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皮孩子
青桃再想喊他时,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嘿嘿嘿的笑声也渐渐远去。她心里诧异,谭青武闻着包子馒头味口水能流半碗,邵氏煮的白粥他闷头能喝四碗,这样嘴馋爱吃的人竟对米饭鸡蛋失去了兴趣,满脸傻笑的惦记着去书塾,太奇怪了。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摇摇头,把碗端进灶房,回屋里接着看书了。
书是午饭后问谭秀才要的,适合启蒙的《三字经》,内容说长不长,青桃曾经背得滚瓜烂熟,奈何过去太久只记得前面朗朗上口的几句,后边印象全无,又是繁体,更感陌生,仿佛在看天书。读书素来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青桃没有翻书就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提笔就龙飞凤舞笔底生花的本事,她选择老老实实抄书,笔画少的写小点,笔画多的写大点,字称不上好看,但笔画流畅,比刚写字的人强很多了。
太阳慢慢往西边去了,清静的小院只剩下纸落笔上的声音,唰唰唰的。
邵氏回来已是傍晚了,她脚步很急,额上细密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湿了鬓角犹不可知,进门后目光紧张的投向东屋,待看到窗户后埋在桌边的脑袋,微微松了口气,很怕青桃又悄无声息的跑了。晌午那会不见人谭秀才就发了通火指责她这个做娘的不尽责,人要是再没了,谭秀才不定会怎么埋怨自己,此时看人好好的坐在屋里她如释重负,掏出帕子擦汗,余光不经意扫到手腕挎着的竹篮,目光一滞,心情又沉重起来。
太阳西沉,屋檐在地上投出的阴影渐渐晕开,她站在昏暗的阴影下,漆黑的眼幽幽盯着桌后的人,踟蹰许久,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青桃。”邵氏垂着眼帘,嗓音很轻,“写字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青桃手抖,笔在黄色纸上划了条粗短的线。邵氏愣了下,随即局促的低下头去,说话声音更轻了,像蚊虫在飞,“你继续写,娘弄饭去。”
扭过头,垂眼耷眉地走了,两步后又折回身,含胸驼背的立在墙边,低垂的睫毛轻颤着,好像还要话想说。
青桃瞄到她手里的篮子,大小均匀的菌子混进了几根枯黄细长的草乱糟糟堆着,堆得冒尖,像随时会溢出来,她挑了下眉,顿时猜到邵氏去何家碰了壁没把钱要回来。邵氏说老太太喜欢吃菌子,丢下筷子就匆匆忙进屋准备去了。满满一篮子的菌子,齐齐头朝上铺开,像向日葵的花盘,硕大饱满,模样喜人,为此她不舒服,觉得邵氏太花心思了,前两次何树森过来邵氏已经送过菌子了,这次又送,当真努力想讨老太太欢心了。不过人家好像不领情,或者收了又给退了,看这些菌子,总不会是人送的。
心里跟明镜似的,青桃问,“娘,何家老太太是不是不退钱?”
邵氏顿住,“不不是。”
青桃有些诧异,老太太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她眨了眨黑溜溜的眼,惊奇地问,“娘拿到钱了?”
“没没有。”邵氏瞟了眼青桃,眼神晦暗不明,涂得白如雪的脸浮起几丝愁色,青桃想了想,“老太太向娘告状说我的坏话了?”
老太太得理不饶人,见着邵氏不得可劲说她坏话?
邵氏正色,字正腔圆的纠正,“不是坏话。”
老太太说青桃主意大,不好好约束将来不好嫁人,严重的话还会连累谭家名声,这些邵氏没往心里去,她在意的是其他。老太太说短学里有姑娘,青桃去了能结交几个朋友,都是镇上的,将来嫁了人离得也不远,经常往来走动相互能有个照应,运气要是好没准能成一家人,有同窗好友这层关系在,相处也更融洽。
“何家老太太那么说的?”青桃撇嘴。不想退钱就直说,何须找那冠名堂皇的理由,虚伪。
邵氏解释,“她是为你好。”
青桃冷笑,就老太太那副嘴脸背后少说自己几句坏话她就谢天谢地了不敢奢望其他,“她还说什么了?”
邵氏脸色微红,表情有些许不自在,“没了,时候不早了,娘弄饭去。”
说着匆匆进了灶房明显有所保留,青桃还想细问,但看晚霞漫天,又到书塾下学了,她迅速收起纸笔,和邵氏打声招呼后出门接谭秀才去了。无论老太太多少理由,最后做主的是谭秀才,只要谭秀才态度坚定何家老太太就没辙。
太阳慢慢地掉落山头,离家远的摊贩们收摊挑着担回家去了,卷走了少许热闹,暮色里的长街慢慢安静下来。
书塾的门开着,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跑出来,叽叽喳喳的,寂静的长街瞬间又热闹许多,谭青槐勾着两个同窗的肩跳出门槛就看到不远处立着的青桃了,身材纤瘦,晕红的光披在她身上,桃面粉腮,像上了妆精心打扮过的。
他甩开左右的人,撒腿跑过去,声音透着莫名兴奋,“三姐,三姐。”
总听同窗炫耀家里的姐姐如何如何好看,还能比得上他姐不成?他姐五官随他爹,五官秀美精致如美玉莹光,笑起来眼里像盛满了星星,温柔又漂亮。他早想当面炫耀番他姐的美貌,奈何人天天在面馆不往书塾来,他让同窗们路过面馆多往里瞧瞧,也不知道他们认出青桃了没。
此刻人就在面前,谭青槐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扬手顺了顺青桃额前的几根碎发,拿走她衣服沾的草屑,自豪地和青桃并肩站着,垫脚抖腿介绍,“我三姐。”
两人比谭青槐矮半个头,谭家人长得高,青桃比谭青槐高出一截,比两人就更高。她垂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红唇微抿,瞧着有几分冷,两人面面相觑,毕恭毕敬低头喊了声三姐。
“”
谭青槐不爽,难道不该说‘谭青槐,你三姐真好看’之类的话吗,跟着他喊三姐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过去一人捶了一拳,“你俩怎么了?”
两人低头,双手交叠于身前,像在书塾罚站似的。谭青槐又一人捶了一拳,左边男孩盯着青桃以极低的声音道,“你三姐看着不太好惹。”
“”
谭青槐瞪直眼,明显不高兴了,同窗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低低解释,“你三姐不笑。”
谭青槐记忆里他姐还挺爱笑的,约莫来镇上过得不好笑不出来,他搂住同窗肩膀,理直气壮地说,“不笑就这么好看了,笑起来那还得了?告诉你们,我三姐性子好从不发脾气,真生气了也就离家出走。”晌午他们回家发现他姐不在时他爹刚是着急,看到东屋打包的衣服没忍住大发雷霆,认为他娘朝他姐姐甩脸色把人气跑了,他也是那么认为的,上回他姐闷不吭声拎着包袱走人就是他娘惹出来的,想必这次也是,去短学认路,去何家要束脩都是托词,为他娘留面子故意那么说的。
他姐性子还不好谁敢说自己性子好。
两人不知道谭家的事,心想离家出走还脾气好,那他们几个姐姐生气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岂不算脾气非常好的人?这个结论让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三人嘀嘀咕咕的,青桃听得不甚清楚,她来找谭秀才的,迟迟不见人,不由得问谭青槐。谭青槐四周看了看,最后指着昨天卖糖人的小摊,“在那呢。”
鹤立鸡群的谭秀才分外惹眼,他身形高,旁边的人都成了陪衬,青桃蹙眉走了过去。小摊前围着很多人,不乏书塾里的学生,他们离谭秀才几步远的位置,眼神不住的往地上瞅,又往谭秀才身上瞄。没到近前,先有围观的学生告诉她发生了何事。
周荣缠着谭秀才买糖人,不买他就地上打滚。
看热闹的人多,青桃看不到地上的情况,正欲过去看个究竟,被谭青槐拉住了,“周荣闹起来能把屋顶瓦片掀了,你最好别过去。”
经过中午那茬,谭青槐觉得他们姐弟关系不同了,以前他短胳膊短腿要青桃陪他玩,如今他也能反过来为青桃做点事了,就像中午青桃不见了,邵氏哭哭啼啼要出去找人,他把邵氏劝住自己揽了找人的活,最后也的确是他把青桃找到的,尽管没人称赞表扬他,他仍洋洋自得。
拦青桃是为青桃好。周荣还在襁褓里没了爹,他娘心疼他,事事顺着惯着,养得周荣无法无天的,撒泼打滚算什么,放火烧人家屋他都做过。前年吧,邻居家的小孩笑他胖不乐意和他玩,他扑过去把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家燃了木棍要放火烧人家房子,要不怎么送他来书塾,还不是怕他待在家惹出什么麻烦来。
“三姐,咱还是回去吧。”
“不管爹了?”谭秀才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隔着距离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尴尬。
谭青槐纠结了,眉头拧成了麻花,“周荣混起来他娘都震不住。”
青桃面不改色,喊了声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见状,谭青槐脸色大变,招呼两个同窗去面馆把赵氏喊过来,他急急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周荣有个哥哥,在酒楼跑腿,见不得他娘宠小儿子,成亲后带着媳妇搬出去住了,世上若有管得住周荣的人就是他了。
分道扬镳,很快就跑远了。
而这边,青桃抓了谭秀才的手就走,完全不看地上打滚的人。想吃糖回家问赵氏要钱,赵氏又不是没钱,为什么揪着她爹?她个子不高,眉眼和谭秀才有些像,沉着脸的样子有些吓人,围观的人默契的让开条路,等周荣又拿眼睛偷看谭秀才时,人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
他立即爬起来,怒嚎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嗓门大得能震破人的耳朵,看热闹的人立刻退开,脸上带着嫌弃。
青桃像没听到似的,走得飞快,谭秀才看着她的脸不敢回头应声。周荣难缠,他说忘记带钱下次再买糖人,那孩子不依不饶,竟躺地上打起滚来,家里几个孩子再皮也没像周荣这样过,他有些招架不住,感觉活了这么些年,第二次在人前这么丢脸。
后边嚎哭的周荣看两人头也不回,嗷嗷哭得愈发起劲,迈着腿哒哒哒地追上两人,抱住谭秀才的腿蹲着不起,“我要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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