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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腊月的天寒肃,不过好在今个没风没雪,再有冬日暖阳照着,所以外头的气候也还算好。

        文茵中途下了銮轿,沿着宫道小走了一段路。

        四下寂静,整座皇宫庄重静穆。早前的积雪仍覆着红墙、黄瓦、雕栏,安谧无声。长长的朱红宫墙朝外延伸,若站在高墙四下环顾,定能看到那重重门坊、那无尽垣墙,而向上看,则是那重重宫殿,碧瓦金檐,一重又一重,数之不尽。

        “娘娘是在想什么?”

        文茵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殿顶出了会神,方道:“我刚在想,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一句话,将于嬷嬷的思绪也拉回了曾经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娘娘是闲不住半刻的,春踏青,夏游湖,秋围猎,冬赏梅。”说到曾经,于嬷嬷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那些贵女们争相效仿您,累得夫人没少听其他官眷夫人们抱怨说,自打您从陇西来了京城,这京城都让您给翻了个。”

        文茵失笑,随即心底又一叹。

        其实刚才她除了在想今世,还更多的在想前世。

        前世她莫名穿越那会,也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那会的她在做什么呢?那时的她还在上高中,如那个年纪大部分的高中生一样,除了学业压力大这烦恼外,好似也没旁的烦心事。平日里最盼望的就是节假日,可以稍稍从繁重的学业里解脱出来,或约同学出去逛街,或在家捧着零食追剧,总归能度过逍遥自在的假期。

        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姑娘憧憬着未来,奋斗在当下。

        她们长在父母膝下,人生五彩缤纷,又单纯快乐。

        “同样都是十六七岁啊……”

        她低语喃喃。同样的年纪,可这里的女子却早早褪去了青涩与天真,开始学着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争男人,争权利。

        大好的韶光,就要长久的烂在这宫墙之内。

        “娘娘,皇后禁您这整一月的足,那今年的除夕宴,怕您得错过了。”怕文茵过于沉浸过往而伤感,于嬷嬷岔开了话题道。

        文茵回了神,“这不正是她的目的。”

        于嬷嬷撇了撇嘴,面露些嘲讽。每年除夕宴上,众妃嫔们都要盛装出席,而他们家娘娘稍加打扮就艳压群芳,由此就惹得那皇后每每怏怏不快,大抵是觉得他们家娘娘夺了她的风头。

        今个皇后借机罚他们娘娘禁足,不多不少刚好一月,恰好就错过了除夕宴,不难猜皇后真实的心思是什么。

        “也不知是从哪朝宫廷里传下来的装扮,好好的脸蛋上非要贴个珠钿,偏皇后娘娘还爱个不成。”于嬷嬷凑近文茵,神秘的悄声说:“每每看皇后贴珠钿,我就觉得,活脱像那大米粒贴在了锅盖上。”

        文茵猝不及防被逗笑了,笑颤着歪在于嬷嬷肩上。

        “这话嬷嬷可千万别出去说。”她抬指擦擦眼尾笑出的泪,“否则皇后娘娘发火打你板子,我可帮不了你。”

        于嬷嬷慈爱的搂着文茵。自打她家娘娘进宫时日起,她几乎就再没见娘娘像此刻般笑逐颜开的模样。

        “对了娘娘,娴妃要带大皇子来咱宫里,可是打您什么主意?”

        “的确是打了些主意。”文茵回想了刚在坤宁宫时候的情形,轻微一笑:“大皇子已经满五岁了,却还没有个正经的太傅教导学问。”

        当年吴时令的贪生怕死,背信弃义让他名声扫地,几乎自绝于文臣之列。饶是时隔多年,可素来以风骨以气节坚守己身的文人们,仍觉吴时令此行可耻令人难忘,遂万分不屑与之为伍。

        而恶了文臣的结果也显而易见,连带着景仁宫的大皇子,也一并不受文臣们待见。所以给大皇子请太傅的事情就成了老大难了。

        于嬷嬷不解:“圣上岂会坐视不管?”

        文茵摇头,耐心解释:“请老师教导学问,头先一个字是‘请’,断没有强逼着教的道理。况且越是学问做得好的大儒心气就越高,他们看不上眼的人,是死也不会教。圣上也总不能因着这点事,逼着个在文坛举足轻重的名师大儒血溅勤政殿吧?”

        于嬷嬷咂舌:“那娴妃不得急死了?”

        可不是急了。文茵缓慢摩挲着袖中手炉。

        皇子的启蒙老师至关重要,且不提在言传身教方面的差别,就单说鸿儒大师在朝中的人脉关系,那都是其他太傅望尘莫及的。自古以来最后登上帝位的皇子,在其登位途中,其帝师势必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如今临时教导大皇子的师傅是翰林院的一小翰林,名不见经传,若按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大皇子只怕得提早出局了。眼见着大皇子年岁渐大,娴妃焉能不急?

        “可是娘娘,她来找咱们有什么用?咱也没那通天的本事,能请得动那些学问高深的太傅们同意来当大皇子的师傅。”

        “那是因为……”她父亲啊。文茵的话含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这个捭阖纵横,将文官集团推至顶峰的文臣,饶是故去多年,可他的影子依旧还在一些文人的心里。他们敬重他,敬仰他,连带着对他的后人也多少有些移情所在。

        也包括她。即便她父亲已经将她剔除族谱,即便他们当年恨不得她死,即便他们如今仍视她为妖妃。

        纵是说来也确是可笑,可实情确是如此。

        文茵当真觉得,这些文臣们当真是个矛盾的群体。有时候她想,或许在他们看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斗倒她,那对她的死他们乐见其成,可他们却见不得她折辱于宫廷倾轧惨死于妇人之手,大抵是觉得那般会有损她父亲的颜面。

        因而在宫里的这些年,她其实也受到了些荫庇。

        她不得不承认,终归到底,她还是受了她父亲的余荫。

        “那娘娘,等那娴妃跟大皇子来时,咱宫里可要做些什么准备?”

        “不用。”文茵缓过神,道:“只需让人勤换着暖手炉,莫让大皇子冻着便成。”

        毕竟娴妃要的只是一个亲近长信宫的表象,欲要以此消除些文臣的恶感,继而缓和他们间的关系,也便为大皇子另择名师。

        坤宁宫里,此刻静的,好似能听见窗外雪化的声音。

        圣上摩挲着茶盏半敛了眼皮端坐主位,皇后半侧了身局促半坐在下首。

        主位那人自来后就一言不发,坤宁宫的气氛几乎肉眼可见的凝固起来。

        陈姑姑缩手站在皇后侧后方,在敏感察觉到主位人的目光朝她的方向侧来时,她的头皮噌的下全麻了。

        “你可还记得,朕当年是如何嘱咐你的?”

        陈姑姑几乎是当即就噗通声跪下,俯首颤声:“奴婢记得。”

        “说一遍。”

        “圣上……嘱托,让奴婢从旁协助皇后处理后宫宫务……若皇后行事有所不妥,不可听之任之,要多规劝……”

        “你做到了吗?”

        “奴婢……有负圣意。”

        主位上的人收了目光,端过凉了半透的茶喝了口。

        冯保招呼宫人进来,无声无息的拖走了浑身发颤的陈姑姑。

        内室房门处那厚重的富贵绣花毛毡帘重新放下,可挡不住外头那一声接一声的板子击肉的声音。

        皇后两眼发直的坐那,僵的像块石头。

        “皇后,朕自认这些年已给足了你尊严跟体面。”圣上看她平静问,“你可还嫌朕给的不多?”

        皇后打了个寒颤。可是在恐慑之余,她心底又滋生了股不忿与怨怼。尊严,体面,难道不是她皇后之尊应得的吗?

        她扭过头朝主位看去。主位上的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仪容高贵,天子之威凛不可犯。

        她看着那威仪高大的帝王,痴迷又心酸。她是那般仰慕他,可他眼里却从来没有她,连看她的目光也从来都是平静疏离,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臣妾不知哪里做的不对。”皇后硬邦邦说着,“还请圣上明示。”

        圣上将茶盏搁在桌上。

        “月底是除夕宴。”他敲扶手,掀眼皮看过去,“皇亲国戚不见贵妃,问起你来,你如何说。”

        “臣妾……”

        “说贵妃寻衅滋事,被罚禁足。皇后,你觉得他们会看谁的笑话?”

        皇后僵着脸不语,圣上笑了声:“他们看的,是朕的笑话。”

        “朕的皇后管束后宫不力,是朕,用人不当呐。”

        “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

        圣上推案起身,抬步就走。

        皇后被这话里的深意慑的浑身发抖,急急颤身起来,追了两步过去。

        “圣上!贵妃仗势欺人责打嫔妃,难道就不该罚了?臣妾皆是按照宫规处置,又何错之有!”

        圣上暂且停步下来,却没有回头:“你口口声声说规矩,那朕就与你讲规矩。岚昭仪以下犯上,你却揭过不提,这是处事不公,你错其一。贵妃处置犯上妃嫔,此算宫规之内,并不算过,你却因私情而予以重罚,这是以私害公,你错其二。你错上加错,不知反省,却反问何错之有,当真不知所谓。”

        皇后的脸白的像纸。

        圣上披上黑色鹤氅,声音淡淡:“朕给你今儿一日的尊严与体面,明个你要撤了贵妃的禁足令。至于如何自圆其说,你有一晚上的时间慢慢想。”

        语罢,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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