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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调查(四)


邵树德一共在银州逗留了七天。

    七天时间里,主要在和宋乐交谈,顺便与银州的各级官僚们见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大帅。最后一天,他在银州关外检阅了州兵。虽只有一千五百人,但作为拱卫地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邵大帅的构想中,支州兵、外镇军、衙军是严格区分开的,任务不能混淆。当今战乱之世,很多藩镇节帅把州兵也拉上战场,四处征战。先不说这会不会导致州内空虚,为敌所趁,单是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如衙军或外镇军啊,因为装备和待遇就大大不如。

    州兵,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守城、剿匪、镇暴,其他别无所求。同样的,衙军不作为镇守地方的武装力量,而是机动野战兵团。邵某人也绝对不想衙军担任驻防任务,因为这会让其战斗力、军纪都飞速下滑。

    长期打治安战的驻防部队,能有什么战斗力?衙军,就是为大场面准备的,是决胜力量,是插向敌人心脏的尖刀。

    外镇军这事,比较麻烦。以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在险要关隘或要冲城市布置兵力,是难以避免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且这种部队需要完整的结构,将领经验要丰富,有临机决断之权,除了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以外,几乎拥有全权。

    外镇军,当然也是野战部队,但却是让主帅不怎么放心的野战部队。榆多勒城的经略军,五千步骑,自成一体,听不听节帅的话,主将一言而决,以后还得徐徐图之。

    武威军目前是作为衙军存在的。派驻到绥州前,任命军使、副使等各级官员,两年期满后返回夏州,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交卸兵权,成为衙将,每日到都虞候司上直。部队平时的训练,将由教练使、都教练使负责,但教练使没有指挥权。

    这个方法是他在河东学到的,人家就搞得很不错。晋阳三城里的衙将,不领军出征的话,就没有兵权。邵树德打算先从武威军、铁林军开始试点,看看诸将的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自己在军中威望很高,部下造反的可能性很低。但涉及到身家性命,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而且,制度化的东西,自己此时推行起来阻力不大,也能让大家接受。若是自己的继承人再来推行,怕是就很难了。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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