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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风貌


,晚唐浮生

    萧蘧出了开远门,往中渭桥而去。

    开远门为京师西面通往北边的第一门,附近有都亭驿。国朝以来,远戍戎人、游历学子、长途商贾、出外官员等,泰半经此门来往。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萧蘧看了眼城墙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这句话是给远戍的戎人看的,告诉他们向西无万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罢了。

    中渭桥在二十里外,萧蘧一行人大车小车,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桥头有一驿,曰临皋驿,规模很大,迎来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别,公私迎送也多宴饯于此。但萧蘧此行乃私下里出行,虽谈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为太多人所知。

    驿站也是对外经营的,萧蘧等人在此吃了顿午饭,便打算继续西行,往咸阳县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独前行的士子,骑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张望。萧蘧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便下了马车,上前打招呼。

    “原来竟是萧官人。”吴融立刻下马行礼,道:“余越州学徒吴融,见过萧官人。”

    萧蘧确实辞了河中永乐县令,不过兄长还给他整了个宣德郎的散职,称呼官人倒也不算错。

    “可是与那韩冬郎唱和的吴融吴子华?”萧蘧问道。

    “让官人见笑了。”吴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于诗一道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又有何用?考不上进士,万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个寄身之所。灵武郡王对文士求贤若渴,想要扭转定难诸州的胡风,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则留,不合则走。

    “子华这是要出外游历?”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吴融也不隐瞒,直接便说道。

    萧蘧微微点头。

    这几年的长安,整体有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先是巢贼入关中,破长安,圣人幸蜀,让天下震惊。接着是移镇风波,圣人又一度“出巡”,还好被灵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长安,没闹出什么事。

    但即便如此,大伙的心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击。后面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逼得圣人再次出巡的话,这民心士气又要受重重一击——倒也不至于天下绝望,人心尽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数委实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河渭新复,地方不靖,这便要去了?”萧蘧问道。

    “萧官人不也是去河渭么?”吴融淡淡道。

    萧蘧乃宰相萧遘胞弟,他带着上百家仆、护卫西行,还这么多车马,总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凤翔拜访朱玫,便是去河渭见邵树德。听闻朱玫兵不过两万,邵树德有兵五万,萧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灵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是去河渭之地看看。”萧蘧略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

    兰陵萧氏,世代显贵,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这么巴巴地去见一个武夫,确实面上无光。

    但没有办法啊!如今这个世道,武夫们可不讲理,连天子都敢抢,对世家大族更谈不上什么敬畏了。太平盛世那会,兰陵萧氏可以随意捏死邵树德这种武夫,但这会王朝末世之相显露无疑,谁敢对武夫不敬?名声不太好的朱全忠,萧氏都派人攀上了,何况不残民、不轻贱读书人的邵树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萧蘧也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爱好。对吴融的诗名,他是非常欣赏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讨一下。自己私下里写的那几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来叫人家点评点评嘛。

    “也好。”吴融考场失意,本来对这些世家门阀没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涩,一路上跟着萧家的车队,应能少去很多花费,便点头应允了。

    世家大族,唉!

    车队一路前行,并不入住州县,全程沿着驿道走,入夜时在驿站休憩。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是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槐里驿、马嵬驿、望苑驿、扶风驿、龙尾驿、石猪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世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世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世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世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糊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便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比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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