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人约黄昏后
顾时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围的人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来的,她就像这枚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子,落得突然,却耀眼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顾时才不认识她,但这身佛衣让他想起了先前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
“你是圣菩萨?”顾时才惊讶地问。
江山代有天才出,但江湖上沽名钓誉的天才太多,圣菩萨成名于穷山僻壤,大多江湖人士只当是乡野方士装神弄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杂谈。
今日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
小禾用彩幻羽改变了相貌,在人们眼中,她只是个垂着满头纤细黑发的秀气少女,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初成的蒹葭,风一吹就会倾倒。
但就是这样的少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顾时才与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位置。
小禾坐在林守溪的对面,手中棋子莹润如玉,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棋盘,又不仅仅隔着一座棋盘。
“是该收官了。”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提着衣袖,拈起一颗玉色棋子,放到棋盘上,以指摆正,犹若生根。
棋局继续了下去,棋谱被抄录着递出,人声喧哗更胜先前,武当山上的云都应时而散,光无止境地洒到了他们身上。
顾时才立在一边,盯着棋盘,不再失魂落魄,他的眼神里再度闪耀出一种炙热,如见神明的炙热,他虽无法抵达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但他依旧感到了满足,如在此岸看彼岸美好盛放的花。
小禾原本对棋只有粗浅的理解,但传承入魂之后,似有琉璃般美妙澄净的神思灌入意识,令许多原本闭塞的思维变得开明。
她可以想明白许许多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自身的情感困境。
过去,围棋在她眼中有一种神秘的、文化的韵致,但现在,它消解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是算术的游戏,只知晓规则的她依旧可以依靠推演成为此道的顶尖高手,这场对局在未来的岁月甚至会被视为棋道的转折乃至毁灭,但她并不在乎,她现在只是坐在了林守溪的对面,成为了他的对手。
万人空巷,声音鼎沸,围观的众人处于礼节虽已刻意压抑了声音,但泱泱人海的细微交谈依旧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浪潮,唯独棋盘两端的他们没有说多余的交流,落子声是他们唯一的言语,黑白分明。
如林守溪说的那样,顾时才还有机会,小禾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要害上,如扶将倾之塔。
哪怕是收官阶段,变化依旧是极复杂的,常人无法算清,大都时候凭借的依旧是经验与直觉。
但他们靠的是精准的计算。
棋子陆续铺陈到了棋盘上,杂乱无章中透着莫名的井然。
棋盘越来越密集,棋形越来越拥挤,这意味着变化将尽,棋局将尽,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两人落棋的速度默契地慢了下来。
“向死而活,绝处逢生,这官收得滴水不漏,圣菩萨果然名不虚传。”林守溪平静地开口。
少女无动无衷,清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棋盘,似在寻找落子之处,她将一枚黑子轻轻摆正之后,说:“终究只是棋面上的滴水不漏而已……目光如炬又怎样呢,连藏在眼下的欺瞒、背叛、苟且都无法看穿,愚人而已。”
“灯下的黑暗不是炬火的错。”林守溪缓缓将一枚棋子摆上盘,四平八稳,他说:“你是明亮的。”
若是过去,小禾会顺势问一句‘那是谁的错’,但今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瞰棋盘,淡淡地问:“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你会解梦?”林守溪问。
“最近学了些,可以试试。”小禾说。
“近来做的多是噩梦。”林守溪说。
“譬如?”
“譬如着火的房屋,满是恶灵的雷池,溺水的人。”林守溪诉说着梦里时常出现的意象。
“这说明伱作恶多端,问心有愧。”小禾回答。
“崩塌的天空,塌陷的大地,遍地的尸骨呢?”林守溪又说。
“这说明你恶贯满盈,心怀内疚。”小禾回答。
“我也梦到过无边的雪原和无垠的长夜。”林守溪说。
“这说明你无恶不作,良心不安。”小禾回答。
“这是周公解梦的说法?”林守溪问。
“不,这是我的解法。”小禾说。
“多谢菩萨解惑了。”林守溪笑了笑。
“就没有做到过好梦么?”小禾问。
“有的。”
“比如?”小禾随口问着,斟酌着落下了棋子。
“我梦到过你。”林守溪抬起头,看向了她。
小禾也轻轻抬首,与他对视,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雾,雾很薄,薄得像初秋的雨。
“你着相了。”小禾微笑着说。
林守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从棋篓里取了枚白子,落了下去。
天空中白云偶尔飘过,投下阴影。
明暗在棋局内外交错变幻,将少年与少女笼在里面。
小禾取出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她的手背如此纤瘦,可以看见细腻的肌理与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画面像是静止了,这枚棋子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将这枚棋子收拢于掌心,轻轻捻动,黑子被纤瘦的手碾为了齑粉,随着她的松开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我输了。”小禾说。
“这残局对你本就不公,你已尽力,输了不能怪你。”林守溪说:“这不是我们的棋局。”
“我们的棋局在哪里?”小禾问。
“我们是棋手也是棋盘,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棋局。”林守溪说。
小禾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眼眸中的雾气渐渐消散,半晌,她露出微笑,说:“好。”
“武当山见。”小禾起身,飘然离去。
林守溪没有去阻挡,他轻声自语:“武当山见。”
见这佛门少女离去,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棋局结束了,连忙开始轻点目数,最后是白棋胜了半子。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强?”顾时才终于从棋局中回神,茫然地问。
“因为我们境界更高。”林守溪回答。
“只是这么简单?”顾时才不敢相信。
“是。”林守溪看着顾时才,说:“你并不爱棋,你选择下棋不过是对境界无望的逃避而已,重新修道吧,我相信这一次你可以走得更远。”
林守溪说完,也不再去看这盘会在未来被收录为仙人棋的名局,走向了恢弘庄严的武当山。
恒古无双胜景,天下第一仙山。
沿着山道向上行走,风拨开云雾,铜铸鎏金的金殿雄雄地立于天柱峰顶,在午后折射出万道金光,龟蛇纠缠的玄武神像傲立其下,俯瞰群山层峦,亦放着熠熠神光。
宫语早已登上了高峰。
咫尺天空万里晴朗,仙子裙袍素白,圣洁无双。
她俯瞰着大地,大地在她眼中宛若蜿蜒向北方的苍龙。
……
这场武林大会举办得突然,但接下来的三天里,峨眉,华山,青城,少林,唐门等江湖名派的掌门人都如约而至,来到了武当山,共襄盛举。
武林中本就有举办武林大会的习惯,几年一届,作用是选出武林盟主,但自道门崛起,魔门式微之后,武林盟主就再未变动过,武林大会也成了各宗各派交流武学心法的盛典。
在真气未出现的年代里,这些所谓的武林高人绿林好汉在朝廷眼中与贼寇无异,从未将其真正放在眼里,哪怕他们真有高明的武功,也可以被铁骑轻松碾碎。
如今真气复苏,各宗各派占据的高山成了真正的修道圣地,天下格局才发生了改变。
无数宗派在数年间崛起,成了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力,许多开了灵脉的修士也不愿再为朝廷卖命,转而投入各大宗派,哪怕是道门编撰的云巅榜,也刻意对朝廷中的几位大内高手避而不谈,不知不觉间,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已成为了暗流涌动的对抗。
这次武林大会本是掌门们商议大事的,但他们没有想到,道门门主真的会来,于是许多原本可以摆上台面的话不方便再说,这次武林大会竟出奇地纯粹。
武当山新建了不少厢房,林守溪与宫语依旧住在一起,这座厢房临崖而建,位置极好,清晨推开窗时就能看到日出。
“道门的道与武当山的道并不相同,道家养生画符,求仙炼药,望长生不老,看似逍遥世外,名义上承老庄之道,实则反而令其流于庸俗了。”宫语立在殿中,望着真武大帝之像,平静道。
殿中立着不少道家弟子,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这位道门门主的话语,却无一人出声反驳。
“老庄的道本是什么?”林守溪问。
“形而上者谓之道。”宫语如此回答。
她怀抱拂尘,走出大殿,离去之时,倒是手结莲花之印,念了句‘清静无为’。
武林大会将在两日后真正开始,这两天,宫语借了一個老鼍之壳,闭门不出,似在测算什么,林守溪大部分时间都在武当山上餐风饮霞,呼吸吐纳,锻体炼魄,偶有门名弟子拜访,都被拒之门外。
除了修行,林守溪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做两件事——幽会、前往幽会的路上。
小禾也住在武当山,与林守溪住得很近。
这两天,他们总会‘偶然’遇上,或是在落木萧萧的清寂庭院,或是在夜半三更的不眠夜里,或是在真武大殿陡峭的楼顶……
单独相处时,小禾会解去伪装,露出真容,她雪白的长发温柔似光,越看越能感到不真实的美感,这种美感又被佛衣禁锢,秀丽婉约,典雅内敛,宛若真正行走人间的圣灵。
“我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关于你和你师祖的……独步天下的仙子师祖与天才绝伦的少年徒儿,世人可是浮想联翩呢。”
紫霄殿上,小禾与脊首并坐,她仰望皓白明月,侧影挺拔,面容清冷依旧,话语却意外地八卦。
“他们也真敢想。”林守溪无奈道。
“敢想是好事,很多时候,就怕察觉到了,依旧自欺欺人,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小禾说。
“……”
林守溪知道,她在说自己与楚映婵的事,在这件事上,他永远理亏,没有辩驳的余地。
“你与师尊真的没什么?”小禾灵眸微转,笑着问。
“当然。”林守溪义正词严。
“你既已欺师,为何不顺道灭祖?”小禾问:“师祖这般漂亮,你若说没有心动,我可不信。”
“我与师祖只是师徒情谊而已。”林守溪说:“你走之后,我心里只挂念你,怎么容得下别人?”
小禾灵眸微颤,纤薄的唇半抿,细细的唇角似要挑起,转瞬又复归平静。
“当初你就是靠这样的花言巧语俘获楚映婵芳心的?”小禾冷冷地问。
“当然不是。”林守溪说。
“那靠的是什么呢?”小禾追问。
林守溪心中一动,他知道,小禾想听他与楚映婵之间的故事了,岑寂的群岳之巅,林守溪望着当空皓月,思绪飘回了黑皇帝像深处的幽冥旧都,诉说起了完整的,不死国的故事。
小禾坐在一旁,修长的细腿轻轻搭在深青色的瓦片上,雪白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她轻巧地玩弄着,静静地听着林守溪的故事,脑海中想象出了他所描述的画面,面容却越发冷淡,似浑不在意。
时间的河流从他们身侧淌过。
凄切的秋蛩鸣声里,林守溪讲了与洛初娥的初见,讲了色孽之印,讲了他们被困囚于水车巨牢,一同修习合欢之法破解色孽之咒的故事,也讲了洛初娥出尔反尔,修改原初石碑。
他与楚映婵被困在狭小的牢房里,同床共枕,肌肤相贴,这一幕在生死的重压与咒印的折磨之下显得沉重而压抑,本该有的旖旎与暧昧被深深地藏在了心的深处,一时难以窥望,当时置身其中的他们恐怕也浑然不知。
若当初他们无法战胜洛初娥,未来漫长的日子,他们都有可能沦为洛初娥的奴隶,相依相偎地度过之后的艰难岁月,这是他们早有觉悟之事。
说到此处时,林守溪也停了下来,他回忆着巨牢时对楚楚的想法,一时却也无法忆起,直到小禾轻轻开口,催促了一句:“继续。”
林守溪继续讲述了下去。
每每停顿之处,小禾都会开口,说一声‘继续’。
洛初娥的最终一战里,楚映婵破开王殿之门,持剑刺来,铁剑贯胸达背,她跪在地上,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林守溪的紧紧相拥,这是小禾早已知晓的事,但现在听来,却有着浑然不同的意味了。
她再次想起了神域的崩塌。
那时她不想离去,想紧紧拥住眼前的少年,可她没有做到,楚映婵却做到了。她并不嫉妒,反倒有种欣喜与释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并期待故事有圆满的结局。
渐渐地,月至下弦。
“她不知道我中了洛初娥的咒,也不知道我在看她,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偷偷看她,看她在纸上写写画画,看她抄录背诵菜谱,看她对镜梳妆,挑选衣裳,就这样过去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楚楚推门而出,出门之前,她故意挠乱了头发……”
林守溪讲到这里,话语又慢了下来。
“然后呢?”小禾问,她也没有想到楚映婵还有这一面,竟期待起了后面发生的事。
“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给小禾分解。”林守溪微笑,竟还留了悬念。
“呵。”小禾笑得冰冷,她横了林守溪一眼,淡淡道:“不说就不说,我也没兴趣听。”
“真的?”林守溪问。
小禾略一犹豫,话语由摇摆变为肯定:“当然。”
夜色已深。
临别之际,小禾抓住了林守溪的衣袖,冷冰冰地提醒道:“此次武当山与你相见,只是偶遇而已,哪怕稍有不满,我依旧会离开的……总之,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林守溪作出承诺。
“看你本事咯。”小禾淡淡回应。
她立起身,从屋脊上跃下,轻盈的身姿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如鸟雀归巢。
回去之后,小禾辗转难寐,她始终在想楚楚的故事……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呢?她被看了一夜却浑然不知,次日还要摆着师父的臭架子,被林守溪看在眼中,恐怕丢人丢死了吧。
林守溪竟断在了这里,着实可恶,让不让人好好歇息了?
小禾正恨恨地想着,忽然心惊,她从榻上坐起,小手轻轻覆在了心口,小心翼翼地摸索,试图从中触摸到一种刺痛,却一无所得。
这是……释怀么?
小禾不喜欢这种释怀的感觉,她应该一直怨恨、淡漠下去,那日她离去时这般决绝,又如何能轻易回头呢?
是了,离去时决绝么?
小禾回忆过往,从桃花初绽到莲花盛开,她说过无数次要走,除了真正离开的那次。
她压下了诸多心绪。
次日,为期三天的武林大会正式召开。
清晨,人烟尚且稀少之际,小禾与林守溪又单独见了一面。
“小禾昨夜没有睡好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我睡得很好。”
小禾揉了揉眼睛,蔑然作答,她瞥了林守溪一眼,看似毫不急切地说:“之后发生了什么,继续讲给我听吧。”
林守溪没有立刻作答。
“怎么了?”小禾见他面露犹豫之色,问:“该不会还要收茶水钱吧?”
“这倒不是。”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为难地说:“今日我精神不太好,想告假一日,要不……明日再讲给小禾听。”
小禾眯起了眼眸,只冷冷吐出两字:“找死!”
凛然杀意将少女足边的黄叶扫开,小禾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她话语才出,就递出一拳,锤向了这个胆大包天胆敢告假的少年。
林守溪伸臂去挡,小禾这一拳力道甚大,仍将他打得后退数步,林守溪蹲下身子,单膝跪地,握着手臂,假意受了伤,咬牙喊疼。
小禾将信将疑地走到他面前,讥讽道:“怎么这么不禁打,师尊喂了你这么久的拳,都喂到谁身上去了?”
话虽如此,小禾也能猜到,他应是练拳一月积攒了内伤,被她一拳牵动了,她话语严厉之余,也伸出了手,意欲拉他。
林守溪也伸出手。
却没将少女的手握住,而是顺势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小禾望着他递信的样子与计谋得逞般的笑,愣了愣,她狐疑地展开信,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上,轻声骂道:“恬不知耻。”
林守溪已然立起,他说:“武当山下的镇上有家不错的店,地址也一并写在上面了,今日武林大会之后,我在那里等你。”
“你这是在约我?”小禾抿了抿唇,问。
“是。”林守溪回答得干脆利落。
日出东方。
金殿散射金辉。
厢房的门陆续打开,各宗各派的掌门与弟子们在晨钟声中走出。
人渐多了,小禾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将信紧紧攥在掌心。
众人的目光聚到了他们的身上,似在好奇他们大清早见面是做什么。
“好了,这封战书我收下了。”
小禾突然抬高了声音,她娇颈微斜,扬了扬手中的信,将它拢于袖中,用挑衅似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回应:“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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