵的提问,他也知无不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两人切磋比试,讨教剑术,除此以外也无他话。

  一路穿风过雪,行至一座偏僻的镇上,天已半黑。楚映婵忽然说想要绕道,林守溪询问原因,原来再过几里路就是楚国的国境了,楚映婵上次离去之时曾对娘亲说,不回仙人境便不归国。

  小镇里,林守溪与楚映婵见到了一群衣衫素朴的穷苦孩子正躲在远处,看着包子铺冒出的滚滚雾气,咽着口水。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生怜惜,一同买了些包子,用纸包好,给这些孩子送过去,孩子们不敢去接,他们明明饥肠辘辘了,眼睛却没有盯着包子,而是盯着林守溪背上的剑,露出了羡艳神往之色。

  楚映婵想到背上所负的戒尺,却是有些自惭,她将热乎乎的包子塞给了几个孩子,起身想要离去,却见孩子们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头戴幂篱,同样白裙出尘的仙子。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仿佛是被风吹来的一片雪,就此停在了这里。

  林守溪也察觉到了她的出现。

  这位仙子立在一株花树旁,用手挑开了幂篱,目光落在足边的落花上,漂亮的眼眸里尽是极其的哀怜之色,仿佛地上的不是落花,而是她滴落的血,她恨不得将其捧起,买副棺椁将这些可怜的玉瓣埋葬。

  “是你?”楚映婵秀眉微蹙。

  “你认识她?”林守溪问。

  “我认得她的剑。”楚映婵说:“那是七柄罪戒神剑之一,若我没有猜错,她应是……”

  “‘垂怜’。”

  这位仙子看上去比楚映婵更加柔弱,甚至弱不禁风,她轻轻唤出剑名,承认了身份。

  这是一柄极黑的剑,与她素白的衣裳格格不入。

  她是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垂怜神女。

  她转过脸颊,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她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像是在看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眼眸中的怜惜之色近乎病态。

  “你是来找我们的?”楚映婵问。

  “嗯。”

  垂怜神女手指一展,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信,她将其递过去,说:“这是请帖,圣壤殿的请帖,由我来带给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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