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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诡雾之后


  楚映婵离开云空山后,一刻未休,风雪兼程地来到巫家。

  最初登临山顶,她心念恍惚,同样的枯湖残殿,同样的万里乌浪,当鸦叫声从深宅大院遥遥传来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

  那时她的境界还要更高些,心境自诩澄明透彻,所以见到这妖气冲天的宅院时,她按着横腰而过的雪鹤剑,心中唯有斩妖除魔的战意。

  一年过去了,她依旧是当初的妙龄仙子,容貌风采无半分改变,只是萦在她剔透道心之间的,唯有惊与忧。

  来的路上,楚映婵想过很多可能,她本以为是自己多虑,但眼前的一切像是巨剑,将她的幻想劈得支离破碎。

  楚映婵维持着冷静,她飘入雨水横流的巫家,寻到了那些慌慌张张的弟子,问明了情况,这才知晓原来这行人来自祖师山,是前代赞佩神女门下的。

  那位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青年尤其失落,他说,师尊原本从不出山,只在宗门静养,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亲自接令斩妖。

  这几个月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妖煞塔,所以巫家的妖乱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师尊对此行尤为重视,除了她挑选的几十名弟子以外,不允许任何人陪同,师尊还说她从未来过这里,这里的种种事也是由我们调查后汇报给她听的。”

  大师兄徐徐地向楚映婵交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了云空山的三位弟子,楚映婵这才知道,他们进入神域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三天里,除了李文修的名字变暗,神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若真有大事发生,他们恐怕已凶多吉少。

  “对了,他们临走前还写了封信,不知道是不是给楚仙子的,就在必经之路上,楚仙子去了就能看到。”大师兄恭恭敬敬地说。

  楚映婵螓首微点,道了声谢后问他讨要灰碑,大师兄没有任何犹豫,也恭敬地给了她。

  “仙子可自行翻阅,但师尊嘱咐过,这块灰碑不可带入神域。”大师兄叮嘱道。

  楚映婵目光从灰碑上扫过,眼睁睁地看着字迹从规整到凌乱,之后梦呓般的话语更是让她背生寒凉,之后的字她甚至无法看清,它们像是由一头头恶畜的骨头爪牙拼凑而成的,可以嗅见碑上传来的血腥气。

  临走之前,楚映婵忽地发现这位大师兄有些异常,他垂头丧气,话语颓唐,宛若一截失水枯木,有心如死灰之感。

  师尊失踪,师姐师弟生死未卜,作为大师兄的他万念俱灰也非不可理解吧……楚映婵没有多问,带着灰碑走向了巫祝湖。

  她找到了那封信。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了信的内容,最终停留在了林守溪的那一部分。

  他的话语简洁,字也端正,前面复述的是他们相遇相知,结为师徒一事,当时小禾应在旁边,林守溪总有滔天恶胆也不敢胡来,写得很是规整,唯有最后一句告别的话语韵味悠长。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逢,希望再见时冬日还未过去,积雪还没消融。若是错过也无妨,赏花看月也别有欣喜,师父之于弟子,如膝上剑,锦绣榻,失之则不可安寝,弟子愿永随师父,为庭前客,峰下徒。”

  楚映婵又怎会看不懂呢,她甚至都能想到林守溪写这段文字时的情态了,她秀丽的眉幽幽蹙起,轻轻摇首,将纸折好,收入怀中,只是轻声责了一句:

  “真是胆大妄为。”

  时间刻不容缓,她飞快读完了信,也未逗留,立刻赶往神域,只是动身之前,灰碑又有动静。

  一个叫‘谷小如’的名字闪烁了一下,摇摇欲灭。

  她将灰碑留在湖崖上,没有半点懈怠,跃入了巫祝湖的中央,穿过雷电密集的雨云,从高空飞跃而下。

  她离开之后,大师兄前来取回灰碑,两个弟子跟在他的身边。

  “师兄,不要太担心了,师父说过,此行之后,她会将最有悟性的收为贴身弟子,亲自培养,等师尊回来,这人选非你莫属了。”一名弟子安慰道。

  “是啊,本来贺师姐与谷师兄尚有一争之力,但他们非要孤身涉险,可惜了……”另一名弟子也说。

  大师兄没有回答,他看着灰碑上尚明亮的贺瑶琴与谷鸣,沉默不语。

  他在湖畔盘膝而坐,任由暴雨冲刷衣裳,只是静静地盯着灰碑看。

  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大师兄准备离去,贺瑶琴的名字也开始闪烁,伴随着的,是她利用灰板传递出的一行字,字迹杂乱不堪: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都死了吗?这是哪里,你们要去哪?为什么这么看我,梦,这一定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碑之时文字,但看碑之人却像是听到了真实的嘶喊,片刻之后,贺瑶琴的名字熄灭,身后的树上,昏鸦不合时宜地张口,抖下几声嘶哑的鸣叫。

  ……

  神域。

  楚映婵身影才及海面,便透过滔天巨浪,望见了远处的人影,她心生警鸣,二话不说,一手拔出黑尺,一手抽出雪鹤缭绕的长剑,黑白双色的剑光掠过半阴半晴的海面。

  余光里,楚映婵瞥见了躺在沙滩上的身影,那是林守溪,他昏迷不醒,身体半浸海里,似乎在做什么梦。

  “你怎么来了?”谷小如冷冷地问。

  问话声刚起,剑光便已将她的双瞳照亮。

  神域在一年前曾崩毁过,那场崩落里,白骨巨树的荒原变成了血池,灰殿旁的群山也粉碎着坠入深渊,神域的主人死去,法则毁灭,一切都被夷为废墟。

  一年之后,这里才渐渐趋于稳定,但这里的法则之力比之镇守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过去,她将李文修杀死,会直接遭万雷加身而亡。

  此刻,这位风姿绝尘的白裙仙子手持利剑,夺命而来时,黑云中的雷电也只是威慑性地响了几声。

  这位白裙仙子远比谷小如想象中强大,哪怕神域破损的天空已经弥合,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仙人之下,但这一剑斩来时,谷小如拔剑去挡,依旧被毫无悬念地斩飞了出去,手中的宝剑断为了两截。

  浪水翻涌,沙石激溅,楚映婵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将林守溪抱起,她飞快探查了他的状况。

  昏迷之时,林守溪嘴巴翕动,似在说什么,楚映婵凑近去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楚……楚……’地喊,白裙仙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又在做什么坏梦了。

  不过幸好,他只是昏迷,没有大碍。

  楚映婵将林守溪放下,挽剑朝谷小如走去。

  林守溪躺在地上,嘴唇还在动,用极低的声音把话说完了:“初……初……洛初娥……帮我……”

  幸好,此刻的楚映婵已专心对敌,没听到这句话。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

  谷小如手持断剑,横于身前,她的周身白雾缭绕,仿佛不可捉摸的时间。

  “你是什么人?”楚映婵冷冷地问。

  “我是这里的主人呀。”

  谷小如理所当然地说,她虽只有一柄断剑,却是浑然不惧,反而认真地打量着楚映婵,如见故人般笑道:“楚仙子,好久不见呀。”

  面对着言语热络的少女,楚映婵没有应答,她只是立在林守溪身前,拔剑去守。

  雪鹤的虚影在她的裙袍与发丝间缭绕,翩然出尘,她凝视了谷小如片刻,谷小如始终挂着诡谲的笑,仙子也不再犹豫,身形瞬掠,转眼到了谷小如面前,一剑递出时,剑芒将少女的每一根寒毛都照得明亮。

  谷小如以断剑去挡,几声击撞之后,她再度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手中的断剑也只剩下剑柄了。

  楚映婵看着她衣裙间渗出的血,感到了不对劲,问:“为何不反抗?”

  “反抗什么呢?”

  谷小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悠哉道:“反正你到时候一剑刺进来,死的是这丫头,也不是我。”

  楚映婵神色微凛,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给她讲过的,三界村的故事。

  她看着漫山遍野涌起的雾,问:“你也是时空魔神?”

  “我可不是那个被驱赶出大海的丑陋邪物,它在半年前就死透了,是在外面被杀的。”谷小如淡淡道:“不过我确实借用了他的力量。”

  镇守死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时空魔神的残躯,它随着林守溪一同逃出神域,夺舍了钟无时,钟无时死后,时空魔神也彻底死去,它深埋在灰殿里的尸体开始腐烂,蕴蓄其中的大量时之雾也随之涌出,飘散在神域里。所以神域里的时间是混乱的,这里的时间流速也比外界快很多。

  ‘谷小如’正是在灰殿里,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夺取了一部分时间的法则。

  “当然咯,我借的也不仅仅是时空魔神的力量,灰殿里的怪物可多了,其中有几头甚至不输时空魔神呢,只不过那些老不死捂着遗产不肯松手……哎,生前一个个威武嚣张,死后都成了小气鬼。”谷小如把玩着手中的断剑,唉声叹气。

  楚映婵听着她的话语,想起了灰碑上凌乱的文字,她确信,她眼前的少女至少拥有着一部分时间与梦境的法则,她应该是和时空魔神一样,是神域里出逃的邪物。

  可谷小如却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皱着眉摇头:“可别用这种看邪物的眼光看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王血,是镇守大人唯一指定的继承人!”

  “王血?”楚映婵冷笑道:“你身负王血,却在这里做寄生虫?”

  “没办法嘛,我也只是想在这里安居乐业,颐养天年,可有人想害我呀,我总不能等死吧。”谷小如无辜道。

  “谁想害你?”楚映婵问。

  “你们呀。”

  谷小如指指点点地说:“慕师靖想杀我,巫幼禾想吃我,林守溪想帮巫幼禾吃我,其中属慕师靖最为过分,按理来说第一个死的应该是她,可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

  说到这里,谷小如不由唉声叹气,大有功败垂成之感。

  “为了将他们三个杀死,我特意准备了这四个弟子,夺舍掉一个,剩下的拿来循环时间,一次循环杀一个,三個正好……唉,现在好了,一个没杀掉,还又多了一个。”

  四个人?灰碑上不是有十三个名字吗,另外九个人去哪了?

  楚映婵正想着,谷小如又说话了。

  她像是一个人孤寂久了,意外得话痨:“楚映婵呀楚映婵,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其实没将你放眼里,毕竟像你这样的仙子,古往今来太多了,顶多是不如你这么漂亮罢了,我本以为你会一蹶不振,没想到这次见面,你还是仙人……小觑你啦。”

  楚映婵这才想起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好久不见’,她本以为是挑逗,如今细想之后,对于眼前的少女,她竟也生出了几分熟稔之感。

  “你见过我?”楚映婵问。

  “当然了,比之第一次见面,仙子更风姿卓韵了呢。”谷小如甜甜地笑。

  “你到底是谁?”楚映婵话语更寒。

  面对着冷若冰霜的仙子和铺天盖地压来的杀意,谷小如也慢慢地收敛了神色,她将手中的剑柄丢在一边,摆了一个古老的拳架,楚映婵认得这个拳架,这正是‘擒龙手’。

  林守溪和她说过,这是他的绝学,专治冥顽不灵的龙族少女,为何眼前这个妖物也会?

  摆这个拳架似乎只是为了亮明身份,楚映婵不是龙,擒龙手对她并无效果,很快,谷小如又变招了,她一臂前展,势若冲拳,口喝一个‘镇’字,一臂后缩,如怀婴儿,口喝一个‘守’字,一攻一守的两臂间,蕴含着浑然天成旳武技。

  镇守……

  这一刻,楚映婵终于明悟了对方的身份。

  “镇守传承,你是镇守的传承?!”楚映婵寒声道。

  “真聪明呢。”谷小如夸赞道:“大家都说胸怀越大仙子越笨,看来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了。”

  她就是巫家世代守望的传承,是小禾前来神域的重要目的之一,只是它深深地潜伏在了一位少女的身躯里,谁也没能发现。

  “怎么样,是不是害怕了呢?放心,本姑娘也是怜香惜玉的,只要你乖乖的,我就饶你一命。”谷小如认真地说。

  楚映婵却是轻轻摇首,先前的惊异之色已然云散,一双清澈灵眸平静似湖,“你若真这般神通广大,为何不直接将他们三人杀死,还要如此曲折的借刀杀人呢?有什么东西在限制你,对吧?”

  “你没必要这么聪明吧……”谷小如苦着脸,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楚映婵没有半点松懈,她将雪鹤轻轻抛起,任其化作无数仙鹤缭绕身侧,随后她手持黑尺缓缓向谷小如走去,暴雨与寒风里,楚映婵的衣裙未被影响半点,依旧舞得飘然,她修长玉白的腿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将足下雨水踏碎。

  这是绝美的景色,可谷小如半点不觉美好,因为楚映婵每走一步,身上的杀意便凝实一分,再度来到她面前时,谷小如几乎喘不过气了。

  楚映婵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苦战,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

  扑通——

  谷小如看着仙子款步而来的身姿,双膝一软,忽地跪了下来,她双手伏地,大喊道:“仙子饶命。”

  ……

  王庭。

  灰白色的时之雾在王庭间萦绕着,久久不散,小禾与慕师靖目睹了这场异动,她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丫头竟是个可怕的杀手,先前,她甚至试图杀死亲哥哥!

  谷鸣也和疯了一样,他抱着头,跪在地上,不停嘟囔着:“怎么会……怎么会……”

  贺瑶琴去安慰他,没安慰几句,谷鸣就一把推开了她。

  谷鸣盯着贺瑶琴,冷冷地问:“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早就察觉到异样了,对不对?你没有告诉我……你在骗我……”

  “我没有。”贺瑶琴无奈道。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谷鸣固执地说。

  两人争吵了一会儿,没有吵出什么结果,向来温和的贺瑶琴也生气了,她冰冷道:“是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你还想把这份责任推给我吗?”

  谷鸣跪在地上,哑口无言,只是痛苦不已。

  小禾与慕师靖没有理会他们的争吵,而是朝着观音像的方向掠去,她们知道,林守溪与谷小如就在那里!

  可出乎意料的是,山间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雾,她们根本无法冲出去。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返回王庭,寻找其他办法。

  王庭里,谷鸣依旧跪在水泊中,神色痛苦,他身边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贺瑶琴呢?贺瑶琴去哪了?”慕师靖警觉地问。

  “她走了。”谷鸣呆滞道。

  “走了?走去哪里了?”慕师靖再问。

  谷鸣指了指院子的后方。

  所有人都觉得,贺瑶琴应是凶多吉少了。

  ……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殿。

  贺瑶琴冥想完这些之后,神色渐渐归于平静,她将灰板交给了眼前的黑袍女子,问:“师尊,如此就可以了吗?”

  黑袍女子点了点头,收回了灰板。

  “你果然比他更早醒来,我没看错你。”黑袍女子似早已料到。

  “嗯……”

  贺瑶琴轻轻点头,忍不住问:“师尊为何不挑选大师兄?”

  黑袍女子给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孤儿。”

  贺瑶琴若有所悟地点头。

  黑袍女子的身边还站着不少人,贺瑶琴认得他们,这些都是灰碑上的名字,他们本该死去,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

  如贺瑶琴一样,他们的灰碑文字也都是伪造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走了之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们……会不舍吗?”黑袍女子缓缓发问。

  弟子们纷纷摇头,皆言自己是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无牵挂,他们为师尊所收养,无论去到那里,都该追随师尊左右,忠诚不渝。

  “那就很好。”黑袍女子轻轻点头,问:“你们还有什么困惑吗?”

  贺瑶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师尊,我们境界低微,哪怕追随了您,真的能帮助到您吗?”

  “在这个世界,你们境界低微,但在另一个世界,你们都将是绝顶高手,你们现在的境界……正好。”

  黑袍女子徐徐说着,脚步缓行至一口古井旁,她低下头,红发垂落,眸光幽邃,“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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