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净心师太抱着阿喵来找她,阿喵一整天没见到她很不高兴,冲着她高声喵喵叫骂她,等她张开手,小胖子就砸进她怀里,砸得她都有些站不稳了。
净心师太跟她一起下山,指着远远一处一间竹屋跟她说:“你看,那就是当年成皇帝亲手为昭懿皇后搭的屋子。”
成皇帝是皇上的祖父了,他和昭懿皇后的爱情故事可以虐死古往今来所有单身狗,当今流行的许多妆容、发髻样式,都是成皇帝为他心爱的妻子设计的。传说当年昭懿皇后初见成皇帝时鬓边簪了一朵紫牡丹,成皇帝说,从前只知牡丹真国色,不知花向美人头上开时最风流,从此紫牡丹一跃成了牡丹中最上品。
“算起来,昭懿皇后是我姑祖母,是祖父的大姐姐”,净心师太说起陈家往事时,笑得倒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世人皆知北海许氏,须知我们广平陈氏起家可比他们早多了。当年谁不羡慕陈家女啊,天子后宫独她一人,满朝文武多少陈家人啊。”
“昭懿皇后不喜宫中生活,觉得又闷又没意思,有一次跟成皇帝拌嘴,她就跑到伏龙寺要出家。成皇帝为了哄她开心,就亲手为她搭了这座竹屋子。昭懿皇后很喜欢,起名陋室,帝后每年秋夏两季都住在这里。”
“我们陈家的姑娘都是听着她的传奇长大的呢。我那时候就想,总要来这里看一看……”
叶青青看了看,成皇帝亲手搭的竹屋,也只是竹屋,衬着山中清晨的朦胧雾气,确实有几分脱尘绝世的味道,可这几分味道看在净心师太眼里,是她早已颠覆的家族当年最高的荣耀,看在叶青青眼里,却让她也想起家里的一些往事。
成皇帝临朝时,叶青青的祖母还是个小姑娘,六诏在剑南烧杀抢掠数年,生灵涂炭也没什么人管。祖母一家或死或逃,只剩她一个做了远房亲戚叶家的童养媳。叶青青的祖父自小跛足,后来跟祖母生了叶青青的父亲,六诏蛮人又杀过来,祖母就做了寡妇。抱着儿子一路乞讨四处流亡,后来父亲跟着南阳侯驱逐了六诏,祖母还带他们去找当年老叶家的三间瓦房,找啊找,只找到了一片青青的荒草。
成皇帝搭这间竹屋,是昭懿皇后之福;当今皇上决不会为谁搭什么竹屋,是黎民苍生之福。
这年冬天,江皇后亲自来了一趟伏龙寺。
她看着比从前更沉稳,见了净心师太就微微地笑,净心师太喊一声“小柳儿”,她们就像亲姐妹一样抱在一起,净心师太又是笑又是抹眼泪,江皇后只是轻轻地拍着她:“你怎么这样瘦了?净真师太的猫比你胖多了,你要多保重才是。”
她是来为周淑妃亲自诵一天经的,周淑妃已经死了一年了。跟着来的三公主已嫁了人生了孩子,怀里的男孩子见了净心师太,伸手叫她:“抱——”净心师太和三公主都没回过神,他又喊一声:“抱嘛——”
三公主看着净心师太笑着摇头:“他见了人都要喊抱的,您抱一抱吧?”净心师太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咧着两颗小白牙的小白团子“啊呜”一口亲在她脸上,又冲她娘伸手要回去。
山中不知岁月,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有一日大雪纷飞,住持把她们都叫去大殿诵经:“宫里来了人,圣上昨夜驾崩了。”
她们连着几日为大行皇帝诵经,许是累了,净心师太一日滑倒在雪地里,便也没再起来。
宫里此时必是忙得人仰马翻的,净心师太让住持不必声张,莫要去扰江皇后,叶青青像当年她照看自己一样照看她,净心师太却连草药也不喝,对着叶青青絮絮叨叨地讲起一段陈年往事:
“我初入宫时才十六岁,性子很霸道,我祖父是不大放心的。不过皇上待我很好,一直很宠我,许德妃又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从前我们两家还交好时,我一直很崇拜她。那才是真真的大家气度呢,说话做事总是不疾不徐的,你若有什么难处,不用说她也能体谅,极妥帖地就帮你悄悄地圆过去,你若要谢她她还不肯的。”
“我祖父让我千万离她远一点,我心里不服啊,凭什么家里大人交恶了,我们姐妹就不能往来了呢?哪里想得到她能给我下绝子药呢?真是,真是,真是——诶!人怎么能这样啊!”
窗外北风呼啸,一向温和的净心师太脸色蜡黄,侧卧在床上咬牙切齿的,又变回了陈彩容。
“我祖父谋反就是个笑话,我祖父一心想让我当皇后,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谋什么反,我急坏了,跑到永安宫那里跪着,我想跟皇上说,他一定弄错了。跪了一天,那么大的雨,他都没理我!我心里急啊!他怎么就不理我啊!”
“后来皇后娘娘来了,我一直以为,皇后娘娘是个病秧子没用鬼,皇上一点都不喜欢她。哪曾想,她才走到我身边皇上就出来了,冲过去给她披衣裳,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儿,说什么‘瑶瑶,你有什么事叫我去就可以了,这么大的雨你冷不冷’,我真是,我真是,我——”
她拉着叶青青的手,说得气呼呼的,仿佛想跳起来指着皇上骂他怎么能骗人。
“皇后娘娘说,你放了她吧,她什么都弄不明白呢。说完她就要走,皇上追过去,还溅了我一身水。我听见他急得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他说‘啊,你让我别去扰你,我不敢去,可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吧?你先把衣服披上啊——’”
“我是怎么瞎了眼,才能觉着他喜欢我不喜欢皇后娘娘,我,我要是早知道,我祖父打死我我也不进宫啊!我陈彩容有的是好男子愿意为我搭竹屋啊!”
她气得抓着叶青青的手直垂床,阿喵吓得跳到柜子上躲起来,叶青青顾不上手疼,抚着她的背说:“师太,娘娘,你别气了,生病的了生这么大的气可不好,你歇一歇吧。”
陈彩容才不管这个呢:“皇后娘娘是个好人,还安慰我说,事已至此要好好对自己,哎,我真是好坏不分白长一双眼睛。后来皇后娘娘越病越重,我帮着守夜,她总是睡到半夜就惊醒过来,一咳咳到天明。有一天她梦里魇着了,醒不过来,一直惊叫一直咳,太医也没法子,我们很着急,皇上就进来了,坐在皇后娘娘床边给她唱小曲,他一唱,皇后娘娘就慢慢缓过来,枕在他手上睡着了。”
“哎!他居然会唱小曲,你说谁能想到呢?啊?你说谁能想得到!哎呀我真是,我以为他给我盖一下被子就是对我情根深种,我真是,我真是,我真是没见过世面啊!”
“那年过年,我陪着皇后娘娘,宫人得了吩咐,在屋里点起火炉子,打开一扇窗,我们听着噼里啪啦一声响,透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满天的烟火。”
“唉,你不知道,可好看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火,可皇后娘娘看了一眼就让人把窗户关上。窗户一关,就有人连门都不敢进,在外面说,瑶瑶,是这个烟花不好看吗?我让他们换一个放好不好?皇后娘娘说,很好看,可我累得很。他说,那我走了。”
“哎,要是有人能这么跟我说话,我死了也甘愿呐。”
她靠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目的遗憾不知是为了帝后还是为了自己,叶青青替她掖了掖被子,她喘着气,轻轻地对叶青青说:“你记得帮我……帮我把那两盏灯送走。”
过了一会,她又调皮地笑起来:“你记得跟菩萨说,我诚心改过,下辈子会做个好姑娘,不欺负人,求她保佑我,许我一个给我搭竹屋的美少年”,她顿了顿,让了一步说,“不是美少年也可以,但亲手搭竹屋是要有的。”
净心师太临终前还在想什么美少年,真是一点都不静心,不过菩萨慈悲,一定不会生她的气。
过完年,新帝登基,先皇的妃嫔就要到伏龙寺来修行,江太后遣人先来把屋子修缮了,床褥都换了新的,她身边的大姑姑亲自来看一遍,处处妥当了才点头,对叶青青说:“师太的猫要有伴了。”
果然十二位太妃不是抱着小狗就是抱着猫,宫里说了,养这些小猫小狗一应所需都由宫里管,住持对叶青青说:“阿弥陀佛,也是娘娘心慈。”
叶青青在寺门口一个一个与阔别已久的故人互相问候,她们一个两个都有了白发,只有叶青青光着个头,完全不显老,颇令人嫉妒。走在最后的是一代赌神周宝林,抱着一只鸳鸯眼儿的小白猫,叶青青往她身后望,周宝林轻轻地说:“别看了。”
朱美人已殁了两年了。
“戴着你托皇后娘娘交给我们的簪子走的,一直念叨你,她运道好,跟着贤妃娘娘后头走的,赶上晋了修仪,也算走得很体面了。”
阿喵伸爪要打周宝林的小白猫,叶青青拦住了,被它的指甲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疼得落了泪。
周宝林拉拉她的袖子:“咱们进去吧,你这伤得上点药。”
她们就并肩走回寺里,桐油大门缓缓关了,落日余晖洒在门上,晚风拂过,有归林的飞鸟喳喳叫着掠过树梢,林间一阵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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