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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大顺三年五月二十三日,风和日丽,春风习习。

    野梨树的叶子在头顶轻轻飞舞着,荒草将道路密密遮住。

    一辆辆马车从路上驶过,赶车的吆喝声,鞭子的呼啸声,牲口的叫唤声,从远远近近的树林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寨。

    寨墙之下,攻城战已经正式开始。

    国朝的城防体系,大概分为军、守捉、城、镇四级,石壕寨属于典型的“镇”。

    镇外挖了一道浅浅的壕沟,或者叫堑壕,俗称护城河,正式名称叫城隍。

    《高祖纪》记载:武德九年,“命州县修城隍备突厥”。

    “城隍修理”也是国朝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内容之一。

    到明代永乐年间,朝廷为城隍立神修庙,按期祭祀,城隍被神圣化,于是隍堑被改名为“护城河”。

    壕沟无水,故称“隍”,石壕寨外的城隍还挖得很浅,几乎起不了多少阻挡作用。

    此时只听一声吹角,几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行女墙之上,步弓齐发,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顺着南风飞入了寨中。

    寨墙之上的汴军士卒纷纷举起大盾遮掩,一时间手忙脚乱。

    “冲!一人一个来回,回来后领赏。”青唐都辅兵十将怒吼一声,大群夫子扛着装满土的小麻袋,面容狰狞地冲了上去。

    寨墙之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箭矢落下来,射中了几个倒霉蛋。

    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踏而过,只一会便没了声息。

    冲得最快的夫子将麻袋往壕沟内一扔。

    沉重的沙袋落入沟底,将棘刺压在下面。此人满脸喜色,转身便往回跑,不料还没跑两步,直接被后面的人挡住,推推挤挤之下,直接落入了沟底。

    无数沙袋落在他身上,惨叫了半天后终于没了动静。

    “下次得征召些吐蕃、羌人、党项夫子过来。”土台之上,高仁厚小声吩咐道。

    幕僚拱了拱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听闻去岁大军攻石壕、乾壕等寨,张全义竟然连城隍都没挖,更别说羊马墙了,真是武备废弛。”高仁厚看着渐渐被填平了好大一段的壕沟,笑道:“今年挖了壕沟,但无羊马墙。”

    羊马墙,是指位于城隍和城墙之间的一道矮墙,仅及肩高。

    国朝有制,隍堑与城墙之间间隔三十步,羊马墙就在这个距离之中,平时圈养羊、马等牲畜,故得此名。

    高台之上的箭雨仍在落下,而且此时又新组装好了两台行女墙,数十弓手登了上去,连连开弓。

    国朝武夫,箭术是第一考核内容,其次是长枪步槊,不会这两项技能的,当兵这碗饭吃不了。高台之上,正规衙军居高临下,借着风势,将寨墙上的河南府州县兵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时候不得不再提一下张全义,这厮真的离谱。

    若换了汴州、宋州、许州等地的州兵,水平不会差的,但河南府州兵的箭术,和他们节度使打仗的本事一样,不提也罢。

    填平壕沟之后,义从军大阵内响起一阵鼓声。

    数十名军士钻进云梯飞车下方,推着往前移动。

    这种寨子,冲车之类的器具完全不需要,城防设施极其简陋。高仁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寨子里的守军可怜,完全就是给后面人起预警作用的。

    大阵侧后方,两千骑卒无所事事,牵着缰绳站在那里。他们是防备敌军出城毁坏攻城器具的,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出动的必要了。

    而在旁边的一处山谷、一处树林后面,还各有千余骑隐蔽着,等待着哪路不开眼的贼兵过来援救,但今日多半也要失望了。

    围点打援,如果你围的点人家压根不重视,那也只能徒唤奈何。

    云梯飞车搭上寨墙之后,横山都的甲士们从车底冲出,顺着飞梯就往上爬。

    高仁厚已经没多大兴趣看了。

    看守军这个样子,不太像能有多强力的抵抗。

    朔方军军容鼎盛,器械精良,他们远远看着,就已经在士气上落了下风。再加上自度无援军能及时赶来,更是丧上加丧,败之必矣!

    “不知白将军可能等到汴贼援军。”高仁厚向左右问道。

    这话没人能回答,很难说。

    他们来得太快了,一天两夜就完成攻城准备,然后毫不停顿,立刻展开了坚决的进攻,汴贼来得及反应吗?

    “有壮士登上寨墙了!”望楼车上传来兴奋的声音。

    高仁厚定睛望去,却见数人先后登上寨墙,挥舞着长杆钝器横扫。

    他们身披重甲,贼军刀斧难伤,反倒被挤得节节后退。

    “该准备攻乾壕寨了。”高仁厚的目光越过石壕寨,看向东边的原野,道:“那是块硬骨头,得准备点方略出来。”

    “遵命。”幕僚们纷纷应道。

    ……

    “方略其实没错,而今需要耐心。”山谷之中,白珪安坐如山,气定神闲。

    其实他比谁都急,急着建功。

    但行军打仗,急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露出破绽。

    多年的军旅生涯,见过太多事了,白珪不敢轻视任何人。

    前朝末年,王世充和李密在洛阳周边交战。世充领步军,李密有一万多骑兵,皆持长枪,阵列冲杀,威势惊人。

    但最后还是王世充的步兵赢了,李密的一万多长枪骑兵尽归世充所有。

    轻视敌人,乃兵家大忌。

    “南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白珪问道。

    南边自然是指汝州方向。

    作为河洛游奕讨击使,全军所有骑兵暂归他调配使用。他将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五百轻骑部署在崤山以南,散开活动,监视汝州方向的敌军。

    葛从周、杨师厚随时可能带着忠武军、蔡州军北上。

    淮西多骡子,会骑马射箭的“淮夷”很多,蔡、陈二镇兵的机动能力很强,不可轻忽!

    “还没有。”

    “扩大搜索范围。”白珪毫不犹豫地下令:“遇敌勿战,报我即可。”

    “遵命。”

    白珪又拿起李唐宾发来的命令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汴军主力,应该还是在崤山以东,那里离新安、洛阳更近,更容易得到补给,更不易被抄截后路。

    崤山以西,固然有不少驻兵,但看样子非其主力,也不是积年老贼。

    如果能顺利吃掉这股贼军,那么首战得胜,士气将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这是他与高仁厚拟定围点打援方略的目的。

    但会不会遇到意外呢?

    乾壕寨的贼军会怎样?崤山的敌军又会怎样?有没有新来贼军从别的方向冒出来?

    白珪决定继续等,等局势更明朗了再说。

    这一等就是两天。

    二十四日,高仁厚遣人来报,没藏军使押运粮草、器械抵达石壕寨。此寨已克,俘杀汴军千余,获粮二万余斛。

    二十五日,义从军主力抵达乾壕寨外,贼军坚守不出,大军正在组装攻城器械,准备攻拔此寨。

    白珪想了想后,带着数骑出了山谷,亲自侦察。

    天空飘起了细雨,似乎在为他们的突袭制造阻碍。又是山地,又是阴雨,显然不利骑兵作战。

    列阵都列不了,如何冲杀?他们又没有骑弓。

    白珪在野外侦察了一整天,期间还遇到了在河岸边鬼鬼祟祟牧马的汴军游骑,不过一闪就消失了。

    到黄昏时,依然一无所获,野外安静得可以。汴军仿佛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来人!”回到营地后,白珪找来了传令兵。

    “将军。”军士行礼道。

    “你回趟大营,请没藏军使、高副军使收集营中余马,调一千会骑马的甲士过来。”白珪道:“让他们深夜出发,走偏僻小路,不要让人发觉。”

    “遵命。”

    白珪站起身,靠在一棵老树上。

    既然你没动静,那就只有投石问路了。即便不成功,损失也不大,而一旦成功,就可以摸清楚敌人的动向,还是非常值得的。

    一千甲士于二十六日夜抵达他们隐身的山谷。

    “高副使缘何亲来?”见到满脸疲惫之色的高仁厚时,白珪有些吃惊。

    “年纪大了,赶夜路有些累。”高仁厚不答,反抱怨道:“白将军,咱们原先讲好的是义从军主力攻寨,你领骑军埋伏,趁其仓促赶路,队列不整时突袭。怎么,改主意了?”

    义从军主力白天已经开始试探性攻寨了,不过汴军守御严密,确实不如石壕寨那样容易得手。

    “贼军或许根本没有出动,或许动了,但未被我斥候侦知。”白珪分析道:“我打听了下汴军的战法,贼将从上到下,都喜欢主动出击,或偷袭,或设伏,或强攻,总之不喜欢被动挨打。据此分析,贼军或有动作。”

    “你不是一直盯着胡郭的贼军么?”高仁厚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

    “山高林密,哪可能尽在掌握。若贼趁夜出发,有意绕路,是有可能躲过我侦骑的。”

    “你待如何?”高仁厚问道。

    “先等两日,如果贼军再无动作,便只有投石问路一招了。”白珪下定了决心,道:“还请高副使成全。”

    “老夫都来此处了,你还有何可担心的?”高仁厚笑了,说道:“下定了决心,便做吧!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说罢,又补充了句:“若不成,老老实实攻寨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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