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雪连绵,断断续续下了十多日才堪堪止住。
霁雪初晴,寒意不减半分,小丫鬟穿过回廊,哆哆嗦嗦地推开雕花木门钻了进去。地暖源源散着热意,屋外是冷冬,屋内却暖和得像是春日一般。
她关门时发出的动静将内室一妇人引出,压低声音责怪道:“动作轻点,善姐儿还睡着,别将她吵醒了。”
“知道了,陈奶娘。”丫鬟同样小声回:“小小姐昨夜特地叮嘱我,要我今日早些叫她起来。”
“我去叫。”
内室,香炉里冒出缕缕若有似无的轻烟,顺着雕花小窗半开的缝隙钻了出去。陈奶娘放轻了脚步靠近,床榻上,一个孩童正在酣睡。
奶娘叫了好几声,善善才磨磨蹭蹭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
她的脸蛋睡得红扑扑的,两只小手抓着被褥边缘,眼睛还未完全睁开,迷迷糊糊中先问一句:“奶娘,我娘亲呢?”
“小姐一大早便出去了。”陈奶娘熟练地给她穿上衣裳,用温热的布巾擦了一遍脸,才将她抱出去。
下人端来早膳,香味在鼻子前面勾了勾,善善才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衣裳穿得厚,她抬起手都有些费劲,颤颤巍巍地从碗里舀起了一颗大馄饨。
馄饨是鸡汤吊的汤底,厨子剁出细细的肉末和虾茸,用一张薄薄的面皮包裹,皮薄馅大,汤底鲜美。善善没吃几个就饱了,她用力吸一口气,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把碗里最后一颗也咽了下去。
吃完,她又问一遍:“我娘亲呢?”
陈奶娘依旧道:“小姐还没回来。”
善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家人口简单,往上的长辈都已故去,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温宜青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她平日里要忙碌铺子里的生意,留出的空闲不多,善善早就习惯。
但今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昨晚睡前,娘亲抱着她亲口允诺,准她今天出门一趟。
入冬后,天上雨雪不断,她就再没出过门。谁叫她出生得太着急,从小就身子骨弱,家中上上下下都担心外头的冷风将她吹病倒。善善在睡前就盘算好了,先去她最爱的点心铺子,再去珍宝斋瞧瞧有什么新奇物事,若是还有空闲,就去找自己的小伙伴玩。自天冷后,她就再没见过她们的面。
她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还特地提前写完了今日份的大字。只是温宜青一大早便出了门,许是事务多,迟迟没有回来。用过早膳后,善善又等了许久,却久等不见娘亲,坐在凳子上急得团团转。
奶娘安抚:“许是铺子里有事耽搁了,善姐儿再等等。”
善善可等不及。
她爬下凳子,自己迈着腿跑出去。
外面积雪未消,她的个头短短,脸颊圆圆,今日穿得是兔皮做的新衣,绒绒的兔毛簇着脸颊拢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颗小雪球,圆圆滚滚,从门厅滚到了大门口。
奶娘着急地追在后头:“善姐儿!慢点!”
“外面天冷,您到屋里等去,小姐马上就回来了。”
善善小手拍拍门槛的灰,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伸着脑袋去看门前道路尽头的方向。
她坐姿乖巧,道:“我就在这儿等,若是娘亲回来,我一眼就能瞧见。”
“天儿这么冷,风把你吹病了,又得喝苦药。”
“我暖和着呢!”
“若是小姐回来看见你坐在这儿,定会生气的。”奶娘吓唬她:“小姐一生气,指不定到过年都不准你出门。”
这话一出,善善顿时犹豫。
她绞着手指头,“那……那就……”
说话间,远远一名臂粗腰圆,头戴红花的妇人走来,陈奶娘余光瞥见,霎时变了脸色,来不及多劝说,她一把将善善抱起,急急忙忙招呼门房关上大门。
但王媒婆早有准备,手脚灵活地闪了进来,挡住了要合上的大门。她一手扶着门框,一边腆着笑道:“陈婆子,你家主子在家吗?我这有大好的消息要说。”
奶娘将善善拽到身后,冷下脸道:“我家小姐不在,你回吧!”
“不在也不打紧,我就在这等她回来。陈婆子,给我一杯茶喝。”
她说罢就要进去,奶娘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她往里走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陈奶娘扬声:“你若是还不走,我就喊人来了!”
温家家底殷实,养了不少护院,她这声一喊,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拿着棍棒跑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站在众人身后。
王媒婆顿时露了怯。
她仍不死心,瞥到躲在后面的善善,老脸挤出笑,“善姐儿,你娘在家吗?我给你找了个爹!”
善善躲到奶娘身后,圆圆的小脸绷紧,也不应声。
她认得这人的,三天两头就要跑到家中,说是要给她娘亲说亲。至于介绍的那些人,善善也不认得,只有奶娘每回提起都要发火。
温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但世代行商,家底也算丰厚。温宜青生得貌美,性情淑均,手中握着偌大家业,虽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却还是有媒人前仆后继的上门来提亲。王媒婆就是跑得最勤快的那个。
王媒婆得了冷脸也不在意,自顾自接下:“这回让我来说的,是城东的刘员外,家中富贵,品性也是极好的,他说了,温家姑娘若是嫁过去,入门便让她做正室……”
“呸!”
奶娘一口啐到她脸上,捂住善善的耳朵,破口大骂:“你这黑心肝的老货!那刘员外七老八十,家中养了十多房妾,前头刚从甜水巷抬了一顶轿子进门,什么卑鄙龌龊、荒淫无耻的恶浊玩意,也有脸上门来糟践我们小姐!”
王媒婆一挥帕子,肥脸上满是轻蔑,“你们家姑娘带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孩子,又不是那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瞧不上刘员外,难道还能攀上沈家的高枝不成?”
奶娘大怒。
善善被捂着耳朵,什么吵闹也听不见。
王媒婆来的次数太多,娘亲早教过她一句话也别听。她就听话的什么也不听,只眼巴巴地往道路尽头看去,盼望着娘亲的轿子能从那儿出现。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冰天雪地里,他跑得飞快,没一会儿便到了眼前。
善善咧嘴一笑,拂开奶娘的手,欢快地跑出去。
她高兴地道:“石头哥哥!你来找我玩吗?”
小乞丐摇摇头,刚想说点什么,他身后的道路尽头又出现了一队车马,领头是一匹威风高大的骏马,拉着的马车华贵,只远远一瞧,便知马车里的人出身不凡。
不只善善瞧见,大门口在吵架的众人也瞧见了,齐齐停下声,扭着头看过去。这方圆都是温家的府宅,来者必然是温家的客人。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在温府门口停了下来。
石头匆匆地对善善道:“等会儿。”
小乞丐凑过去,刚想说点什么,马车里便伸出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踢开了他。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车上下来,双手插在袖中,许是路途劳累,没半点好脸色:“挡着道了,臭乞丐!”
石头避开身去,又有几个铜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也不嫌弃,弯着腰一枚一枚捡起来,仔细揣到怀里。
他飞快地对善善道:“他们是来找你娘的。”
善善懵懵懂懂地看过去。
来人应当出身富贵,在寒冬腊月里也面色红润,却态度倨傲,他抬头看一眼温家大宅的门匾,又居高临下地乜了善善一眼,嘴里不客气地道:“小孩儿,云城有个行商的温家,是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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