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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斫琴堂主人




姜雪宁回了自己屋里,洗漱睡觉。



本以为做了这么件大事,晚间必定辗转反侧胡思乱想难以入眠,谁曾想,席面上本就喝了不少的酒,花雕不算很烈,但喝多了后劲也不小,她脑袋才一沾着枕头,想了张遮的事儿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很好。



做了一夜的怪梦。



可早晨一醒来睁开眼就忘了个七七八八。



桌上还搁着她昨日放着的那一方青玉的小印。



印章买来还是白的,要什么字得自己刻。



像这样寸许的面,刻起来不花什么时间,就是琢磨怎么雕琢的时候颇费些脑筋。



姜雪宁看了一眼暂没去动它,只是推开窗往外看了看:“雪停了啊。”



难怪早晨起来觉得有点冷。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呵欠,没一会儿就瞧见窗外的甬路上,小宝穿着一身厚厚的衣裳走过来,对她道:“二姑娘,刚来的消息,说是昨天后半夜里雪停之后,那崩塌的山道清理了大半宿,今早已经通了路。看这天儿午间怕还要出太阳,定国公那边和先生商量后说要趁着这时候走,怕再过几天等雪化了又出点什么岔子。所以来知会您一声,若有什么东西也好提前收拾,中午便走。”



通州与京城的路途本不遥远,走得早些,骑马乘车的话,晌午走,晚上差不多也能到了。



姜雪宁点了点头答应。



只是眼看着小宝转身又要走,不由“哎”了一声,把他叫住,问道:“对了,张大人呢?”



小宝以为她问张遮是不是也走,便道:“张大人也早知道消息了,自然同大家一块儿走,只是原本随同来的兵士或许要等雪化了再走,毕竟并无那许多马匹。”



姜雪宁无言:“我是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宝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很确定,犹豫了一下道:“方才看见了,因还有一批人要驻留通州,好像是定国公拉了先生同长大人一道去交代些事情,这会儿可能在府衙那边吧。”



“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来有没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东西。



想来张遮现在也忙得脱不开身,姜雪宁也不好前去叨扰,只能等回头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说话了。



她自拾掇自己的东西。



上清观里其余人等也都忙碌起来,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随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发。



通州城里大小官员自然全都来了,排在门口相送,有的恭维谢危,有的却向定国公萧远道贺,恭喜他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嫡子。



萧远站在人前,笑容看着多少有些勉强。



谢危无言地侧过目光,便将他这副实则压着阴沉的神情收入眼底,等到众人要登车起行时,他忽然道:“国公爷,定非公子的马车不如走在谢某前面吧。他身份虽还有待确定,可撇开那一层也是回京后要重点审问的天教之人。通州动静闹得这样大,难免天教那边不想着杀人灭口。我身边剑书武功虽然粗浅,却还懂些刀剑,若出个什么岔子,也好及时应付。”



马车分了好几驾。



定国公萧远的在最前面。



姜雪宁是意外卷入围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若传出去难免坏了名声,是以京中那边一直都是对外称病,说她在家里养病闭门不出。这会儿要从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她的车是缀在末尾。



似萧定非这样身份特殊的,被当成是半个犯人,同样排在后头。



定国公萧远可没想到谢危竟有这样的提议,眼皮跳了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天教乱党在此次围剿中已尽数伏诛,消息即便会传出去,也传不了那么快,路途又不算长,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怎么不会?”



谢危笑着提醒了一句:“国公爷忘了,我等核对过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单,大部分的确与天教乱党一并伏诛,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孟阳,围剿的时候还在,围剿后清点尸首却不见了踪影,只怕是装死蒙混过关溜走了。此人若将消息透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阳竟然跑掉了?



姜雪宁不由吃了一惊。



再回头想想,这位孟义士那日虽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可与天教的人翻脸时却也是帮着张遮的。如此,此人虽然跑了,可她也并不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跑了而感到义愤填膺。



倒是萧远被谢危这番话说得一愣,登时没了拒绝的余地,才醒悟过来似的道:“却是本公糊涂,差点就忘了。我也想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面,只是碍着怕人闲话……”



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无私,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而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一听都明白过来。



萧远向谢危拱手:“谢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虑不周,便让他的车驾在前头些吧。”



这一来便调整了众人车驾的位置。



大约是也相处过许久,比前世多了许多熟稔,姜雪宁向谢危看时,总觉得他面上那外人看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虚得很,假假的。



甚至让她觉着内里藏着点嘲讽。



她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约是这注视的目光有些明显了,谢危察觉到了,竟回眸向她了一眼,瞳孔里深静冷寂的一片。



姜雪宁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挂出了微笑。



谢危并未回应她什么,看了她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转身弯腰登了车驾。



车帘放下,也就同众人隔开了。



张遮在后头一些。



他像是挂着什么心事,前面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过是登上了自己的车驾,倒没向别处看一眼。



姜雪宁看见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见他这般模样,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东西吓着他,或叫他为难了?



心里于是生出几分紧张,又多几许窃喜。



萧定非却是用手里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脑袋,看向自己那辆马车时,眸底异光一闪,笑起来却毫无破绽,只道:“本公子能活下来可不容易,哪儿能轻易便又被人害了性命去呢?”



当下扇子一收,只向姜雪宁道:“到了京城可记得你说的话!”



姜雪宁看向他。



他潇洒地跳上了车去,道一声:“走了!”



姜雪宁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昨晚说过到了京城罩着他,于是也跟着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边小宝搭过来的手也上了车。



包袱就小小一个。



里头装着两件衣裳,一沓没花完的银票,还有她那方印并一套刻刀。



路上无聊,正好拿来刻印。



这也是姜雪宁上辈子闲着无聊时跟沈玠学来的“爱好”之一,只是车在城里走的时候还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头官道,手里那柄细朱文小刀就有点发抖。



本来大半个时辰能刻完的东西,愣是抠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来蘸了盖上看了看效果,还不大好看。



“真是为难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异宝就送了当新年束脩,哪儿用得着这样麻烦?”姜雪宁看着盖在纸面上的印记,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礼轻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这时候已经走了半路,定国公萧远提议大家停下来暂作休憩。



一匹快马这时从前面官道上来。



众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着才听那匹马上的人挥舞着手朝他们喊:“京中来的信函与最新的邸报,奉命呈交谢先生!”



原来是送信的。



谢危倒没亲自下去,只由剑书出面将信函接了,返回车内呈递。



没一会儿,他又出来,竟是一路走着到了姜雪宁车前,一弯身道:“二姑娘,先生那边得了京中的信函,请您过去说话。”



姜雪宁有些惊讶。



她倒也正琢磨着藏书印什么时候给谢危,没想到谢危那边先让人来请她,于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装进一只小巧的印囊里,往袖中一收,这才从车里钻了出去。



剑书带她到了谢危车前。



姜雪宁冲着车帘行礼:“学生拜见先生,谢先生有何吩咐?”



谢危淡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只道:“进来。”



姜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裙角,登上马车。



剑书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开车帘。



姜雪宁弯身进去,便看见谢危坐在里面,面前一张小小的四方几案,上头散放着厚厚一沓信函,有的已经拆了,有的却还没动。



这驾马车是谢危自己的,里面竟都用柔软的绒毯铺了,几案边上还有只随意搁着的手炉。两边车窗垂下的帘子压实了也不透风。



唯独他身后做了窗格用窗纸糊了,透进来一方亮光。



恰好将他笼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宁一见之下有些犹豫。



谢危低垂着眉眼正看着一封京中送来的信,淡淡一指左手边:“坐。”



姜雪宁道了谢,便规规矩矩坐了。



谢危将这封信递了过去,道:“姜大人那边来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宁把信接了过来细看,却发现这封信并不是姜伯游写给自己的,而是写给谢危的。



信中先谢过了谢危为此事一番周全的谋划,又说府里安排得甚是妥当,倒也没有走漏消息,唯望谢危路途上再费心照应。



另一则却又说,兹事体大,到底没瞒过孟氏。



孟氏乃是他发妻,又是姜雪宁生母,自来因旧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近来临淄王殿下沈玠选妃的消息已经传出,礼部奉旨拟定人选,已勾了姜雪宁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时家中闹出丑事来,坏了家中姑娘的名声,也坏了这桩好事,孟氏怕要迁怒于宁丫头。



是以厚颜请谢危,劝姜雪宁几分。



待回了家中,万毋与母亲争吵,伏低做小一些忍点气,怕闹将起来一府上下不得安宁。



内宅中的事情,向来是不好对外人讲的。



姜伯游倒在给谢危的信上讲了,可见对他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极为信任,中间当然也有一层谢危是姜雪宁先生的缘故,觉着姜雪宁入宫伴读后学好了不少,当是谢危的功劳。



信中倒是颇为姜雪宁着想模样。



然而她慢慢读完之后,却觉得心底原有的几分温度也都散了个干净,像是外头雪原旷野,冷冰冰的。



谢危打量她神情:“要劝你几句吗?”



姜雪宁笑:“先生怎么劝?”



谢危想想,道:“父母亲情,得之不易。若不想舍,倒也不必针锋相对。有时候退一步天地阔,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阔。



姜雪宁搭着眼帘,没有接话,只是将这两页信笺放下。



谢危那张峨眉装在琴匣里,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见,于是想起旧事。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初见谢危有些像。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大、布置得也这样舒适的马车,只是那样简陋朴素的一驾,后头还跟着几个聒噪的仆妇;那时候谢危也还不是什么少师,不过是个白布衣青木簪、抱着琴的“远方亲戚”,生得一张好看的脸,看着却是短命相,病恹恹模样;那时候她当然还不是现在的姜雪宁,仅仅一个才目睹婉娘咽气不久,怀着满心不敢为人道的恐惧去往京城见亲生父母的小姑娘,生于乡野,把周身的尖刺都竖起来,用以藏匿那些仓皇难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谢危坐在马车里。



还是去往京城的这条路。



有时候,姜雪宁觉着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想着也真的笑了起来。



只抬眸望向谢危,便看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挑眉道:“先生劝完了?”



谢危看出她现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别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显得过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捡了,顺着原本的折痕叠回信封里,淡淡“嗯”了一声道:“劝完了。”



姜雪宁便道:“那学生告辞了。”



谢危没拦她。



姜雪宁作势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车帘出去时,才记起袖中之物,于是又停下来,将那装了印的印囊取出,两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经时得闻先生休憩,未敢打扰相请。身无长物,只来得及刻了一方藏书印,聊表学生寸心,谢先生受业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难免见笑大方。”



谢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宁情绪却不如何高的模样,说完便又又颔首道了一礼,从车内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沓信函上。



外头看上去没什么格外别致之处。



谢危捡起来将其解开,里头果然有一枚长有两寸半、宽仅寸许的小方印章,翻过底来一看,还沾着些许仓促间没有擦得十分干净的红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剑书的声音。



谢危抬眸从车帘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便瞧见好像是几条身着劲装的黑影朝着萧定非所在之处奔袭而去,一刹间车外俱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他都懒得去看。



收回目光来,只捏了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里一盖,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干净的掌心里留下寸许浅浅的红印。



斫琴堂主人。



谢危凝视掌心这几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语:“是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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