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促膝长谈
上天界极昼殿,当风冥再次踏入神殿之中,右掌心传出一阵刺痛,让他眉头豁然紧锁,情不自禁的摊开手认真看着掌心那个间隙之术的漩涡,不过两天,自己就必须借助极昼殿的神力才能维持间隙不散,那两个家伙到底都在里面干什么,区区三百年的修行而已,怎么会让自己这么吃力?
他又担心的看了一眼关着煌焰的那个间隙之术,总觉得背后隐隐发冷,坦白而言,若不是帝仲亲自去找他,他实在是不想摊上这滩浑水,毕竟煌焰的性子从来就是难以捉摸,他气疯的时候连潋滟都差点杀了,是真的完全无法控制。
气疯……风冥暗自咋舌,脑补着煌焰出来找自己算账的模样,忍不住一抖,吐了吐舌头。
“哎……麻烦呀。”风冥自言自语的叹着气,昆仑一战他虽是理亏,但祸源本来就是帝仲那家伙擅自带来的,于情于理两人算是扯平了吧?凭什么这会自己既要冒险帮他关着煌焰,又要费神给他创造间隙?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事已至此,眼下蚩王也只能郁闷的靠着神像,等待着为期三天的间隙之术结束。
间隙中的时间似真非真,似假也非假,萧千夜身处其中,能明显感觉到时间流逝,但身体却不会对此产生丝毫变化,他每天看着日出月落,伴随着四季交替,风雨阳光,明明每一天都如此真实,他甚至会在长久的对战之后感觉到疲惫和饥饿,也需要依靠食物和睡眠来调节,但他的模样依旧如初,到底是过去了多久?真的是三天,亦或者是三百年?
他想起记忆中熟悉的人名熟悉的脸庞,偶尔会感到一种无边的陌生,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真的是三天吗?三天能做什么,阳川的碎裂之灾得到救助了吗?青阳和他的家人平安出海了吗?大哥会不会已经把太阳神殿的秘密转告了明溪?
三百年……如果是三百年,是不是早就改朝换代,他所熟知的一切都成为了记载在书中的历史?
萧千夜忽然有些迷茫,史书会如何记载他,暴戾、无情?是飞垣的罪人,是上天界的走狗?
别乱想……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帝仲说过,对他而言间隙中的时间是真实存在的,真正会让他崩溃的是他自身的情绪和理智。
时间越久,感情越模糊,他似乎已经隐约能理解上天界的人,也能理解凤九卿,在经历数万年这种无趣寂寥的日子之后,对人对事真的毫无留念,只顺着自己本心,任性妄为。
他虽然身处间隙之中,但帝仲一直幻化出不同的流岛形态,那是他曾经带着那只凶兽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是在耐心教导自己的同时,也在无意识的怀念着过去的日子。
他也经常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觉得这些地方,好像真的曾经来过,一颦一笑都宛如昨朝。
萧千夜只是稍微坐了一会,帝仲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会化形出现在他身边,偶尔也会像这样不告而别,给他一个人独处休息的时间。
但他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现身,从来也不会提前打招呼,出手就是严厉的训练,这也逼着他无时无刻都要保持高度警惕,以防被那家伙突如其来的袭击所伤。
明明时间是虚伪的,眼前的景象也是虚伪的,但帝仲留下的创伤却是真实的。
他和掌门师父不同,掌门师父永远都是点到为至,不会真的伤了他,但帝仲一旦认真,根本不会中途收手,他必须全神贯注一秒也不能松懈。
想到这里,萧千夜直接跳了起来,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高耸的悬崖,烈风吹得脸颊隐隐作疼,还有硕大的雪粒子砸下,但这具身体好像已经适应了各种极端的环境干扰,他一个人提着古尘大步走到崖边,左右环视了一会,心中暗暗嘀咕——帝仲这次是不是离开的有些久了?若是按照他的感知力来判断,好像已经三四天没有出现过了?
悬崖下方传来低吼声,应该是有什么猛兽在虎视眈眈。
有什么奇怪的冲动,迫使他继续踏出脚步,就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帝仲的轻笑,是一声他曾经在梦中听过的话语再次回荡:“我征战千年,手下斩过恶龙无数,可总还是有些蠢货一直找我麻烦。”
萧千夜幡然回神,一转身就撞见帝仲锋芒四射的双瞳,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浅笑低头淡淡看着自己,他本能的出手反击,这一次帝仲却只是轻轻避开,并未还手,反而是奇怪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干嘛?”萧千夜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脱口问话,帝仲这才笑呵呵的摆手,指了指悬崖,只见三条赤色的龙盘旋而上,目视之下每一条身长都超过五百米!
萧千夜的豁然抬手按住双目,这场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记忆混乱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是翼龙,和你手上古尘的原身小白龙不同。”帝仲指着三条赤龙漫不经心的解释着,他看着游刃有余,不慌不乱,而三条赤龙已经迫不及待的朝着悬崖猛烈的袭来,帝仲往后方轻轻跳了一步,笑咯咯的对他使了使眼色,“你该不会现在还要我帮忙吧?自己解决哦……”
“哼。”萧千夜甩甩头,也不再去想脑子里破碎的记忆到底是从何而来,古尘在他手上已经极为熟练,再也不会出现曾经的角度偏差,力道的控制也刚刚好,赤龙被一击逼退百米,再次卷土重来之时,又被后续的刀气直接震碎!
萧千夜冷眼看着三条消失的赤龙,知道哪些也只是帝仲幻化出来的假象,正当他准备收刀之时,忽然耳边悠悠响起一声不怀好意的笑,萧千夜闪电一般抬手,帝仲却已经以更快的速度直接按住了他的手腕,但对方的笑带着一丝狡黠,恶作剧一般拽着他回到悬崖边缘,忽然低低说道:“你忘记了吧,这里是当年萧第一次展开骨翼的地方,他是被我一脚踹了下去,被迫学会了飞翔……”
“喂,你该不会是想……”萧千夜额头一冷,果然他的话还没说完,帝仲的笑声已经毫不掩饰,抬脚就像当年一样把他踢了下去!
他本想挣扎一下,但心中莫名有种奇怪的悸动,身体直接后仰往悬崖下方直勾勾的坠落。
他的瞳孔出倒映出帝仲的身影,他站在悬崖边,虽然面含微笑,但是神情寂寥失落,也让他的内心被勾起一丝哀痛。
帝仲是真的很想念他唯一的朋友吧,以至于在圣盲族得知他的死讯,才会爆发出那么悲痛欲绝的情绪,借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一直无声落泪。
而他唯一的朋友,也放弃了永恒的生命,将复生的机会重新还给了帝仲。
萧千夜心中百感交集,甚至有一丝羡慕。
他轻轻翻动身体,骨翼伸展而出,带着他重新回到悬崖上,帝仲赞许的点点头,只是眼中忽然有些失落,久久抿着唇没有说话。
萧千夜揉了揉肩膀,记忆终于一点点拼凑成完整的图,那时候的穷奇初次学会飞翔,曾自豪的载着他飞了一圈,然后因为残疾的左前肢导致落地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他憨态可掬小心翼翼的望着帝仲,生怕自己会把他摔着。
他忽然尴尬的看了一眼帝仲,发现那个人也在尴尬的看着他,两人默契的转过脸,好像同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不约而同的苦笑了一下。
“哎,可惜了……”帝仲大步走过来,调侃着说道,“一旦成为真正的古代种,哪怕重新长出骨翼和犄角,也再也不可能再恢复最原始的凶兽之身,我还想你再带着我飞一飞,看看是不是还会把我摔在地上,可惜了,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了。”
萧千夜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淡淡脱口:“人总不能活在过去。”
“嗯,也是。”帝仲咧嘴笑了笑,席地而坐,对他招招手说道,“过来坐会吧,反正时间还长,稍微休息一会和我聊聊天,也耽误不了什么。”
萧千夜走过去,记忆中的那只凶兽很喜欢紧紧黏着帝仲,黏的他满身白毛,踢也踢不走,让他又嫌弃又无奈,还喜欢靠着他四脚朝天打盹,像只家养的小奶狗,但现在的他只是稍稍想了想,还是在帝仲的对面慢慢坐下来。
帝仲随手一勾,幻化出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一个“萧”字,眼中有期待的深意,自言自语的重复着当年的话:“你是在萧峭岛上遇到我的,从今以后,你就叫萧吧……”
他失神了一瞬,慢慢抬眼望向对面的人,莫名好奇:“你还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吗?”
“还行吧。”萧千夜也是想也没想的接了话,立马又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抿了抿嘴唇,帝仲偷偷笑了,低道,“还行吗?我取名字的时候很随便,但他却说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好好想一想,换个更有意义的名字了。”
萧千夜低着头,自言自语的说道:“你取什么名字他都很开心,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你而已。”
帝仲呵呵直笑,感慨道:“其实我没想到他有后裔,他可能只想完成我的梦想,毕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从没有过完整的家庭,他做到了,我虽然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样的女孩子,是否真的和她相濡以沫,互诉衷肠,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能和你相遇。”
萧千夜愣愣点头:“你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记忆了,遇到了谁,如何成家,我都不知道。”
“嗯。”帝仲点点头,眼睛望着地面,似有几分失神,“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一定也会遇到善良的姑娘。”
萧千夜情不自禁的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其实萧式一族历代人丁稀少,之前一直都是隐居在荒地,直到那一年偶然救了当时的帝王才得到了帝都的入住权,虽然也曾和各大权势联姻,但架不住总是一脉单传,好在先祖都很优秀,自执掌军阁以来也算深得各地百姓的信任,倒是我……我什么也做不好,一塌糊涂。”
“别这么说自己嘛。”帝仲笑着凑过来,想揉他的脑袋又被他立马躲开,只好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这才说道,“一塌糊涂……确实是一塌糊涂,但是换了别人,未必能比你做的更好,你完全可以什么也不顾,带着潇儿远走高飞,可你还是留了下来,为了这个对你并不友好的故土,留了下来,我很佩服你呀,你不像是会以德报怨的人,可你真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呢?有时候我都很难理解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萧千夜垂头丧气的摆摆手,苦笑道,“一开始真的只是为了大哥吧,小时候我们的关系很好,我也很依赖他,因为娘亲的缘故,我们在帝都城备受冷落,很多时候我只能缠着他玩,所以现在他做些莫名其妙还为难我的事情,我也总是要做出让步,到了后来,我慢慢的有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霍沧、暮云、昆鸿,还有很多很多人,我如果撂手不管,他们又该怎么办?你是不是觉得我把自己搞的一塌糊涂完全是自找的?其实也没错,我是自找的,我舍不得那些人。”
“哦?”
“我回来之后,一心只想着稳固军阁,为此换掉了近乎全部的将领,后来的八年里我在飞垣反复巡逻,渐渐和他们相处的越来越融洽,他们虽尊称我一声‘少阁主’,但在我心中,他们就像真正的兄弟一样出生入死,荣辱共赴,也是我无法轻易舍弃的存在。”
“明溪总以为可以威胁我,其实我很清楚,他威不威胁我,我也没有选择。”萧千夜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似将萦绕心头许久的阴郁一瞬吐出,看着间隙中虚假的天空,目光宁静而悠远,“但我知道明溪也没得选,他在那个位置上,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要做给天下人看,上要对上天界瞒天过海,下要对群臣百姓给出合理的解释,他真的比我好过吗?其实也是一塌糊涂,彼此彼此吧。”
帝仲闭上眼,点了点头,第一次和他促膝长谈,他发现他眼中的这个孩子真的比他想象中沉稳的多,也通透的多。
萧千夜自己也是按了按眼睛,感叹一声:“我也曾经费尽心机的想要夺取更多的权利,我知道皇太子在暗中扶持我,虽不知他有这么多目的,但我还是欣然接受了,五公主……五公主我不是没有考虑过,我抗旨的时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呵呵……这么说阿潇会生气吧,如果再给我多一分钟的时间考虑,我就不会那么做。”
“呵……刚才那句话,我会帮你瞒着她。”帝仲嬉笑了一句,见他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继续调侃道,“那现在呢?如果真的能顺利的解决碎裂之灾,一切真相得以公开之时,以明溪的性子让你官复原职,甚至再给你更多的权势地位也不一定吧?但你刚才说过,萧式一族几乎一脉单传,代代人丁稀少,阿潇……阿潇她可给不了你完整的家庭。”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萧千夜低着头,他知道帝仲的言外之意,许久才咬牙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天征府已经灭于大哥之手,传宗接代振兴家族这种事情我早就放弃了,她在我身边就是完整的家庭,其他的不重要,至于大哥……我现在也不想勉强他什么了,我一个人跑到中原去求学,他一定也是孤独无聊,才会阴差阳错的和明溪成为了唯一的朋友,我只希望明溪也是真心把他当朋友,不要……不要伤害他。”
“你大哥姑且不论,我一直觉得明溪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所以你们之间那些破事我也没有太多插手,但是潇儿……若她也不能在你身边呢?”
“……”
“你我第一次相见,是在上天界的永夜殿,我以神裂之术出现在你面前,并和你谈了一些条件,我答应了你会帮潇儿恢复原身,摆脱现在这种致命的混血之身,也会帮你对付奚辉,但要求你在千年之后和我一起为伤害同修赎罪,你答应了我。”
“是……又如何?”萧千夜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他,每个字都不敢轻易错过,帝仲点点头,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救她,只是为了稳住你,随口先找些理由罢了,你也不必介意,上天界做事一贯如此,你该习惯了。”
萧千夜嘴角一抽,他自然知道上天界信口开河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从帝仲口中这么轻而易举的承认还是让他倍感意外,帝仲摆摆手,趁着他还没生气立马接话:“但我之所以敢那么答应你,是因为我曾见过澈皇,一旦有任何机会再遇到她,我相信她不会拒绝我。”
“你好自信。”萧千夜冷不防脱口嘲讽了一句,帝仲狡黠的眨眼,轻笑道,“自信归自信,但现在看来我是对的,否则澈皇为何要我亲自去浮世屿一谈条件?”
萧千夜白了他一眼,却见帝仲的神情慢慢转为严厉,语气也终于认真的放低:“你不妨猜一猜澈皇的条件?她如果将火种赠我助我复生,那浮世屿必然需要新任皇鸟接下重任,凤姬和潇儿,谁更合适?”
萧千夜豁然起身,倒吸一口寒气,脑中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如果阿潇真的接下澈皇的位置,她是不是也要像她一样,永远的留守在浮世屿,甚至要以全新的火种继续缓解原海的冰封进度,一直等到顺应天命的龙神重新诞生?
他锋芒的目光扫过手中古尘,小白龙死了数万年了吧?这么多年龙神都没有再次出现,难道阿潇也要永远被困在那种地方,再无解脱之日?
“不行……”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帝仲一直看着他神色里的剧烈变化,默默提醒,“我可以放弃复生的机会,但我的同修未必会妥协,你知道我们所修的心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真的死了他们也会一起受创,他们真想逼着澈皇交出火种,浮世屿一定不是上天界的对手。”
“他们想硬抢?”萧千夜愤怒的咬牙,帝仲翩然而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你可能感觉不到,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上天界极昼殿中,我已经感觉到他们的气息都在附近,这么多年我们分散各地极少全部回来,可这次……他们都回来了。”
“你!”萧千夜吐出一个字,用力握紧古尘,青筋紧绷,一个夜王就让他焦头烂额,现在这群人为了抢夺复生的火种竟然破天荒的齐心了?
“要不是只有澈皇知道终焉之境的进入方法,现在凤姬落入奚辉之手,多半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帝仲长长叹息,面露忧愁,“至于潇儿,他们知道我喜欢她,不想太跟我撕破脸,但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不能保证他们不对潇儿动手。”
帝仲转过脸,深深的看着他,一字一顿:“所以我才说,她未必能一直在你身边……事实上,如果真的如此,她应该也不能在我的身边了,所以我知道你的感受。”
沉默席卷而来,两人都不知能再说什么。
这一路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最终又能得到什么?
帝仲的掌下再度以神力拉出长刀的模样,沉声说道:“来,时间不多了,一旦你进入永夜殿救人,一定会被我的同修察觉,变数无法预估,小心呐,相救出凤姬,已经不是击碎鸟笼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嗯。”萧千夜咬牙低应,迎着他的刀纵身而上,能怎么办?会怎么样?他无法预料,只能拼尽全力,不负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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