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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重生(中二)


仅存的火把越来越弱,地牢里也越来越黑。

    但他却觉得,地牢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明亮。

    尽管小巴尼仍在在身后默默失神,可泰尔斯知道,他已经不用再担心前先锋官的状态了。

    而他仅剩的问题……

    泰尔斯晃了晃脑袋,忍着疼痛走向最后的那个身影。

    那个一直跪坐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面露绝望,仿佛失了魂般的长脸男人。

    刑罚骑士的轮廓在昏暗的视野里慢慢浮现。

    他被巴尼重伤的左臂如空洞的蛇蜕般垂落,僵硬而无力地挂在肩膀上。

    “所以,就剩你了。”泰尔斯轻声道。

    话音落下。

    刑罚骑士仿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泰尔斯的话毫无反应,任他慢慢接近。

    但就在泰尔斯靠近他十步距离的刹那,萨克埃尔像是突然惊醒的猎豹一样弹起,本能抄起身边那把满布缺口的斧刃!

    “殿下!”

    贝莱蒂惊呼出声,下意识地起身向前。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塞米尔皱眉按住自己的武器,塔尔丁和布里、坎农等人则紧张地站起身来,向萨克埃尔的方向围拢,就连小巴尼也回过神举起了火把。

    但就在这一刻,泰尔斯却猛地向身后举起一只手!

    “等一下。”

    王子的声音嘶哑无力,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在极致的安静里,泰尔斯默默观察着眼前的长脸男人。

    萨克埃尔没有动,他只是依旧迷茫而恍惚地呼吸着。

    手中的武器遥遥指向泰尔斯。

    仿佛那是本能。

    空气重新凝固起来。

    后方,快绳面色尴尬地探问道。

    “嘿,怀……额,泰尔斯?”

    贝莱蒂则瞥了神情恍惚却依旧本能警戒的萨克埃尔一眼,犹豫出声:

    “殿下,您最好……”

    他没能说完,另一边的塔尔丁就紧张地插嘴:“不能再往前了!”

    “危,危险。”这是略略有些神经质的坎农。

    在场的诸人反应各异,却一致警惕地盯着似乎刚刚从呓语里清醒过来的萨克埃尔。

    但泰尔斯却笑了。

    “谢谢你,贝莱蒂,还有你们,塔尔丁,坎农,”少年强忍着身体的不适:

    “但我需要你们再等我多一会儿。”

    泰尔斯回过头,露出疲惫的笑容,举起一根食指:

    “一会儿。”

    他转身深吸一口气,继续走向萨克埃尔。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贝莱蒂脸色一变:

    “殿下,为了您的——”

    但一只手臂却从旁伸来,按住了想要行动的贝莱蒂!

    “他说了,”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小巴尼,冷冷地对愕然的贝莱蒂和塔尔丁道:

    “让我们等。”

    他似乎对泰尔斯芥蒂未消,说这话时似乎有意低着头,不看王子的方向。

    小巴尼顿挫有力的语调惊醒了萨克埃尔,后者的目光渐渐清明,在泰尔斯的身上聚焦。

    贝莱蒂愣愣地看着先锋官,又看看泰尔斯,几番欲言又止。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只是停在原地,担忧地看着王子步步向前。

    一如其他人。

    直到泰尔斯来到距离萨克埃尔三步的范围内。

    萨克埃尔怔怔地喘息着。

    他望着周围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却硬生生地忍住步伐的旧日同僚们。

    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这么想道。

    萨克埃尔环顾一圈,

    他看见,习惯发号施令的巴尼一脸不快,却没有说话。

    素来沉稳,甚至沉稳得甚至有些刻板的贝莱蒂,也袖手放任。

    就连不喜欢听命令的塞米尔也只是抿着嘴,不言不语。

    而剩下的,无论是塔尔丁还是坎农……

    这些他曾经无比熟稔的同袍们……

    他们一直静静地站在泰尔斯的身后,除了对萨克埃尔报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外,几乎是旁观着、任由着王子,一步一步走到浑身血迹的自己面前。

    这些家伙……

    萨克埃尔僵硬地转过头,心神散乱,精神迷糊,却下意识地攥紧了武器。

    “你……”

    萨克埃尔收回疲倦而晦暗的目光,疑惑地望向泰尔斯,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少年。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痴痴地道,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没什么。”

    少年缓声道:

    “只是些你想做,却一直做不到的事情。”

    萨克埃尔愣了一下,只觉一阵眩晕。

    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几秒后,重伤之下的刑罚骑士用力甩了甩脑袋。

    “是么。”

    他轻嗤着,垂下黯淡的目光,明白了什么。

    刑罚骑士任由他的左臂空空地摆荡着,咬牙举起右手的武器。

    “你知道,来这里之前,作为星辰王国常驻埃克斯特的人质,我是一路从龙霄城逃回来的。”少年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萨克埃尔的斧刃僵住了。

    龙霄城。

    萨克埃尔恍惚的精神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

    稀薄和混乱的回忆再次充盈他不堪重负的精神。

    是么。

    璨星王室在龙霄城的人质。

    萨克埃尔捏紧了手里的斧刃。

    这么说,那场悲剧后,这些年里,王国已经……

    “我在途中遇到了不少人,”泰尔斯的语调很平静,就像在拉家常,“其中一个尤其让我深有感触。”

    “他说,经历了十几年的伪装,当他再看向镜子时,已经不认识里面的那个人了。”

    萨克埃尔的斧刃微微一抖。

    泰尔斯把目光从快绳手里的时光弩上收回,叹惋道:

    “他已经忘记了,他当初是为什么才戴上那个面具的,他让面具俘虏了他,占据了他,控制了他。”

    泰尔斯认真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就像战士忘记了守护的使命,沦落为胜利的奴隶。”

    “就像国王忘却了统治的责任,臣服于功绩的虚荣。”

    刑罚骑士的身躯开始微微晃动。

    泰尔斯直视着萨克埃尔的双眸。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不止一次。

    在蔓草庄园,在随风之鬼拖着残废之躯,痛苦挣扎的时候。

    在复兴宫,在瓦尔·亚伦德凄凉地摇头,道破阴谋的时候。

    在英雄大厅,在从事官迈尔克失神地抱起女儿遗体的时候。

    在荒石地,在奄奄一息的亡号鸦疯笑着承认一切的时候。

    它们都同样灰暗,同样绝望,同样……麻木。

    那是失去最珍视之物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而眼前的萨克埃尔……

    他最珍视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泰尔斯胸口一沉,轻声一叹。

    “但是,萨克埃尔。”

    “你又是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而戴上现在这副面具的呢?”

    萨克埃尔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复杂。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很抱歉,殿下,”半晌之后,他才艰难挤出这句话:

    “但我们……我们必须了结这事。”

    萨克埃尔话音落下,手上的武器轻轻一晃,仿佛再一次确认了决心。

    泰尔斯眉毛一挑。

    “啊,我知道。”

    “你还是想杀了我。”

    少年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身后的卫队诸人们再一次紧张起来。

    “而我们没人能阻止你。”

    萨克埃尔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可他似乎有一种天赋:光凭沉默,就足以让周围的气氛变冷、凝结。

    然而王子随即绽开了笑容:

    “我得承认,当你还是那个十恶不赦、一路追杀我的叛徒的时候……我面对你,至少还心安理得一些。”

    “可是现在……”

    泰尔斯唏嘘了一声:

    “你讲出的那些故事:你发现了真相,所以对先王不满,所以一个人策划了宫变,陷害了大家,你才是十八年来的叛徒和罪魁祸首……”

    他嗤笑着摇头。

    “至少一半都是假的吧。”

    刑罚骑士的脸颊微动。

    泰尔斯直视着他。

    “那是你戴给其他人看的面具。”

    萨克埃尔紧紧抿起嘴唇,面色僵硬而灰暗。

    “是你为了掩藏真相,为了保护无论是逝者还是生者,而编造出来的。”

    “为了你的卫队不再内讧分裂,为了幸存的人们不再经受折磨,为了长眠地底的故旧不再难以瞑目。”

    “为此,你愿意做那个无中生有的罪人和叛徒,承受那些本不该指向你的怨恨——让他们憎恨你一个人,好过他们憎恨彼此?”

    刑罚骑士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巴尼望向萨克埃尔,目光混杂着痛恨、埋怨、迷茫与不知所措。

    其他的人则纷纷叹息。

    唯有塞米尔摇头不屑。

    泰尔斯勾起嘴角,继续道:

    “直到看见你刚刚所做的事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萨克埃尔。”

    萨克埃尔的眉头狠狠一抽。

    可泰尔斯还在继续:

    “十八年前,身为守护传承的守望人,你不忍选边站队,只能生生目睹同袍们彼此反目,相互厮杀,血流成河。”

    “悲剧过后,为了王室的名誉和尊严,你不能开口道破真相,只能坐视无辜的卫队成员们含冤下狱。”

    “但面对他们的遭遇与悲剧,你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毫无作为和缄口不言,你自愿隔绝外界,深埋地底,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泰尔斯不无悲哀地看着萨克埃尔。

    他每说完一句话,骑士脸上的痛苦与纠结就加深一分,胸膛的起伏越发剧烈。

    卫队众人们眼神里的复杂与矛盾也加深一分。

    他们聚焦在萨克埃尔身上的目光本就混乱而多变,现在则又多了几分晦涩与犹疑。

    “所以,萨克埃尔勋爵,”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戴上面具与否,你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

    萨克埃尔倏然睁眼!

    “你说完了吗!”

    他抓着武器的右手就跟他的声音一样颤抖:“这帮不了你……”

    泰尔斯打断了他。

    “快了。”

    “但在那之前。”

    泰尔斯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你动手之前,我想让你知道,也想让他们都知道,”

    他回过身,看着一众迷茫而惘然,紧张又疑惑的前王室卫队们。

    “萨克埃尔,你不是叛徒,也不是恶人。”

    “相反,你不惜背上莫须有的冤屈,承担不该有的污名,也要守卫逝者的名声,保护王室的名誉。”

    “你宁愿缄口不言,背尽悲剧幕后的误解和憎恨,也不愿意看到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泰尔斯淡淡地看着他:

    “你甚至愿意牺牲掉他们对你的信任、友谊、尊重、景仰,这些你曾经珍视的,也是如今仅剩的东西——只要这能够保护和拯救他们。”

    地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众人们或快或慢,却绝不均匀平稳的喘息声。

    这一刻,王室卫队们看向萨克埃尔的眼神无比复杂难懂:

    萨克埃尔死死地瞪着泰尔斯,眼里的血丝在火光里清晰可见。

    “你动摇不了我。”

    刑罚骑士的声音很是低沉,字里行间略带苦涩。

    “当然,”泰尔斯轻笑着:“因为无论十八年前和十八年后,由始至终,你都是那个不计毁誉,无私无畏,堪称楷模的高尚骑士。”

    “那个守护着卫队传承的守望人。”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你只是不幸地卷入了时代的洪流,迷失方向,无法醒来。”

    时代的洪流……

    萨克埃尔的颤抖越发剧烈。

    可怕的记忆如潮水汹涌,向他袭来。

    萨克埃尔死死咬着自己的牙齿,强忍着不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因为他害怕。

    害怕……

    但就在萨克埃尔的思绪还在激荡不休的时候——

    “在场的诸位……”

    只见泰尔斯回头瞥了周围的人们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齐齐向王子看去。

    “你们知道,”泰尔斯垂下眼睛,轻声道:

    “萨克埃尔为什么要杀我吗?”

    那一刻,萨克埃尔飘忽不稳的思绪瞬间中断。

    什么?

    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有此表情的不止他一人,在场的所有人也都齐齐一怔。

    从依旧别扭的小巴尼,到忧心忡忡的贝莱蒂,再到满面警惕的塞米尔,以及塔尔丁、坎农、布里——困惑,不解,怀疑,种种情绪漫上众人的心头。

    唯有意识到什么的快绳脸色大变!

    只听泰尔斯平静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扬起嘴角:

    “因为他知道。”

    “因为萨克埃尔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我究竟是什么。

    王子很平静,很安心,仿佛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答句。

    地牢里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等等。

    萨克埃尔的表情缓缓消融,他看着再平常不过的泰尔斯,现出难以形容的惊异。

    他……

    他要……

    “我不明白,”旁观着的塞米尔眯起眼睛:

    “什么叫‘究竟是什么’?”

    很快,在众人的一片疑问中,难以置信的快绳第一个吃惊地张大嘴巴,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诶,那个,怀——我是说泰尔斯?”

    但快绳很快注意到了四周:在周围人的各色怀疑目光下,他连泰尔斯的名字也没能说全,就尴尬地收回了手,声音也弱了下去。

    泰尔斯只是神情淡然,毫不在意。

    “你……”

    萨克埃尔惊疑地看着泰尔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你不能……你疯了吗!”

    塞米尔,塔尔丁……许多人没有听懂,他们在萨克埃尔与泰尔斯的对话间,来回交换着疑问的目光。

    小巴尼盯着萨克埃尔的表情和泰尔斯的背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哪里不对……

    王子……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泰尔斯微翘嘴角,摇了摇头,对刑罚骑士露出一个微笑。

    “我已经了解你了,守望人。”

    泰尔斯笑道:

    “但你却不了解我。”

    “你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都经历过些什么。”

    泰尔斯举起右手,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中央那一道被匕首划破,尚未愈合的血痕。

    就如他在来到白骨之牢以前做的一样。

    萨克埃尔看着此刻的泰尔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面前,少年的表情很淡定,很轻松,甚至……

    很愉快。

    观察着泰尔斯的快绳皱起了眉头。

    不。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泰尔斯的计谋或手段。

    不。

    他是真的要……

    快绳突然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恐慌。

    “死亡也许令我不快,但已不再令我恐惧,”泰尔斯的语气里藏着少见的释然:

    “而真正让我恐惧的……”

    泰尔斯说着说着,眼神变得迷惘。

    他的眼前闪现出艾希达高傲的脸庞,吉萨疯狂的表情。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

    【他们害怕我们。】

    【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而是我们的存在】

    以及……托罗斯神秘的身影。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让我恐惧的,是背负着那个秘密的时候,我所无法摆脱的惶恐,忐忑,紧张不安——就连噩梦里也是它的影子,逃脱不去。”

    “我惶恐这个秘密被人知晓的时刻,忐忑我将要面对的命运和未知,紧张这个世界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我,为熟悉的一切可能离我而去而终日惶惶,惴惴不安。”

    泰尔斯缓缓抬起头,眼神慢慢聚焦。

    “今天,那个时刻到来了。”

    泰尔斯回过头,发现快绳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对他报以微笑,而后长出一口气。

    谢谢你。

    “而那并没有那么糟。”

    看着快绳呆怔的表情,泰尔斯用力地握起手掌,感受掌心的疼痛。

    “相反,真正面对它,面对后果的刹那……”

    “我才真正明白。”

    泰尔斯回过身,坦然地抬起目光。

    “唯一在纠缠我,折磨我,惩罚我,不肯放过我的,不是那个秘密,不是我即将到来的命运,不是我无法把握的未知,也不是其他。”

    “而恰恰是我自己。”

    “我需要的不是自困枷锁,”泰尔斯握着拳头,用力地印上心口那个曾经被银币灼伤的位置:“而是放开过去的我。”

    “浴火……重生。”

    萨克埃尔已经彻底呆滞住了。

    “殿……殿下?”贝莱蒂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满脸担忧和疑惑的他,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出声道。

    面对一群人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疑惑,泰尔斯只是释然地笑了笑。

    “没错,诸位。”

    他闭上眼睛,努力不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王子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伴随着萨克埃尔近乎停滞的表情与快绳抑制不住的呼吸。

    “我,泰尔斯·璨星,是那些人们世代口耳相传的,这个世界最大的禁忌之一。”

    “是萨克埃尔所认为的,当年妨害扰乱王国的罪魁祸首的同类。”

    下一刻,泰尔斯在一片死寂中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是个魔能师。”

    少年用他此生以来最平静、最淡然、最无所谓的口气,说出那个让萨克埃尔、让快绳、让巴尼,让所有人都倒抽凉气的答案:

    “一个灾祸。”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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