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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一章 人心生鬼


——只要有一个人还真诚地挂念着他,他就要好好活。

  这句话,乔逢雪也记住了。

  记住,并且贯彻。

  好好活,好好对待每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忘记自己曾得到的温暖、馈赠,也不忘记师父的教诲。

  那些年间,乔府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直到很多年后,他当上了玉壶[chun]的门主,而且坐稳了这个位置,让玉壶[chun]的名声更响、实力更盛,乔府的人才又找上门来,想要与他重修旧好。

  那时他们变得更加没落,不仅没有钱,连名声也衰败了,便格外盼望他能拉他们一把。

  他想起师父临终时的[jiao]待,想了一天一夜,到底答应了。

  他觉得到底是亲人、是长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他们悔改,他愿意原谅。其他人也都赞叹他的宽容与孝顺——这些最后看来根本无用,反而是累赘的东西。

  不过,那毕竟是很后来的事。

  早些年时,乔家不搭理他,但温家早早对他伸出了手。

  温伯父——也就是温香的父亲——和玉壶[chun][jiao]好,时常邀请他去府里玩耍,逢年过节时他也算有了要回去的地方,也因而认识了温香。后来“青梅竹马”一说,大约由此而来,但其实他们相处得并不多,还是后来温伯父去世、温香来了玉壶[chun]后,他想着要多照顾她一些,才算[shu]悉起来。

  刚当上玉壶[chun]门主的那几年,他遇到了很多挑战。

  登位时他十九岁,有很多人不服气他。有些人是不服他的年龄,有些人是不服他的病弱,也有些人就是单纯地不喜欢他。

  他很头痛,很需要有一些自己的心腹,思来想去,便给塞外的凌言冰写信。他们是经常通信的,所以他知道凌言冰已经是塞外很有名的驱鬼人高手。

  他邀请凌言冰来玉壶[chun],帮他一帮。

  很快,凌言冰来了,却拒绝加入玉壶[chun],还不让他再叫他“凌大哥”。

  凌言冰说:“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大门派的门主,身份与众不同,叫我一声‘大哥’,我真是愧不敢当!”

  他们争来争去,最后决定彼此称呼名字,只说兄弟,不谈高低。凌言冰这才展颜,立即着手为他做事,还不要报酬,为人真是慷慨潇洒,那剑眉星目、顾盼有神的模样,也无愧于侠义之名。

  那时候,他多么佩服凌言冰,甚至不无憧憬。他觉得这位幼年的大哥真是义薄云天,而他又一直那么健壮、[jing]神,和自己这虚弱的身体截然不同。

  能有这样的好兄弟,是他人生中一大幸事,当浮一大白!

  想到这里,乔逢雪甚至轻轻眯起眼睛。人在笑的时候,如果眼睛也一起动作,就会显得这个笑容格外真挚。很小的时候,他在乞讨中学会了这一招,只需要稍稍动一动眉眼,就能让微笑更动人。

  他想:真的。

  真的,那可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啊。

  *

  回到拂云门中时,天光已然明朗。

  出山洞后,芝麻糖就恢复正常,成为一只林中飞翔的快乐小鸟。

  原本商挽琴还疑心是乔逢雪吓着了它,现在看它快快活活,对乔逢雪并没有惧怕的表现,就暗笑自己想多了。

  拂云门中已经热闹起来。弟子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分成不同的组,演练着不同的功法。

  武功,法术,这两者都是驱鬼人的必修课。武功强健体魄、锻炼[jing]神,是施展法术的根基;法术勘察幽玄之妙,引天地之力入体,才有与恶鬼一战之力。

  上述知识,源自乔逢雪的谆谆教导。

  他沐浴着晨光,[jing]神也振作不少,就讲了一路。商挽琴听得耳朵疼,不由说:“表兄,这些我都知道。”

  “果真知道?那如何又法术不[jing]了。表妹,你今后既然要随我出行,就要勤修术法,不改偏攻武艺。须知天下之大,哪怕有我护着你,也……”

  商挽琴耳朵更疼了,很想真挚地问一问:表兄,你祖上是不是出过一位高僧,人称唐僧,最擅碎碎念。

  从前没觉得乔逢雪啰嗦呢?可能这就是明确了“兄妹身份”之后的表现吧……不行,现在还不能多想这事儿,想多了还是有点子心塞的。

  他们来到了山门前。

  远远就能看见一道黑衣人影,那人高大挺拔,雪白的长发挽得一丝不苟,还用拿笏板的方式拿着一只桃木剑。

  是青萍真人。

  等他们一走过去,青萍真人就肃容一拜:

  “多谢二位小友,替我拂云门铲除一害。”

  她已经通过卜算得知了此行结果。她身后的拂云门弟子,也一起行礼。

  两人连忙回礼。不过,商挽琴因为扶着乔逢雪,他们行礼的动作变得有点奇怪。乔逢雪察觉到了,想挣脱她的搀扶,但商挽琴怕他摔倒,就坚持没放手,最后别别扭扭回完了礼。

  边上有些弟子都在忍笑了,乔逢雪不好说什么,只能咳了一声缓解尴尬。

  青萍真人又命人端出一盘银子,道:“莫要推辞。二位小友帮了我们大忙,之后承月露的产出可以恢复如常,我拂云门的根基也得到保障。区区心意,不成敬意。”

  她又看两人形容狼狈、神[se]疲倦,便体贴道:“这银子,我会命人各自送到二位屋中。”

  商挽琴确实很累,但一听之下就竖起耳朵:“银子我也有份?”

  青萍真人奇道:“如何没有?我卜算得知,此番除去恶鬼,两位功劳一半一半,那报酬也该如此。”

  商挽琴心里对青萍真人的好感度,立刻有了新的提升。

  她露出大大笑容:“也要多谢真人赠我护身符,此番得了大用处呢!”

  青萍真人也对她露出慈爱的笑容,但心里却想:我信你的鬼,我留下的法术根本没发动过,说明你从头到尾都没真正遇到危险。

  可一旁的乔逢雪却是才知道这事。一怔之后,他便对青萍真人一礼,肃声道:“晚辈不知此事,前番对真人多有得罪,是晚辈的不是。还要谢过前辈对表妹的照顾。”

  他指的是此前对青萍真人放话说“别为难表妹”一事。

  “哪里,哪里。”青萍真人微笑加深。她一边笑着,心里一边道:我也信你的鬼,真是有事放狠话,无事嘴就甜,也不知道玉壶[chun]那老东西从哪儿拎出你个外圆内方的小东西!

  商挽琴在旁边听得迷糊,问:“什么得罪,什么事情?”

  但那两人同时对着她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青萍真人收下了承月露,承诺说会立即着手救治凌言冰,又让他们各自回屋歇息。

  乔逢雪婉拒了,说:“言冰命悬一线,我非得亲眼看着他好起来不可。”  对此,另二人都不意外。

  商挽琴盯着青萍真人手里的玉盒,很有点想上手去抢,到底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她又见那些拂云门弟子跑来跑去,俨然已开始准备救治用的器具和术法。

  看来这个凌言冰是非救不可了。

  她撇了撇嘴。

  这时,青萍真人看她一眼,面上掠过一丝笑意。

  接着,她就转向乔逢雪,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有了承月露,可想要着手为凌言冰小友拔毒,还需花上一[ri]功夫作准备。我知道乔小友心急,可命数的事情,都是急不来的。”

  乔逢雪眼睫一动,神情显出些意外。他正想说什么,却听青萍真人又重复道:“命数的事,都是急不来的。”

  他对上那位老人的目光,从中看到了一种意味深长。他略垂下眼睫,顿了一顿,才叹了[kou]气:“也好。”

  商挽琴惊讶起来。她看向青萍真人,却见后者对她挤眼一笑,神态顽皮。

  之后,等乔逢雪回屋去睡了(他一沾床就睡着了),商挽琴也去洗漱一番。她原本也觉得疲倦,洗了脸却又[jing]神起来。

  一[jing]神,就觉得肚子饿。

  还没到中午,幸好厨房已经冒起了白烟。商挽琴循着香味摸过去,进厨房跟人家套了套近乎,一起夸了一会儿拂云门和青萍真人,最后顺利地叼走了一只大[rou]包子,还给芝麻糖摸了两块绿豆糕。

  边吃边走。清爽的冷风扑面而来,举目就是绿意,近处高高低低的建筑也颇有韵律,是不同于繁华城市的景[se]。

  美景当前,包子也变得更香了。

  拂云门的弟子们都已散去,开始了一天的正事。留在此处的人不多,所以没走几步,商挽琴一眼就看见了青萍真人。

  老人仍然穿着玄[se]曲裾,袖[kou]深红的云鸟纹显出古朴而神秘的意味。她站在前方的山坡上,抬头望着什么,衣袂飘飘,似传说中的仙人。

  “真人。”

  商挽琴赶紧吃完手里的[rou]包子,并拿芝麻糖的背揩了一下手(差点被啄),就跑上去。

  青萍真人看过来,还是带着悠然笑意,眼中又有些神秘意味。

  商挽琴小跑到她跟前,说:“刚才谢谢真人。”

  青萍真人悠悠道:“谢我?我又没做什么。”

  商挽琴嘿嘿一笑:“我知道真人是在帮我。”她说的是凌言冰的事。

  青萍真人面上笑意加深,嘴里却说:“老喽,已经听不明白年轻人的话了。”

  商挽琴挨蹭过去:“真人,我现在明白了,您说会支持我做的任何事,原来不是玩笑话。您真是高风亮节、宅心仁厚、善解人意、文武双修、博闻广识……”

  这张[kou]来一串好话,还一脸甜笑,怎么看怎么有事相求。青萍真人呵呵一笑:“行了,要求什么?”

  “帮表兄看看病,行不行?”商挽琴眨眼作天真状。

  “咦,你表兄没说?”青萍真人一怔,“倒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可为之。”

  “不可为……?”

  “十六年前,玉壶[chun]的老头儿就邀我去看他的小徒弟,就是你表兄。我算出他命数非常,我若要尽心救他,他必须随我来山里隐居、清修,三十岁后才能出山。”

  青萍真人解释道:“你表兄那时不过十岁,却一言回绝了,连老头儿都劝他不动。因此,非我不愿,实不能为也。”

  怎么又是命运论哪……

  商挽琴想了想,道:“可真人说我是因果,我请真人救表兄,不该是顺应因果吗?”

  “你还真脑筋灵活。”青萍真人笑了,却还是摇头,“你做什么都可以,可我不行。若我贸然出手,说不准反而酿成大祸。”

  商挽琴明白了,也不强求,再行一礼表示感谢。

  “真人,还有一事,”她渐渐有些相信这位老人,说话也随意一些,“鹤影潭下那只恶鬼……真人果真对付不了吗?”

  青萍真人的眉毛像是动了一下,但她有那么一张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老人的面容,神[se][bo]动就不大明显。

  “你是问什么?”老人说。

  商挽琴就继续道:“表兄说那是金级恶鬼,我看也是,可论实力……虽然它的鬼域规则有些罕见,可我怎么觉得,和您相比,它并没有多厉害?真人,您可是像台风一样追着我揍啊!”

  她有点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青萍真人唇角动了动,却没能笑出来,反而神情有些郁郁。

  “看出来了么……也难怪。”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kou]。

  “你说得对,却也不全对。那只金级恶鬼受了伤,实力也并不算很强劲。但是,对我而言,那只恶鬼有些特殊……”说到这里,老人露出一种奇怪的犹豫之[se],好似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下定某种决心。

  然后她深吸一[kou]气:“那是我女儿的魂魄。”

  商挽琴很意外。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面上再无轻松之意。

  “挽琴,你知道恶鬼是如何形成的吧?一切具备强烈感情的魂魄,再遇到天时地利,便有可能成鬼。”

  “大部分恶鬼,都在生灵死去后成型,因为死亡带来的恐惧与怨恨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

  “但也有一些恶鬼,诞生于鲜活的魂魄。”

  “我的女儿就是如此。她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孩子的死去,或许还有对我这个母亲的失望。在[ri]复一[ri]的怨恨下,突然有一天,她被内心的恶鬼吞噬,彻底成了那样的怪物。”

  青萍真人并没有仔细说起当年的事,只能从她眉宇间的神情,隐隐窥见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她抬起手,按在心[kou],凝视着商挽琴:“这里是人类的心脏。它非常脆弱,利刃或毒/药,都能切断它的生机。”

  “可同时,它也如此幽深复杂、强大难以捉摸。它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并化为恶鬼,游[dang]在世间,带来恐惧与毁灭。”

  “挽琴,你要小心。不仅要小心已经成型的恶鬼,还要小心那些活人的内心。”

  青萍真人意味深长地说:“永远不要小看那些最孱弱的人。在他们柔弱的外表之后,可能就深藏着能够动摇天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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