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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鸿丰四年,  盛春光景。

        这一年,陆家老夫人在灵州遇险,十六岁的靖安世子陆珏听闻消息入军相救,  便从钟家故宅捡回了个小野猫儿。

        小野猫儿找到的时候就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也不会哭,但却凶得很,会咬人、尖牙利爪地很能唬住人。

        起初,  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多大、失声是否是天生,  和钟家是什么关系……这些统统无从得知。

        她全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猫儿。

        陆珏将她带回了客栈,交给茂华,可茂华看着那猫儿敌视戒备的眼睛就不敢接近,她连世子都敢咬得鲜血淋漓,他要是上去,那不得被她把脸给抓烂?

        养猫儿第一天:

        她浑身的衣裙都被血污沾染得斑驳不堪,但茂华为难着一张脸前来,  回禀说没有婢女敢上前替她梳洗,  唯一一个胆子稍大的,还被她用香炉砸破了头。

        陆珏手腕上的咬伤才将将包扎好,  闻言淡淡抬眸看了眼茂华。

        他没有言语,却教茂华嗓子眼儿一口气儿顿时都不知道怎么不敢出了——世子爷事务繁多,底下人若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  那要他们何用?

        茂华匆匆退出门。

        后来想了个法子,  在屋里点上支迷香先把人给迷晕了,  而后才教三个婢女进去,手脚利索地赶在小猫儿醒过来前,  给她拾掇了一通。

        傍晚时分世子爷自官府归来瞧过一回,  茂华好歹算是交了差。

        小猫儿收拾干净整齐后,  蜷在床上尚且在昏睡,不发狠的时候乖乖巧巧,嫩白的小脸生得极精致,几个婢女私底下都说,这长大了一定会是个绝色美人。

        茂华一念及此,当下忍不住觑了眼世子爷,想瞧出点主子的打算来。

        但没有,世子爷面上一贯无波无澜,在床前站了片刻便转身出了门。

        *

        养猫儿第三天:

        茂华又摊上个大难题。

        梳洗更衣能将人给迷晕了悄默声儿地就给拾掇了,但用膳可不兴人晕着用,小猫儿清醒的时候整日蜷缩在角落,送进去的膳食原样进原样出。

        茂华刚开始只以为是口味不合,便吩咐厨房不重样地将灵州当地名菜做了个遍,等到换无可换时才不得不认命,并不是菜的问题。

        可这次连回话都没处回,世子爷前去军中参详剿匪大事,已两日未归。

        主子交到他手上的人,茂华决计不敢怠慢,若是教主子回来瞧着小猫儿饿得面黄肌瘦,他拿什么交差?

        所幸,没等到那时候。

        当日傍晚世子爷归来,茂华连忙前去请罪,实在是没法子了,那么惹人怜的小姑娘,他也不能教人捏着嘴强塞食物,那不就成了虐待嘛!

        陆珏踏进屋里时,小野猫儿满身戒备的蜷缩在床角,被子呈防御姿态围在身上,看见他,眼底满是谨慎,还有害怕。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陆珏收回目光,从容落座在桌边,桌上的膳食凉了,他吩咐茂华去重新换了一桌新的,而后唤来医师将左手的咬伤当着她的面包扎了一回。

        伤口包扎好,菜品也已备好。

        茂华还以为世子爷要亲自动手喂她或是……强灌,心底正默默敲起鼓来打算大开眼界,然而却见世子爷什么都没做,只是当着她的面,静静用了一顿膳。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世子爷将满桌的菜品,每样均用了一筷。

        用过膳,世子爷回房如常处置公事、召见侍卫,茂华欲言又止,直等再回房打算撤膳时,才从门缝里瞧着小猫儿终于从床上下来,自己去了桌边。

        *

        养猫儿第十五天:

        自从世子爷担下了剿匪的重担,时时便都在军营中,回客栈的时候很少。

        茂华自己也有些摸着和小猫儿和睦相处的门道了,无非便是一日三餐准时送,无事别教人进屋瞎溜达,晚上再放点安神香教她一觉到天亮。

        还挺省心的。

        然而这日晚上,伺候的小婢女疏忽,安神香剂量未足,夜里教她醒了过来。

        深夜满楼寂静中,屋中骤然传来两阵刺耳地瓷瓶碎裂声,茂华正在隔壁房中给世子爷伺候笔墨,闻声儿只见主子眉头微蹙,忙心道不好,随即一溜烟儿起身赶了过去。

        那边屋里不见人,一眼只瞧见地上碰倒了两个瓷瓶,满地碎片中尚有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西墙的柜子外。

        柜门没关严,灯火一点燃,就能看见小丫头雪白的寝衣一角。

        底下人都怕被咬、被抓不敢过去,茂华也不例外,心里略微踌躇的功夫,世子爷已经进屋,沉静无澜地至柜子边拉开了柜门。

        光亮照进去,小猫儿捂着耳朵埋首膝前,浑身颤抖不止。

        “出来。”

        陆珏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分毫暖意,小猫儿过了好久才抬起头,露出一双寂静无声却惊惶无措的眼睛。

        但视线触及他,她恰却好似顿时找到了救命稻草,没有片刻犹豫便竭尽全力扑进他怀里,她将自己藏起来,全然当他是处安全的避风港。

        她还在不停的发抖,害怕得很厉害,一双脚也被瓷片割伤了不少口子。

        陆珏总是对她无端生出些耐心与善心,他将人抱去隔壁传来医师,徒留茂华站在满地的碎瓷片里,目瞪口呆怔了半盏茶的功夫。

        这晚包扎完双脚的伤口,小猫儿在世子爷怀里昏迷了过去。

        大抵是痛晕了,哭不出来便只好紧抓着世子爷的衣袖不肯放,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他召来个婢女将小猫儿送回隔壁,临走淡声吩咐了句:

        “日后夜里给她房中留盏灯。”

        *

        养猫儿第二十四天:

        这日午间,获救后一直昏迷的陆老夫人醒了过来,茂华派人给军中的世子爷传信儿后,世子爷隔日清晨便赶回来了一趟。

        老夫人刚醒精神不济,世子爷看望不多时便退了出来。

        回到楼上,走出楼梯口不多时,那间紧闭的房门吱呀响了声从里头打开,小猫儿光着一双小脚,消瘦单薄站在门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世子爷。

        这还是她头回主动露面,大抵是听到马蹄声,知道世子爷回来了。

        “去给她拿双鞋。”

        世子爷吩咐下来,茂华连应两声,二话不说赶紧下楼去拿来合适的软鞋。

        但再上楼,门口早没了小猫儿踪影,进屋去看也没有,直等一路寻到世子爷的房门前,探头一看,才见小猫儿已经光着脚跟了过来。

        世子爷在伏案看山脉地图,她自顾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在看世子爷。

        眼睛里难掩打量、审视、畏惧,不自觉歪着圆圆的小脑袋,一双巴掌大的脚底板沾了灰,露在背后稍微有点滑稽的可爱。

        茂华命人去传早膳,而后又打来热水沾湿巾栉,轻手轻脚到她跟前。

        幸好,这回小猫儿并没有激烈的反应,伸手拿走巾栉,她坐在软垫上仔细将自己擦拭干净,然后把一双小脚乖巧放进了软鞋里。

        茂华眼中亮了一亮,颇有些欣慰之感。

        这日世子爷用早膳时并没有唤她,她自己便跟着他去桌边坐下了,茂华觑一眼世子爷,见他没有明显地反感神色,这才吩咐婢女又上了一副碗筷。

        两个人同处一室,一个不爱言语,一个不会言语,连空气仿佛都是静止的。

        后来小猫儿吃饱了也犯困,撑不住再目不转睛地盯着世子爷,便蜷缩在书案后的软垫上睡觉,入梦后不甚乖巧,开始打着转儿地睡,从一头睡到另一头。

        最后似乎找不到更舒服的姿势,脑袋碰到世子爷的腿,便理所应当地将他的腿当成了枕头,而后就不再挪动了。

        世子爷决计是不喜欢旁人离他这么近的。

        微皱了眉头,他从地图中分出心神,抬手捏住后颈毫不费力便将人提开,但稍一动作她却就醒了。

        爬起来重新跪坐在一边,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重新不眨眼地看着他,然后……重复打瞌睡、在软垫上打转儿、最终依然逃不开地枕住了他的腿。

        小猫儿不动了。

        茂华抬眼觑着世子爷微微蹙眉,却又波澜不兴地面容,垂首抿唇忍住了笑。

        *

        养猫儿第三十九天:

        听闻前线剿匪初见成效,客栈中,陆老夫人也头回养好身子踏出房门,得知世子爷从钟宅带回个小姑娘,免不得也上去看过一回。

        茂华这才知道小猫儿的闺名兴许是叫婉婉。

        但是无论谁当面唤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只知道自顾做自己的事,恍然未觉似得,又教人怀疑老夫人可能听错了。

        毕竟当时老夫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和钟家人相熟,变故便紧随而至。

        可不论什么身份,既然是钟家带出来的,亲人必定已经是悉数没有了,老夫人心中怜惜与愧疚并存,也想了不少法子想引她开口说话。

        但都不行,世子爷若不在场,甚至没有人能走近她两步之内。

        这天午后世子爷回来看望过老夫人,听闻小猫儿的闺名后,便召来长言吩咐下去,教他将钟家的卷宗调出来,销毁掉一部分。

        茂华当时没明白,后来很久才道,世子爷当时想必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邪/教蛊惑人心,若教官府将现下的她带走,惊慌失措、受到惊吓便会失控伤人,说不得被人安个心智失常的罪名,私下里就会悄悄给绞死。

        长言走后不多时,小猫儿便睡醒了一觉。

        她生就一头很漂亮的长发,垂下来像是缎子似得,但这么长时间,婢女们不敢靠近,自然也就没有人给她梳,整日都是披头散发。

        一连好些天,睡觉的时候大抵蹂/躏地太厉害,起来头发打了结。

        小猫儿自己用手扒拉不开,爬起来在世子爷房里踱来踱去好半会儿,才终于找到把梳子,然后拿着这把梳子,她去寻了世子爷。

        将他的手从文牍上牵离,狼毫换成梳子塞进去,而后她背过身去坐着,只留给他一副披散满长发的娇小背影。

        小猫儿在指使世子爷给她梳头。

        茂华只不过出门沏壶茶水的功夫,再进门,险些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他一下子不好进去,也不好出声儿,站在廊柱边悄默声儿等了半会儿,再探头去瞧,小猫儿的头发已经顺了。

        世子爷兴许不忙、心情大抵也不错,还随手解下自己的发带给她缠了道松松的马尾。

        茂华心中暗忖:这哪儿像是养猫儿啊,倒像是早早养了个大闺女。

        *

        养猫儿第六十八天:

        听城里的消息说回风谷燃起了一把火,烧了几天几夜都不休,疫病来势汹汹,现下好多外地人都避之不及地从灵州往外涌。

        匪患剿灭,靖安侯府众人也该准备回程了。

        世子爷尚且还未归来,他也没特别交代过,但茂华依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形,想着主子应当要带着小猫儿一道的,便教人将她安排在了回程人员内。

        老夫人并没有过问此事,总归回到盛京,那偌大的靖安侯府,不至于没处安顿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回程前一日入夜时分,客栈楼下才响起马蹄声。

        世子爷归来,楼上窗口顿时打开,从中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往下看,看过之后,窗户关上啪嗒一声,等他上楼时,小猫儿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她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机扩锁盒,那是他上次回来带给她的玩具。

        “时辰已晚,回去睡觉。”

        陆珏眉心有些倦,没有多余心思,进屋取下披风便吩咐茂华备水沐浴,而后脚步未曾停留已兀自进了隔间。

        茂华出去时看了眼书案后的小猫儿。

        她一直都不会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笑,但原来哪怕没有表情,失落的时候照样很明显,教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茂华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

        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世子爷平日耐心并不多、脾气不算好,也其实没有多少善心,养着她大抵只是为个消遣,若是执拗地将世子爷惹怒,对她而言是没有好处的。

        但小猫儿出人意料地执拗,无声地执着,等在书案后一动也不动。

        茂华无奈退了下去,于是等陆珏沐浴更衣出来时,看见屋里仍旧有个人,他眉头顿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甚至一瞬间生出凌寒冷意。

        然而四目相对片刻,他却又没有理会她。

        收回目光,陆珏只兀自提步至床边,掀开被衾躺了下去闭目养神。

        回风谷大火焚尽数千人,到底没人能真的无动于衷,他尚且还未练就一副铁石般的修罗心肠,才会以至于这几日始终郁结悬心。

        闭目不多时,耳边开始传来窸窸窣窣地动静。

        屋里的灯火被人拿了起来,她在朝床边走,却在距离床榻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止住了步子,然后床头的小几被拖到了床前。

        陆珏睁开眼时,床里侧的墙壁上倒映出一只蝴蝶的影子,翩翩飞舞。

        但过了会儿蝴蝶变成了燕子,再过一会儿又从燕子变成了小狗,再过一会儿干脆变成小风车……等等等等。

        寂静无声的夜晚,小小的影子在烛火的照映下变成了许多形状,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似得。

        它们每一个都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但奇异地是,陆珏心里沸腾不休的燥郁,却在那一次又一次滑稽而幼稚的变化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转过头去看,小猫儿正盘膝坐在小几边。

        长久地举着双手,让她满脸累出一层酡红,额头和鼻尖挂着细细的汗珠,依然不会做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看着他时,是明亮而纯净的。

        从前是有人这般哄过不开心的她吧?

        父亲?兄长?还是母亲?

        “过来。”

        陆珏朝小猫儿伸出一只手,她是不会记仇的,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便将他的手握在细嫩的掌心中,她知道他在不开心。

        这晚他没有再教她回去,任凭她蜷在自己的枕头一侧,握着他的手闭目安睡。

        *

        养猫儿第九十五天:

        回到盛京后,宫里已是第三次传来口谕,请靖安世子陆珏进宫继续行伴读之责,克己复礼,时刻于左右规劝太子言行举止。

        他临走前将小猫儿交给了老夫人照看,确信老夫人必不会亏待于她。

        但陆珏要进宫的消息瞒不住,临走前一天晚上小猫儿慌张又害怕,她不肯入睡,不论是去自己房间,还是与他同榻而眠,怎么都不肯消停。

        她想了很多法子试图留下他。

        写字、用手比划、拉住他的手……但都没有用,他那时尚且没有温言细语哄人的脾性,也还不可能为了小猫儿抗旨。

        三个多月以来,小猫儿头回有了表情,是哭。

        陆珏从没有见人那样子哭过。

        汹涌的眼泪,她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竭力的呜咽,吱吱呜呜,好似每一个音节与她而言都是艰难的阻碍,需要竭尽全力才可以跨越过来。

        她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但也只是抓着他,没有撒泼也不会耍赖。

        后来灯火被风吹灭了,陆珏一整夜都没有合眼,等她哭到脱力晕倒在床边,便将人抱到床榻上放着,盖好了被衾。

        怜惜自然是有的、疼爱也是有的,但天一亮,他的脚步并不会因此而停止。

        于是后来……

        后来……

        窗外的蝉鸣陡然知了知了不绝于耳地响起来,风吹过树梢将枝叶吹得沙沙作响,不由分说地搅醒人的满腔旧梦。

        陆珏从盛夏短暂地午间小憩中醒来,只嗅得芙蕖清香萦绕鼻尖,怀中软玉温香充盈满怀,亦是触手可及。

        垂首看去,他的小猫儿正睡态沉酣,应是做了美梦,她弯着嘴角似是在笑。

        陆珏望住她,眸光渐渐一丝一缕融化成流淌的蜜糖,双臂收拢将小猫儿复又往怀中搂紧些许,他低头轻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头。

        幸而如今云卷云舒,此时此刻天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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