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窗外,午后温煦的日光洒落在二人身上,映出些许斑驳的点影。迎着眼前之人祈求的目光,良久,胤礽方才缓声道
“孤三岁之时,曾因着贪嘴多食了两块松仁糕,及至晚间便闹了牙疼。孤记得,汗阿玛当时气极了,气到当即便下令,杖毙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侍”
病床上,杨承安攸地瞪大了双眼。胤礽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
天边,不时成群结队的飞鸟袭过。胤礽此刻的声音平静极了,如隆冬时节凝结着的江水般不带丝毫波动
“待到四岁时,孤已经不会再多食用哪怕一块儿茶点,然而那时候却也是恰是最为好动之时。一次意外,孤身边的小何子很快便被梁谙达使人带了下去。”
“那时候孤尚且算不得懂事,却也知晓,被那些人带走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当时孤也曾尝试着去求汗阿玛,然而直到后来方才慢慢明白,那时的孤越是求情,汗阿玛只会愈发地生气”
“汗阿玛心下约莫是不会觉得是孤想同旁人玩耍,想要走出乾清宫去看看宫外又是何等场景。他只会觉得是小何子只知媚上,故此方才引诱了孤”
胤礽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等到五岁那年”迎着和煦的日光,胤礽微不可见地轻呻了片刻“闹地那般大,想必杨大人也有所耳闻,太子出花,宫里宫外所有可能牵连其中的,有意地,无辜被卷入地,没有一个逃地过汗阿玛的清洗”
“当孤自混沌之中再次醒来之际,身边之人除去额娘留下的桂嬷嬷,已然尽数换了一副面孔”
金尊玉贵,素来淡定地仿佛世事皆可游刃有余的太子殿下可曾有过惶恐不安之时
约莫也是有地吧
想来大多数见过对方之人都曾有意无意地思量过这个问题,然而真正得到答案那人此刻却并不觉得愉快。
“咳咳”病床上,杨承安捂着急剧跳动的胸口,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此事乃有心之人作乱,又与殿下何干更何况殿下身为储君,身系黎元社稷,自是不可轻忽”
“何干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不正是杨大人早前所想的那般吗”没有看对方,胤礽语气简单的仿佛是在商量今早是要喝什么茶水一般。
反倒是床上的杨承安骤然激动了起来“可这不一样,殿下您自始至终从不曾做错过任何事”
三岁的小儿想多吃块糕点有错吗孩童贪玩甚至渴望玩伴俱不过天性罢了,无关一国太子亦或平民百姓。几岁的小孩被人算计到命垂一线,醒来周遭却已尽是累累白骨,这难道还是受害者错了
可他不一样,可他不一样,不知想到了什么,杨承安颓然地瘫倒到了床上。
“事实上,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就如当初的孤不会拼上汗阿玛的宠爱逼对方赦免无辜的小何子一般”
仿佛猜的出对方的心思,胤礽轻笑一声
,
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的阳光自身后缓缓洒落。眼前之人表情也变得难以琢磨了起来。
审视中甚至带着丝丝玩味
“在杨大人眼中,孤又是什么人呢仁爱百姓哀民之苦,体民之艰可事实上,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在大多数人眼中,一个人的性命远不及一方端砚来的贵重。”
“甚至于,孤那时觉得不安,并非是因着无辜生命逝去而惋惜,更非是上位者之于下位者的怜悯。甚至连所谓愧疚都不过可有可无,不过是身边东西突然没了不习惯,甚至空落罢了。”
就如年幼的保成很早就明白,汗阿玛常言体民之难,怜民之艰,并非是对黎民百姓有多么的爱护,更多为的是这江山社稷的安稳。
当一切俱是摆在棋盘之上,当有人不断告诉你眼前这些,俱是可以任意被衡量,被取舍。那么便是旁人眼中重若千金的生命,又能换来执棋之人几分怜悯
起码,那时的胤礽,并不懂这些。
“殿下咳咳不是的”紧紧抓着手边素白的纱帐,杨承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饶是如此,对方仍是强撑着力气道
“可微臣知晓,殿下您是不一样的,看到那些难民之时,您眼中的悲悯不是假的。更何况,为了彻底解决灾疫,您甚至不惜在微臣这般不相干之人眼前动用法力”
说到这里,杨承安突然笑了“殿下您说在宫中人命轻贱如草芥,可自那之后,您并没有再多用过一块点心,没有再让身旁之人因为殿下的贪玩付出代价不是吗”
可见即便在那时,殿下您心下仍是存着一份仁义地,杨承安心下不由道。
胤礽微怔了片刻,方才听来人道
“何况,对如今的殿下来说,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于您怕是已然无甚渴求了吧。”
不得不说,眼前之人确实足够敏锐。良久,胤礽方才长叹一声
“可于那时的孤来说,人命的分量也确实如此。杨大人,知道孤早前最欣赏你的是什么吗”
杨承安垂头苦笑
“承蒙殿下厚爱,可微臣不过一懦弱无为之辈,一个手上沾满了罪孽的有罪之人,如今有什么好值得殿下赏识”
“可这世上,如你这般,能为一从未相识过的平民女子搭上自身前程,于下位者生命亦是万分珍视之人亦不多矣”
事实上,清廉公正,视百姓如黔首的于成龙于大人,面对所谓大局之际,那数十名无辜女子的性命仿佛也不那么重要了。想到早前那场争执,胤礽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凝视着对方愈发痛苦的面容,须臾,胤礽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人拥有神仙视角,能够在事前便知晓日后可能酿成的诸多苦果。更没有人需要无视种种因果对错,而将所有孽债背负己身。”
“杨大人,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倘若孤处在你这个位置,当时亦不会去阻止何石的报复之举”
无视了眼前
之人骤然放大了的瞳孔,临走之际,胤礽随手将一方巴掌大小的素白玉瓶放在了离对方最近的木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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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眼前那抹月白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夕阳西下,杨承安方才颤抖着伸出了手。
风雨过后,天空好似总是要晴朗一些,走出县衙大门,吹面便是融融地暖风,带着些许甜杏的清香。仿佛涤荡心灵一般,直至此刻胤礽方才发觉,自己的内心,远不若曾经以为的那般坚定明澈
大门外,富察永安早在此处等待多时,一身蜀锦织绣地齐紫色长袍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腰间系着玲珑玉扣通体无暇,衬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直瞧地来往少女们纷纷羞红了脸。
连胤礽都忍不住微侃了两句“没想到富察侍卫往日这样沉稳的性子,私下竟是这般喜好。”
“咳咳教殿下见效了。”富察永安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奴才出行所带的衣饰,大都是茗玉之前便早早配好来着。”迎着太子殿下微诧地目光,来人面带羞窘地挠了挠头
“约莫也是嫌奴才早前过于单调了些。”
“这倒却是姨母的性子。”胤礽唇角不觉露着些许笑意,嘴上却还是问道“不过被对方这般管束着,富察侍卫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吗”
“回殿下,早前家中唯有奴才同弟弟两人,内事上确实过于粗简了些,如今茗玉愿意为奴才费心,奴才高兴尚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拘束”
穿过重重街市,富察永安面上始终带着笑意,其间夹杂着丝丝傻气,胤礽无端觉得有些牙疼。就在这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长街对面的小摊上飞快地跑了过来,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胤礽
“好看的大哥哥,晴丫认得你哦,你就是早前给我跟娘亲诊过脉地那位大哥哥”
胤礽怔愣之际,却见小丫头已经伸出手,递出藏在手心里许久的果子,瘦弱的面容上带着大大的笑脸
“大哥哥,晴丫请你吃枇杷”
“殿下”眼见自家殿下当真伸手要接,一旁的富察永安下意识便要阻止“殿下早前前往疫区之时俱是带着斗笠,怎会被人识出真容。殿下小心有诈”
“笨蛋啊”小丫头虽懂得不算多,却也知晓有诈就是骗人的意思,当即便恼了,气呼呼地瞪了对方一眼。额头上呆毛险些都要立了起来“笨蛋哥哥,笨死了,好看哥哥这般好看,不露脸也好看,晴丫怎么可能认错。”
小丫头这会儿不知道气度这个词,却已经凭着感觉将人认了出来。街道上人来人往间,胤礽不由笑了,伸手将金黄色的果子从对方手里接过。
黄橙橙的枇杷上尚还带着些许汗意,想来是小姑娘藏了许久,却迟迟舍不得吃下。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跑来送予他,胤礽半蹲下身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
“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就是大哥哥我若是接了晴丫妹妹的礼物,却不送什么给小妹妹你,那便是不对的,是夫子说的,非常无礼的行为。”
听起来好有道理哦,晴丫下意识点头,很快手里便多了一小块儿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蝴蝶糖人。
“那,这便当作大哥哥的回礼了。”
眼看着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跑开,富察永安仍是有些回不过神儿来,然而看着自家殿下明显轻快了许多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下突然安定了下来。
罢了,这样也很好,不是吗富察永安心下告诉自己。
离开那日,鸿雁高飞,晴空万里无云。一大早,两岸之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片前来送行的百姓,船只已然行了大半刻钟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比之圣驾初临之际,场面竟还要更加宏大许多。
只是比之圣驾降临时的煊赫,此时场面更加静默无声。岸上,不时传来几声低泣。
甲板之上,迎着四面吹来的海风,内视之际,胤礽陡然发觉,丹田内早前四散的灵力此刻竟然突然有了凝聚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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