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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晋爵深意


  李素的性格和他所做过的一桩桩大事一样,可谓人尽皆知。

  满朝君臣对李素的印象都不算坏,也都愿意与他友善来往,其中的原因很多,或许因为李素为人处世亲和,也或许李素做人做事低调不张扬,当然,也包括李素的性格。

  李素的性格太懒散,对于世人所热衷的功名利禄他完全不感兴趣,因为“无争”,与大家并不存在利益冲突,所以大家都乐意与他来往,在这水既深且浑浊的朝堂里,能做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种程度的人,委实凤毛麟角,李素算一个。

  所有人都乐意看到李素就这么懒散下去,尤其是李世民,表面上经常斥责李素不求上进胸无大志,但如果有一天李素忽然变得勤奋进取,李世民果真愿意看到么?所谓“进取”二字,本身便带着勃勃野心的味道,作为臣子,太进取了往往不是什么好事,一门心思的建功立业,皇帝把你一升再升,从县子升到国公郡王,等到发现你的功劳连封郡王都犹嫌不足的时候,那么,离掉脑袋也就不远了,人间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要不你换个地图上仙界看看?

  然而作为李素的长辈,李绩却是实实在在对李素的不求上进很不满,这种不满没有任何目的性,纯粹只是对晚辈的痛心。

  “你本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之人,有着一肚子神鬼莫测的本事,可惜你自幼生在农户家,母亲早亡,父亲也不知教导,所以你的眼光格局太小,你这身本事不知从哪里学到的,但你的性子,却实在可惜了……”李绩摇头叹息。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说得是,只是天性使然,难以改易,再说小甥这些年虽然性子淡泊,但该立的功名可从没少过,像我如此淡泊之人都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被陛下破例封为县公,舅父大人试想,我若再多一点进取之心,不要命似的多立几桩功劳,陛下再次破例将我封到国公甚至异姓郡王,那么,以后呢?以后我若再立功劳,陛下该如何封赏我?”

  李绩眼皮一跳,急忙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四周无人后,这才缓缓叹道:“若你真到了那一步,陛下除了赏你一杯鸩酒,恐怕也别无它物可赏了……”

  李素笑道:“小甥酒量不好,一般不喝酒,尤其是那种要命的酒,能不喝还是不喝吧。舅父大人觉得呢?”

  李绩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叹道:“你是对的,木秀于林反倒不如藏拙,老夫戎马半生,近年常觉得一团和气的朝堂反不如厮杀疆场来得痛快,身处庙堂之高,愈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李素一惊,抬头惊讶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李绩今日竟会说出这番话,里面似有深意。

  李绩笑了笑,道:“你是老夫的亲外甥,这些不敬的念头老夫只能和你说说……”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

  李绩叹了口气,道:“近年来,陛下越来越乾纲独断了,尤其是李承乾谋反后,陛下的性情愈发暴躁,越来越听不进朝臣谏言了,贞观九年之前,臣子进十谏,陛下通常能纳八谏,而如今所纳之谏不足当初三成,殿侍中魏征以进良谏敢直言而闻名,这两年魏征进谏却屡屡碰壁,有时候陛下甚至连见都不愿见他,魏征久抑于心,积怨而病,眼看也就这几天日子了,他……是被陛下气病的啊。”

  李素抿了抿唇。

  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更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皇帝。“雄才伟略”这种字眼向来只是史书里的修饰,所有完美的光环都是以讹传讹强加上去的,李世民也不能免俗。

  无可否认,他确实是个成功的皇帝,然而,人生的征途里,绝对不能回头看,因为甩在身后的是往事,往事太失败,不可避免的生出沮丧心,往事太成功,则生骄纵心。

  李世民如今就是回头看得太多了,当他回首往事,发现自己从登基到如今,已然创下如此清平盛世,打下如此广阔的疆土,万邦番属对他如此敬畏臣服……功绩历历在目,试问谁能不膨胀?如此一来,臣子们再对他进良谏,他又怎会听得进去?

  李绩神情有些沉重,接着道:“陛下如今不仅不纳谏,而且对臣下渐生猜疑,今年上元夜,陛下大宴朝臣,将我等十二卫大将军去职轮调,各大将军旧部打乱调离,如今拱卫长安城的各卫委实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不仅如此,借着拔除前太子余党的由头,陛下株连无辜朝臣近百人,许多与太子毫无关联的朝臣也被莫名其妙罢职入狱抄家……”

  “以往陛下常召我等开国文臣武将入宫,垂问国事方略,现如今我等主动请求觐见亦不可得,据说陛下自去年开始,召了一些方士入宫,习修道法,效秦始皇炼丹求长生……”

  沉重地叹了口气,李绩仰头看了看天空,神情抑郁地叹道:“长安朝局越来越诡谲莫测了!”

  李素睁大了眼睛,他对李世民从来都是敬而远之,除非李世民宣召,否则他几乎从来不会主动进宫,所以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今日李绩说起,李素才知道李世民越来越堕落了。

  对执掌江山的帝王来说,他个人的堕落可就是全天下的灾难了。

  “陛下竟效秦皇炼丹求长生?”李素吃了一惊,接着皱起了眉,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此乃取死之道,舅父大人,这可不成,会祸乱天下的。”

  李绩斜瞥了他一眼,哼道:“还用你说?那些所谓得道术士,明眼人皆知是骗子,炼出的丹药也不知是何等毒物,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炼丹求长生皆不得寿终,陛下早年亦常说寿数天定,不可强求,所谓‘长生’,如镜花水月,不可及也,可如今,他却完全忘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对炼丹沉迷愈深,朝臣屡谏而不纳,长此以往,陛下性命堪忧……”

  李素脱口道:“不如让小甥寻个时机进宫……”

  李绩立马截口道:“不行,此事你不能劝谏,陛下正是心气孤高之时,劝谏不但无用,反而惹祸上身,无谓之举也,子正,陛下面前千万莫乱说话,往年陛下和朝臣们只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所以你闯过那么多祸,君臣都不与你计较,如今你年岁渐长,又被破例封了县公,现在大家眼里的你,可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要自己担待,不会再有任何人哂然一笑,轻轻揭过了……”

  李素愣了片刻,接着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放眼天下,知音难觅,谁会知道其实自己一生都是宝宝呢……

  暗暗叹息一声,李素不得不接受自己已不再是宝宝的事实,定了定神,问出了一个久萦于怀的疑问。

  “舅父大人,陛下晋小甥的爵位,此举恐怕不单单是因为我立的功吧?陛下背后可另有深意?”

  这个问题困扰李素很久了,当初李世民甘露殿晋爵之时李素便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晋爵并不简单,这些年李世民一直刻意压着自己的升迁之路,固然是因为年纪原因,也担心骤升高位而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如今李世民竟力排众议将自己晋为县公,恐怕里面另有文章。

  李绩含笑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敏锐,居然能察觉此事另有门道,倒也不枉这些年修炼出来的道行。”

  李素苦笑道:“小甥这些年从来不敢踏足朝堂太深,充其量也就在河边走走,可是纵然走在河边,难免也湿了鞋,勉强还是能窥得几分门道,只是看得到却看不透,小甥实在惭愧……”

  李绩笑道:“你这个年纪,能看到已属难得,对自己不必苛责……”

  顿了顿,李绩笑容渐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帝王行事难以揣度,所谓‘圣心难测’便是这个意思,晋你之爵当然也不可能是随意为之……以我猜测,陛下晋你的爵位一则确因你这次立功颇大,虽然这些年总是压着你的升迁,但这次因你之故而引进真腊稻种,惠泽天下,社稷愈发巩固,如此大功若仍然压着不升赏,怕是说不过去,陛下不仅怕寒了你的心,也怕寒了功臣们的心……”

  “二则,是为拉拢,无可否认,老夫在大唐军中还算有几分分量,你与老夫认亲可不止是李家的家事,老夫是颇有威望的大将军,你是后起新秀英杰,如今两家成了血脉亲人,陛下便不得不思量了,不管你与老夫是怎么想的,在陛下眼里,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两家其实同为一家,利益也是休戚相关的,所以陛下晋你的爵位,其中也不乏给老夫示恩的意思,让你我两家知圣恩之隆,不与天家生二心……”

  李素点点头,这两个原因他早已猜到,只是,晋爵背后恐怕仍不会如此简单。

  李绩沉默片刻,接着道:“三则,老夫私下揣度圣心,晋你之爵恐怕与新立的东宫太子有关……”

  李素一愣,愕然望向李绩。

  李绩淡淡道:“不必如此吃惊,前太子谋反事败,东宫之位空悬,陛下再立新储君是迟早的事……”

  “可是舅父大人,陛下新立东宫,与小甥何干?”

  “谁说与你无关?陛下十几个皇子都眼巴巴盯着东宫之位,可是世人皆知,真正有希望问鼎东宫者,只有两位皇子,魏王和晋王,因为他们是长孙皇后嫡出,天家立储的规矩向来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除非这两位皇子品行德望太差,否则别的皇子基本没有希望了……”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绩道:“魏王和晋王,与你的交情恐怕不浅吧?”

  李素苦笑道:“晋王与我的交情确实不错,可是魏王与我,却是似敌似友之间,说到交情,未免有些惭愧了,小甥除了坑过他几次外,基本没干过太感人的事让魏王殿下引我为知己……”

  李绩冷笑:“你与魏王的那点小纠葛,看在朝堂君臣眼里只不过是孩童玩闹罢了,友也好,仇也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前些日子魏王主动登门,试图拉拢你,却被你拒绝,此事已传遍了朝堂,你以为陛下不知道?此事旁人或许当成了一桩笑谈,但陛下怕是已留了心,魏王既然主动拉拢你,当然是看中你的才智,晋王天性纯朴,他与你交好自然是因为你二人在晋阳并肩平乱的缘分,未来的大唐太子不论是魏王还是晋王,你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陛下在立新太子之前,先把你抬举起来,作为将来东宫潜邸旧臣,若干年后新君甫立,百废待兴,有你这位大唐百年难遇的英杰辅佐,大唐江山的新旧交替时期方不至于出现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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