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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八十三章 霜筠雪竹钟山寺(两更合一更)


  七月的开封府。

  天已从酷热开始转凉。

  崇政殿外,三人正轮流等候官家的召见,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这一次在陕西立下大功的章直,章楶,蔡确三个。

  韩绛虽被罢相,但走的时候没有忘记这三人。

  章直,章楶帮他平定了庆州兵变,而蔡确,章楶又是他的幕下,出力甚多。

  所以韩绛改任时上疏极言三人之功。

  官家一听召三人回京赐见奏对。

  三人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章楶和蔡确二人心情都有些激动,唯独章直倒是还好。

  内侍不时从殿前台阶下来吩咐交代几句觐见时要说的话,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到第几处青砖要下拜等等。

  章直觉得以往面圣似没有这么多规矩的,但如今倒是繁文缛节……不对,是官家的威仪是越来越重了。

  想起二人同窗的日子,二人身份悬殊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至今还念着这份交情,可官家呢?

  片刻后三人得准入对,章直进入殿中,却见十几名官员站在殿中,其中紫袍占了多半。

  章直看了里面有文彦博和王安石。

  参见下拜之后。

  官家在御座上言道:“你们都是从陕西来的,有什么军情,民情,大可奏来供朕与大臣们参详。”

  官家说完三人一时不敢答。

  王安石道:“如今攻略横山,或从秦凤或出河湟之间尚有争议,你们先将此事与陛下道来。”

  章楶出面道:“启禀陛下,自赵元昊作乱以来,便屡出鄜延、环庆两路,之所以如此是这两处利于西夏进兵,而不利于我守。反观我军要攻西贼,即便是攻克横山,但也要面对七百里瀚海,难以深入,实为劳师远征。”

  “反观党项若出秦凤路攻我,亦为劳师远征,故而赵元昊至赵谅祚起兵至今,没有大举攻过秦凤路一次,便是这个道理。”

  “臣听闻两军要在利于我军之地与敌搏杀,而不是利于敌军之地进行交战,若党项从鄜延、环庆出兵,我军亦从这两军进军,岂非中了党项人之谋,相反我军能经营兰会站稳脚跟,再渡过黄河北进,党项则顾此失彼了。”

  听完章楶这一番话,官家点了点头。

  一旁冯京则问道:“陕西之募役法如何?听闻民生艰苦可有?这为百姓者本是税供已重,坊郭户和官户不加税赋,却加百姓之税赋可行否?”

  蔡确答道:“确实如所言,陕西民生颇苦,如果所税的民户不应使多,而应使少,这才是便民之意。”

  “可是我见陕西民生虽苦,但不至于如传闻中太过于艰难。臣以为朝廷可以于年景好的时候多收一些税,使剩钱有富裕,到了凶年之时,再多赈济百姓,这是合于先王之法的。”

  “若说陕西税赋到底重不重,臣以为是不重的,但是兼并却是过重,加之眼下天灾之故,令不少兼并家窃取了朝廷的恩惠。其实以陛下与政府对百姓的恩惠,还要更胜过三代之时,可是如今豪强之暴戾,却远远胜过亡秦之时。”

  蔡确此言一出,文彦博,冯京等官员不由侧目。

  冯京方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绛之所以要辞相的原因之一,便是在收取下户免役钱和免役宽剩钱上与王安石意见相左。韩绛擅自在陕西拒绝此法,导致了王安石的不悦。

  但是呢?

  蔡确受到韩绛举荐之恩,如今面君却帮了王安石说话,这不是捅了韩绛一刀吗?

  不过蔡确这一奏对,却极合官家的心意。

  右班官员之首的枢密使文彦博道:“这几日在京师听说不少,说董毡,木征,俞龙珂等一向恭顺本朝,自先帝时,这几人便时时进贡不绝。”

  “王韶一到青唐,说是收复了俞龙珂,倒不如说他本就是宋臣,甚至还逼反了董毡,木征,这功劳从何议起。在古渭七八年,用了朝廷这么多钱,便是讨伐这些效忠于我宋室的蕃部吗?”

  “你们三人谁可以将情况与官家道来?”

  章直一愣当即奏道:“此为不实……”

  章直此言一出,文彦博便有些不高兴,这话不是指的自己堂堂枢密使在说瞎话吗?章直定了定神道:“启禀陛下,青唐蕃部虽多是汉种,但蕃化已久不知华夏之礼,故而畏威而不怀德。”

  “董毡,木征之前虽是恭顺,但贪图的不过是本朝的封赏而已,实无真正效忠之心。臣以为要真正以青唐为根本,进取党项,必须在当地编户齐民,或者在熙州,会州,通远军行府兵之制……”

  章直这话听得文彦博,王安石都皱起了眉头。

  文彦博不高兴,自不用多说,王安石也不高兴是因为在陕西设立府兵之制是韩琦建议实行的,王安石主张则是保甲法。

  保甲法在熙宁三年时,便已推行。

  王安石道:“而自古皆募营兵,遇兵事息即罢,本朝冗兵冗将之多,正在于不罢。如今朝廷行保甲法正可以革除此弊,既可与募兵相参,还可省却养兵财费。”

  “府兵之制实不必再举。”

  章直闻言与辩,这保甲法推行在内地还可以,但推行在秦凤路却不行。

  章直正要出言,却见上首的官家动了动身子……

  几位宰执们便停了言语,宦官示意三人可以结束奏对了。

  随后章直三人则告退出了殿外。

  之后官家退至便殿,王安石一人却请留身奏事。

  王安石留下后对官家道:“陛下,臣请求去!”

  官家闻言心想不知道王安石又受哪门子气了,来找自己请辞。

  官家安抚道:“风俗败坏,难以矫正,事有牵头,卿为何求去?需体念朕的意思,不必听那些人言。”

  王安石道:“陛下,是臣材薄,恐误陛下之意。陛下请看历代中兴之主,岂有为政数年至今仍风俗不变,纲纪不立否?臣为执政已两年仍是如旧,实难胜任。”

  官家道:“前代之主都是衰败方生,人情急迫,故而解之不难,而本朝积弊已是百年,更之哪里有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当力行不改,只要徐徐为之,人情渐变矣。”

  王安石道:“当今所患乃小人犹不肯洗心革面,若陛下能洞见一切,操利害而驭之,哪里小人敢为邪。只要朝廷之人不肯为邪,则风俗立变。”

  官家心想,王安石求去,是否因韩绛之故?

  “西北边事?卿如何见?”

  “陛下当初许韩绛举一方之事属之,以此运筹边事无碍,以后皆可为之。至于横山未下,乃是契丹阴出兵之故,非战之罪,何况章越,王韶收兰会二州之地数百里,此为意外之喜,此皆仰仗陛下庙划得当。”

  顿了顿王安石又言道:“臣以为陛下忧勤众事,可谓至极,然而事兼以德,德兼以道,陛下要明道御众,而不应该忧劳治事,若无道正之,虽忧勤然却不能事事皆治也。”

  “陛下与臣讨论帝王之道,垂拱无为,观众臣之情伪……”

  官家听着王安石之言语,心底感慨。

  他观众御下的众大臣中或多或少都有权位之心,唯独两个例外,一个是王安石,另一个则是章……章直,当然司马光也可以算一个,不过他却与自己不是一条心。

  他们这几人是真正以治道为己任,一心一意为了国家社稷,而不是为了自己权位而谋划。

  官家与王安石相处越久,越是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样的臣子何其难得。自己能得之何其有幸。

  似王安石与自己说这番话,全然是治国之道,换了第二个臣子是不会与自己讲的。王安石如今是有求退之心,但他更希望作为皇帝的官家能代他行变法之事,自己便可以放手了。对于王安石来说,全无恋栈权位之心。

  可是如今官家扪心自问,自己还是真离了王安石不行,至少身边没有一个臣子可以顶得上。

  官家问道:“今日上殿三位臣子,卿观之如何?当委以什么重任?”

  王安石略想了想道:“章楶熟悉边事,又系出望族,日后可以为一方帅臣,如今可使为漕司之事,日后经略陕西时会用得此人。”

  官家闻言欣然,当堂将王安石所言录下。

  王安石道:“至于蔡确精明干练,虽当初仕官有些小瑕,但不妨碍大用,可命他开封府管勾公事,以杂事断其才能,若有功再提为御史。”

  官家赞道:“朕也看这蔡确甚是聪明,能体会朕意。”

  王安石道:“至于章直忠义正直,此番若无他,庆州必酿巨变。此人品行可称栋梁之才,但处事太直。陛下可以将他放在身边,用之地方反容易折损。”

  官家道:“朕让他为其叔当年所任,举为崇政殿说书,正好令郎同官,此岂不是美事?”

  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如今正好任崇政殿说书。

  王安石道:“陛下若有意提举他,不如改为同知礼院。”

  官家是一心想给章直升官,但却给王安石所阻不由腹诽,是否当年人家没当成你家女婿,故而挡着人家。或者纯粹是与章越有过节?

  官家故意道:“是了,这三人可与章越关系非浅,你看他如何?”

  王安石则道:“章越是陛下心腹,臣不敢论之。”

  官家听王安石这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官家最后道了句:“可惜吕惠卿明年十月方能回京。”

  从崇政殿退下后,章直,蔡确三人许久没逛汴京都是兴致很高,相约去樊楼吃酒。

  章直心底虽惦记着妻子,但碍不住蔡确的面子还是同往。

  三人坐在樊楼的高楼上,看着汴京中的繁华,那等车水马龙之景,是陕西这样边地远远看不见的。

  从战火硝烟中归来,三人看着这番景色,享用这樊楼上的美酒佳肴,听着美貌女子弹奏着的小曲,简直恍若隔世。

  蔡确举起酒盏对章直,章楶二人道:“当年我中进士后离开汴京,发誓在地方一展抱负,等我再至京师时,要让人人都知道我蔡确的名字,如今才稍稍有了些许指望。”

  章直道:“故而蔡叔便在殿上言募役法的不是?”

  蔡确闻言不由失笑道:“好个阿溪,你的名字有个直字,还真是直也。可是你是度之的侄儿,我便答你。”

  “阿溪,这世上能留之青史,成就一番的事业的有两等人。”

  “哪两等?”

  蔡确道:“一等是不择手段,一等是不改初衷,为此二者之人,不是枭雄,便为英雄。阿溪,你一定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对着他,寻求一条最短的捷径猛扑过去。”

  章楶道:“此言差异,这世上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不改初心。”

  蔡确一哂言道:“质夫可知,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不改初心而取之?你看天下劳劳碌碌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也是不改初心,身在直中取了,但劳身力耕的百姓,最后富贵了吗?”

  “不改初心,说得容易,但若无智慧定力为之,都半途而废了。”

  章楶道:“我又不愿富贵,此生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蔡确闻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酒饮之道:“若是能始终行之,这杯酒我敬你。”

  章直则想了想道:“其实在我看来,只要在发心上不改初心,行事的手段可以不择手段,这才正途。”

  蔡确,章楶皆点点头。

  三人正说话间,有人上楼面对章直道:“阁下可是章签判?我家相公有请!”

  章直一看帖子,原来是王安石来邀请自己。

  蔡确看着章直露出羡慕妒嫉的神色。章楶也是心道,今日殿上三人其实章直答得并非最好,看来对方即便不成为王安石的女婿,也同样能得到王安石的赏识阿。

  章直露出为难的神情,不是他不愿去,而是生怕见王雱。而且听说蔡卞与王家姑娘已经成亲,但蔡卞在外为官,京里没有宅子,因此王家姑娘搞不好还在王安石家中。

  到时候章直可是老尴尬了。

  蔡确看章直还不想去,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他在桌下猛踢了章直一脚。

  章直这才明白知蔡确提醒自己,千万不可露出犹豫之色。

  章直道:“得相公相邀,下官不胜惶恐,只是初至京师,空手何以上门?”

  对方笑道:“无妨,我家相公不会计较这些,只要章签判上门即是赏脸了。”

  下人说得很是客气尊重。相府的下人最是有眼力劲,从对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王安石对章直的器重了。

  当即章直辞别蔡确和章楶,跟着王府下人来至王安石府第。王安石这座府第在内城,是王安石升任宰相后,官家赐给他的。

  章直抵至王安石府中,下人引他至西庑之小阁中。

  王安石正独坐在小阁闭目盘坐,也不看书,也不批改公文,只是坐在那而已。

  章直知王安石在打坐,亦在他对面坐下,然后抬眼打量小阁。

  章直看到阁中小窗上题着一首诗,写的似乎是‘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章直轻轻地将诗在口中吟出。

  “此诗乃我半年前自参知政事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偶然所提。”王安石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醒来出声言道。

  章直恍然,他看向眼前的王安石。

  他当年在江宁从学于王安石时,自是知道钟山寺上霜筠雪竹可称盛景,而王安石在拜相之时,面对百官登门道贺时能写下这首诗,足见他见趣之高,丝毫不为外物所沾染。

  章直道:“相公此诗观来,可知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

  王安石笑了笑道:“也没有谢安那么高,真正视富贵如浮云,几人可以为之。”

  王安石道:“此番叫你来,是告诉你,官家欲让你为崇政殿说书,却为我所阻,只是抑授为同知礼院,你可会因此事怪我?”

  章直道:“朝廷之安排必有用意,下官岂敢质疑。”

  不过章直想到留京陪伴娘子,还是颇为高兴的。

  王安石看章直如此,欣然点点头道:“当初令叔欲留京,倒是我三番五次欲让他离京。因令叔处事手段浑圆,能忍怒耐讥,治事又综理微密,可以由小及大,若为边臣,唯有陶士行比得上。地方才是他尽才的地方,绝不可因贪图一时的安逸而居于京师。”

  “但你不同,固然是刚直不阿,但难免好钢易折。我让你同知礼院,便是要让你多读些书,磨一磨自己的性子。至于崇政殿说书固然是长伴君前,但也是处于天下最险恶的是非之地,以你的性子多半会得罪人,不论你与官家交情如何,都会坏事。”

  章直这才恍然。

  他先前听说韩绛,吴充都有推举章越趁着这一次立下大功回京授职,但也是给王安石所阻。

  时人都说王安石小气,因当初国子监的事章越顶撞过他,故意阻他仕途。

  但如今不听他说这样一番话,还真不知他安排用意在哪里。

  章直道:“下官替吾叔谢过相公了。”

  王安石道:“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今日让你来此是告诉你,老夫对你期望甚重,即便不能为翁婿,但亦无碍于此。”

  “为政两年,但见流俗实难以更易,老夫身在中枢也是力不从心,但盼他日多几个敢作为的大臣能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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