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桓会来见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 想到她才从宣徽殿回来。
难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后之争?
她抬起眸子,安静地看着高桓。
高桓依旧沉着脸,语气冷淡:“朕在问你话。”
李桑桑沉默良久, 说:“臣妾去见了皇后。”
高桓的脸上现出嘲弄的笑意, 似乎在讥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 他道:“朕竟然不知道, 废后一事也要淑妃来费心筹谋。”
李桑桑抿嘴不语。
高桓站起身来,他的身量极高, 自登基以来莫名地瘦削了许多。
李桑桑看着他往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她愈发觉得高桓陌生起来, 从前那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变得沉郁,明明是他在折磨着旁人,他却消沉起来。
李桑桑看着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垂着头,听见头顶上响起声音:“你近来愈发喜欢低头,是不想看朕?”
话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处一痛,她抬起头来, 高桓眼底平静地看着她。
他看了片刻, 眼中浮出讥讽,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记得,最开始的时候, 淑妃就惯会用身体来交换东西, 你若想要插手, 朕给你一个机会来交换,如何?”
李桑桑平静地望着他:“谢陛下。”
高桓的眉心紧拧了起来,脸上有了薄怒,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色的指印。
高桓轻呵一声,薄唇吐出残酷的话语:“也对,从始至终,你与朕,不过是一种下贱的关系。”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礼,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远尊崔姐姐为皇后。”
高桓脸色铁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是。”
高桓仿佛要考验她的真心:“若朕让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两人中选呢?”
李桑桑说:“只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连说了三个好
。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终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为何会出现,不明白他为何轻易地将这个选择抛给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说话是否算数。
她现在明白的,就只有今夜实在是太冷了。
熏笼里的火气没有半点沾染在人身上,冷气像是透过人心直往外冒。
她和高桓两人,尽管相拥,却没有半分的温度。
熏笼不知什么时候灭的,高桓走后,满室只余沉香火冷。
冬日渐近,整个长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静。
这个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后亲自指了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
这让李桑桑惊讶不已,她没有想到兄长李丛竟然能和华阳公主修成正果。
华阳公主对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权重,风流多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她曾经以为李丛只是公主的露水情缘,没有想到……
唯一让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来,崔胭玉神采奕奕,没有半分憔悴。
察觉到李桑桑的隐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后,我果然和你说了些东西。”
李桑桑神色尴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会:“那我应该也告诉过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说,她在乎的只是皇后的位子,她看起来没有说谎。在废后一事戛然而止后,她很快打起精神。
宫里开始喜气洋洋地给华阳公主准备亲事,没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里。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当年大雍南下剿灭楚朝残余的记录。他翻完卷宗,对林晏说起家事:“李丛性情浪荡轻浮,身世……他当年是李年的私生子,一岁余,胡姬贺兰氏才抱着他进了李府。”
林晏说道:“对,”他顿了顿,“李丛并不是李年的儿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说李丛和贵妃还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说:“李丛行踪诡异,华阳包藏祸心,这两人……”
林晏不再说话,高桓登基以来性情大变,疑心病也重,林晏谨慎,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脚步一顿,他看到了一个极为瘦弱的美人。
她穿着素青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容颜艳丽无双,眼中却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惊讶半晌,然后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这里出现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后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敛目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美人摇了摇头,没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只知道淑妃失宠已久,没有想到淑妃会出现在清思殿。
也没有想到,这样模样的淑妃会被高桓厌弃。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为了兄长和华阳公主的事,来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个交错,就各自走开。
林晏忽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皇帝与淑妃渐行渐远,一切源于征讨高句丽回来之后,向先皇要的那个赏赐。
林晏转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请去问问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睁大,木然的神色出现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转身走远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静不下来,她走上台阶,对清思殿的宫人道:“我想见见陛下。”
宫人去去又回:“陛下没空见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说道:“我想见见丁公公。”
丁吉祥对李桑桑极为客气,或者是因为从前的一点交情,听到李桑桑问道南朝的奇药琥珀金蟾,丁吉祥并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
先皇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药物颇为在意,底下人于是也对这些东西宝贝起来,高桓却不同,高桓不求长生,对佛道之事也并不热衷。
丁吉祥说道:“当初陛下问了姚公公这件事,后来将这金蟾炼了药丸,应是藏在了库里。”
李桑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的手心冒起了虚汗:“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当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问一句,陛下向来不信这些东西,想来不会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库房里看药丸,他毫不费劲地从阁中拿出了锦盒,轻轻将盖子掀开……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挠了挠头:“原本还在的,那枚红褐色的药丸,就这么大一个。”
丁吉祥用手比划着。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小吴氏自缢,高桓来到绫绮殿。
在窒息的瞬间,高桓塞给了她一枚红褐色的药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恶心从胃升腾而起,让她几欲作呕。
她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将那金蟾,全部炼作了药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过激的反应有些吓到,他讷讷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抬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适,就在这里站一会,你先走。”
丁吉祥面露紧张之色:“奴婢去请太医。”
李桑桑说道:“不用。”
丁吉祥走后,这里霎时间安静了。
旧物上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狭小的库房里,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烂,发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桑桑费力仰头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许久,门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沉声问道:“你来找朕?”
李桑桑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出门外。
“陛下。”李桑桑费力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
高桓止住了脚步。
李桑桑问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练成的药丸吗?”
高桓转身看她,他的神情复杂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听到答案。
高
桓说:“是。”
他转身走了出去,门扉合上,仓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远地坠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诺。
他将琥珀金蟾给了她。
也许这就是小吴氏一事的报复。
因为她伤害了他的李蓁蓁。
天子为贵妃建造的高楼终于完工,楼高百尺,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天子为这高楼取名“琼楼”。
琼楼试羽衣,笙歌访翠微,夜夜欢娱不休。
没有人关心,绫绮殿里,淑妃将自我幽禁,从此闭门不出。
琼楼之上,高桓浑身酒气,斜靠在榻上,看着高台上舞女在翡翠盘上旋转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来,想要在高桓边上说话。李蓁蓁转动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见他没有睁眼,她小声呵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说。”
丁吉祥看着李蓁蓁的脸,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说的话和李桑桑有关。
高桓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说。”
丁吉祥舒了一口气,余光看见李蓁蓁面色一沉。
丁吉祥说:“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亲。”
高桓沉默良久:“准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着这一天,当真的到来的时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李桑桑心里已经不再有爱恨。
她自请离宫,没想到高桓轻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时候是在昏睡的,醒来的许多时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只能忍痛和他略说一两句。
走出了门槛,她摇摇欲坠,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丛看着她,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丛,他也十分不好。
从前的颓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丛总是有种易碎感,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仿佛随时都能走向毁灭。
李桑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
忽然流了出来。
李丛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别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李丛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来,发现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丛却不见踪迹,掬水在边上将李桑桑扶起来。
“方才娘子晕倒,我和雁娘连忙扶着娘子回来,郎君正去叫大夫过来。”
正说着,李丛走了进来,他说:“我已经遣人去找范大夫,他稍后就过来。”
李丛半跪在地上,看着李桑桑,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双手握住李丛的手,她的声音发飘:“父亲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亲。”
李丛拧起眉毛,说道:“怎么能怪你,别胡思乱想了。”
李桑桑面色惨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会胡来,不会将那药让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丛的声音有些异样,李桑桑没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紧握的手,将手指虚虚搭在李桑桑的脉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压抑着难以言说的隐秘,他忽然松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觉怎么样?”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感从胸腹升腾而起,李桑桑干呕了一下。
李丛神色剧变,他再一次将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来。
“你……”
范景终于来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丛,然后绕过他给李桑桑把脉。
很快,他也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李丛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丛轻声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桑桑说。”
李丛的语气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顺从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着李丛,发现他的脸上盛着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还没有在惊诧之中平静下来,就听见李丛这样说话,她下意识地抚住小
腹,摇头:“不……”
李丛的眼眸既温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为什么?”
为什么……李桑桑也没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觉得李丛愈发奇怪,他在用温柔的态度强硬地逼迫着她,简直不像她记忆中的兄长。
李桑桑咬着唇,她的脸是惨白的,唇也是惨白的,白纸一般,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宫,隐瞒了这个秘密。
李年时日不多,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就紧赶慢赶地准备起来,一是让李年在生前了却一桩心愿,二是避开李年一旦无常,李丛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天子的亲姐姐。本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婚事倒没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说高句丽灭国之战正是要紧时候,国库空虚,让高檀一切从简。
明面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却不会这样简单地看。
白胡子老者捻着一把胡须,站在茶馆外,看着阴沉的天,说道:“变天了。”
高檀虽然心中有许多盘算,但眼下顾不得许多,她在铜镜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纱里衣,发髻上花树金冠颤颤巍巍,宝钿花钗耀目。
黄昏将至,她就要嫁给李丛。
有情饮水饱,高檀暂时将平日的烦恼丢开,专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只是在发呆的片刻,她仍旧有些惊恐。
高桓将吴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后又追封吴美人作先帝皇后。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颤抖。
卫国公被褫夺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斩首流放了许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间响起脚步声:“来了来了!”
高檀敛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丛骑马在前,火红的衣裳衬得他面如冠玉,高檀在后车里坐着,手中拿了团扇,有些想哭。
傧相簇拥,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宫女扶起高檀,婢
女铺下毡席,高檀走进百子帐中。
团扇移开,行了合卺,众人正在起哄的时候,李丛忽然倒了一盏酒,引了众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高檀耳边细声说道:“驸马体贴,怕生人冲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专心等待李丛回来。
李丛却彻夜未归。
天亮时,李丛才回来。
高檀的心一点一点冻结,她重新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看着帐外闪动的人影,她冷漠发问:“驸马去了哪里?”
帷幔一开,外面站着的除了李丛,竟然还有吴王高樟。
高檀惊诧:“你……”
李丛温柔着笑着,眼底藏着深深戾气,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丛说:“殿下,坐以待毙也是死,何不抢先下手?”
大婚过后,李丛骤然忙碌起来。
李年大限将至,王氏差遣奴仆来到公主府。
李府小厮走进公主府,只觉得公主府隐隐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他不敢多看,跟着仆从来到书房外。
书房里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府小厮等着书房里的贵客出来,等了许久,却没有出来,里头不再讲话,李府小厮被请了进去。
他疑惑地发现书房里现在只有李丛一人。
李丛笑得很温和:“家里有事?”
小厮收起胡思乱想,回道:“大约就是这几天,夫人请郎君回家看看。”
李丛抽出时间,他回到李府,走进了李年的屋内。
李年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看着李丛走进来,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后事。
李丛没有接他的手,他在边上寻了一个矮兀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李丛捧了一本账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礼的事。
“家里有些难周转,到时候,就卖了西市的几间铺子,勉强能办下丧事,只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么好的了……
……度亡的话,照例是请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对道士有些厌恶,你看不如找些和尚来?”
李年听着李丛一项又一项,极为清晰冷静地和他说死后的琐事,心中惊诧万分,而后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许久,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李丛合上账簿,笑了一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丛看着李年,饶有兴味地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李年也如他所愿,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李年睁眼看他,这个时候,他像是李丛真正的父亲一般,教导着他:“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太过危险,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不好吗?”
李丛怔了片刻,他说:“不好。”
屋内陷入难言的寂静。
李丛开始回忆他的一生。
那时他只有四五岁,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为那是一个有些怪异的大人,他并不理解那个人所说的话。
后来他理解了,挣扎过,接受了。
当年南朝灭亡后,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贺兰氏抱着他们的儿子逃了出来,那个儿子就是李丛。
贺兰氏走投无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为这是幸运,没有想到,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残部的下落。
几年后,贺兰氏被李年打动,说出了南朝残部的线索,南朝太子身死。
贺兰氏接受不了打击,也随之而去。
南朝残部找到了李丛。
李丛怀中恨意长大,他安静地潜伏在李府,只想在恰当的时机,手刃仇人。
没有想到,时机有很多,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少年时候,他在外地求学,几年后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着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他从此明白,他一直对李桑桑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为湮灭于尘土的南朝,为从未蒙面的亲族,为含恨而死的母亲,也为他一点难以言说的渴望。
他从此成为一个游荡于花街,写靡丽诗词的浪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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