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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不勇敢的人


何叶手持锈剑,站在苍天古槐之下,看纷纷白雪尽,看风雨起苍黄。

  碎裂的苍穹里降下无尽无数的雷电,天火焚尽一切,陨石砸起巨大的尘灰。微渺的白雪无力至极,无依的在这个世界飘摇。

  整个驻地的守卫和难民都各司其职,驻地早已被炼成了巨大的战争堡垒。

  炮火轰炸,战舰穿梭,硝烟遍野。

  “妖魔不怕死么?”有个年纪小的卫兵看着源源不断爬上来的黑潮,不由胆寒地自语。

  “怎么不怕?但是比起死,他们更恨。被东荒镇压了无数年的恨,非死生不能消解。”何叶伸出剑柄抵住了少年卫兵的肩膀,她说,“不要抖,你越怕,他们越狠。”

  卫兵握住了手上的缨枪,抖如筛糠,他看了眼何叶年轻稚嫩的侧脸,他咽了咽唾沫,才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听起来稳定了些:“你看起来比我还小……你怎么不怕?”

  何叶手里微微施加了力道,卫兵只感觉一股精纯至极的灵力渡了过来,平和而又温暖,如同酣睡梦中。他紧绷的身体不由的缓和了很多。卫兵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只听见这个少女淡然的声音传来,她说:“可能是因为我逐渐意识到……怕没有用。”

  何叶看了他一眼,年轻卫兵脸上都是尘土,在少女的目光下他不禁庆幸自己的脸天生黝黑,看不出脸红。他结结巴巴地问:“怎么?”

  何叶说:“敢拿枪站在最前线,你很勇敢。”

  年轻的卫兵下意识憨笑一下,疯狂摇头。

  他的笑既羞涩又苦涩。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是因为勇敢才站出来的,他是因为不勇敢就不能生活。

  灾厄之下,不勇敢的人,活不下去的。

  何叶平淡地说:“撑过今天就好了,只要天柱成功建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兵张了张口,他犹豫了一下,他说:“如果……如果天柱不建立……是不是就没有现在这些妖魔。”

  他话音刚落,一只庞大的妖魔就扑到他们面前。

  他心跳如擂,瞳孔紧缩,下意识刺出长枪。

  但比他的枪更快的,是何叶手里的剑。

  庞大的妖魔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

  腥臭的血湿淋淋的糊了他一脸。

  他瞳孔剧烈的颤抖。

  劫后余生的恐慌袭上了他的每一个毛孔。

  此时何叶收剑而去,他才发现这个少女浑身上下都没有沾染到丝毫的血迹。

  他突然意识到,少女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何叶淡淡的声音传来,她说:“如果不去建立天柱……那么你连勇敢的机会都没有。”

  卫兵看着她的背影,心胸鼓胀,他不禁提高声音,他下意识反驳:“不是说……在建巨型传送阵吗?”

  何叶停下脚步,满世界的烽火硝烟在她身后。

  她轻轻一笑,说:“没关系,不勇敢不是错。”

  她一直想当一个,不勇敢的人。

  她提剑离去。

  妖魔都似乎在远远避开她的方向。

  她起手落剑,司掌生死。

  她分明纤弱至极,但是握着剑的时候,气势却恐怖而又威严,仿佛古兽降临,名将挥宰。

  ……

  ……

  上衡城。

  李序坐在城墙之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他的那本被人篡改了主角的破书上。

  他的视线一定。

  《观世录》的某一页,是何叶的情景。

  他的视线落在了妖魔堆里的何叶身上。

  封与之手里拿着阵盘,掌控整座战争堡垒的阵法和炮火,无数的数据在显示屏上蹿动繁复,他手指不停,眼睛看了眼李序:“怎么?不怕你选的候选人被妖魔杀死?”

  李序道:“怕啊。不然我看着她做什么?”

  封与之嘲讽一笑:“怕你怎么不跟着她?”

  李序淡道:“看着她就够了,护得太紧,她也成长不起来。”

  李序轻轻地叹气:“今天新天柱会成功建立吗?”

  封与之淡淡道:“那些小朋友的到来,不就是证明新天柱一定会建立成功么?”

  李序笑了一声:“他们只是时间线的其中一个枝桠,在没有成功认主之前……天柱不可能完全建成。”

  封与之沉默了会儿,他又修改了好几处阵法的机括,才道:“小少爷在时间之中,修剪了很多枝桠吧。”

  “我经常恍惚间看见……有很多次,在其他时间线里,我被小少爷杀死。他肯定看了很多遍,那群少年从未来而来,有些成功,大多失败。成功的又有不如他意的地方,他就干脆杀死所有人,选择重新开启一条时间线。”

  极其傲慢而又残忍。

  “我们所在这条时间线……他若是不满意,也许又会选择重来吧。”

  李序道:“不能重来了,崩溃的时间法则只剩了最后一次重来的机会……不然我为何至于找你合作?”

  他俩打小就是太一道宗和天谌阵门的焦点。

  两家离得近,天天被拉来做对比。

  他们从小暗暗较劲到大,属实是看见对方都烦。

  封与之道:“不是因为你太弱?”

  李序:“……太自信是病,得治。”

  封与之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来找我合作……其实不是为了跟我一起阻止天柱建立……即使你炸了东狱,这个最重要的地基之一。”

  他的眼眶青黑,眼神沉冷。

  他说:“你来找我,是为了阻止我摧毁新天柱。”

  李序合上书,抬眼看他。

  他淡淡地说:“话说的太明白了,容易没意思。”

  李序反问:“你会摧毁新天柱吗?”

  封与之道:“新天柱……呵呵。小少爷打的好算盘,与其说他是建立新天柱,重建东荒。不如说他是建立了一个新天下去和旧天下争夺大道气机。我看过卦盘,新天柱认主……大世尽东征。大道气机之争,灾祸必起,天下缭乱……没有必要。”

  “不是么?”

  李序道:“我倒是觉得,一举多得。东荒平稳,其他三极也安定。至于新旧天下的气机争夺……新天柱无论认可谁,他属于都是四极寰宇,天然偏向于旧天下。”

  他轻声道:“等吧。等那群小朋友离开,等他们的结果。”

  “樊笼之中,是不是有变数?”

  李序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神魂天生深厚,感知比所有人都强。你没有梦到,在这最后的时间线里,你收了个徒弟?他不是你派来的?”

  封与之一愣:“我收了个徒弟?”

  他纳闷极了:“我发誓,我此生不收徒啊??”

  ……

  ……

  何叶杀敌之时,遇见几个穿着格桑花族徽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跟随他们的护道者。何叶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个护道者一眼。

  两人隔着尸山血海对视。

  刀光剑影,破败人间。

  护道者是三十年前的何丰长老。

  她想起那天阴雨绵绵,长老有些怅然地说,你这样的人,凭添牵挂做什么呢?

  她握紧了手中的锈剑。

  护道者身后的年轻人们也好奇,纷纷探头地看向她。

  有一个少年出口赞道:“师妹,你这《屠魔剑法》使得真不错啊……你也是我们何家的?我怎么没在族中见过你?”

  何叶还没回答,下一刻目光一凝,反手推剑,刚好刺穿一头从身后袭来的妖魔脖颈。妖魔捂着脖颈,利齿森森,不可置信地看着头也没回的何叶,愤恨地闭上了眼睛。

  何叶收剑,看着几个年轻人,她眼眸清光微动:“是啊。不过我是自己偷跑来东荒的,不然族老不同意。”

  又一个何家师姐闻言一笑道:“我猜就是,你年纪这么小,族中怎么会舍得送小辈来东荒驰援?”

  她走近何叶,伸手帮何叶理了理绣着格桑花样式的衣领,说:“你出来很久了吧?你看,格桑花都皱了。”

  何叶骤然眼底一红。

  她泪中含笑:“……是很久了。”

  ……

  ……

  西太苍跟着风过野坐镇上衡城。

  上衡城是状态最好的驻地,四下平静,雪下的又软又绵,像是一个轻盈的梦境。

  而其中往来者,皆被坚执锐,神情凝重。

  风雨欲来,满城肃杀!

  风过野说:“先下你可以待在驻地里接受我们的保护,也可以跟着士兵一起出城杀敌,你怎么想?”

  西太苍玩着他那把锋锐无比的弯刀,他想了想,说:“出城吧。”

  他看着风过野微微皱眉,于是道:“反正天柱只是需要时间的锚点,是死是活也不重要。”

  他咧嘴一笑:“我其实不太明白大家在争什么?好像杀了别的候选者机会就会落到自己身上似的,但天柱之灵不是器物……我们也不是。齐庆酒总是说好人有好报,我信他一回。”

  风过野神色微微一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跟着一个小队去吧,放心,你不会死。重建天柱的功臣都要死的话,那我们夙兴夜寐,是在寻求个什么结果?”

  他看着西太苍,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西太苍冷笑一声,目光如同刀剑一般想要刺破风过野这张平静虚伪的脸庞。

  风过野面不改色。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讥诮的眼神……想起了齐庆酒那双绝望的眼睛。

  风过野看着西太苍赶赴前线,眸色转深,却是愈发坚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做出了选择……只能走下去了。

  他说的确实是他想的,但是在某个瞬间私心作祟,于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人这一生……是不是不能走错一步?

  行将踏错,万劫不复。

  风过野知道自己是错的。

  但是什么是对的呢?

  修道尽是对的吗?封与之,李序?其他三极的人?

  他不再多想。

  时间自会见证。

  ……

  ……

  赵慈在划水。

  一叶扁舟,原地转圈。

  鲲鹏发出空灵醇厚的叫声,围着他转圈。

  赵慈终于停下来,躺在小舟上看鲲鹏。

  他说:“你是天下灵兽,如今却被小少爷炼成了穿梭时空的媒介,半灵半器,余生不得出画中世界……你觉不觉得小少爷真得好冷酷无情一男的?”

  鲲鹏狂扇翅膀,朝他喷水。

  滋了他一身。

  赵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好好好,不背后说你主人坏话。吃这么胖,我就知道你脑子是个傻的。”

  鲲鹏又滋了他一身水。

  赵慈抱着头蹲下:“行了行了……我不说就是了。”

  他又不知道在哪里拿出来一把纸伞,鲲鹏也笨,只会朝一个地方喷水,好挡得很。

  赵慈喃喃自语:“好吧,天柱今日建成的话……明天就能见到哥哥了。哥哥给我买了龙须酥,应该都凉了。”

  ……

  ……

  这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窟。一根又一根伫立的黑柱仿佛盘古开天辟地的脊梁。锁链束缚,无限缠绕。空洞的风声吹打锁链,叮叮琅琅仿佛奏歌。重重叠叠的黑影一重接着一重。

  小少爷抬头看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说:“时间稳定了么?”

  无悲无喜的声音答道:“没有。”

  小少爷说:“还要多久?”

  答道:“等东狱。”

  小少爷说:“不等。”

  那声音问道:“你心软?”

  小少爷:“呵。”

  他抬头,说:“你恨我吗?”

  那个声音很淡,没有情绪:“我没有爱恨。”

  小少爷点了点头:“行。”

  他说:“我也没有。”

  那个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骗人的是狗。”

  小少爷:“……”

  他怒道:“你活该被妖魔撞断!”

  他转身就走,怒气冲冲。

  手里提灯随着他大步离开的动作剧烈的摇晃。

  于是天也摇晃。地也摇晃。

  那个声音四面八方传来。

  无悲无喜,无惧无怒。

  “这是最后一个时间线。”

  祂说:“如也。”

  修道尽,字如也。

  小少爷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错了。总会有下一个的。时间没有尽头。”

  祂说:“你有。”

  时间没有尽头。

  你有。

  “那就会有别人。”

  小少爷淡淡道。

  他的脸容隐没在黑暗中。

  似是坚硬的岩石或者冰冷的山雪。

  他垂眼,吹灭了灯。

  于是一片无法穷尽的黑暗瞬间袭来。

  他的声音很淡:“这个世间不算太好,却也不算太坏……总是会有人逆风执炬,为你而来。”

  小少爷说:“不过,你要等。”

  旧天柱之灵问:“会是你吗?”

  小少爷说:“不是。”

  旧天柱之灵:“不等。”

  祂坦然至极:“其他人非是天道所钟,没有你的天赋,也不如你心狠。做不到你的这个地步的,都不过是无用之功。那样等于说我之溃败无可圜转,既然如此,不如睡去。”

  不如睡去。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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