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撼海的蚍蜉
“婠漓”垂下手,唇畔,和着血,勾出一抹邪魅的笑。
是啊,这一切不过她以退为进的计谋,若非她假意妥协,那残存的力量,又怎会上了她的当?
蜉蝣吗?可撼海者,纵使是蜉蝣也堪敬畏!
力量再强,终究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以为吸收了觊觎者的贪婪、狂妄,便以为自己有可堪匹敌的智慧了么?
呸!
身上脑中的压迫骤然消失,“婠漓”这才觉得全身剧痛,胸口处憋闷的如同压上了巨石,后背的冷汗湮湿了重重绡纱。
她猛喘了几口气,几日前在幽海真泉渊释放力量时所受的反噬犹未痊愈,如今……真是雪上加霜。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枉她铤而走险,斗智斗勇。
一切时间,倒流回两日之前。
离开幽海真泉渊后,“婠漓”在水晶宫遗址,歇息了片刻。
远处巨大的鲸骨森然矗立于海底,浑浊的海水中,只有这样巨大的东西还能看得分明,其他所有美好的事物——秀丽的珊瑚礁,斑斓的鱼群,随洋流舞动的海藻田,皆覆灭成灰,唯独有些生机的,是散落在灰白沙砾上的细小磷虾,星星点点之光蔚然成空。
“婠漓”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一片星点聚成的“天空”,年轻的幽海将领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眼睛,与她看向了同样的方向。
“婠漓”明白,那是她窃取的冥海海眼之力发挥了作用,那巨大的力量已经与幽海本身的海眼相融合,开始挽救这片不毛之地。
但接二连三地以己身承载那般巨大的力量,已令她的身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虽不至千疮百孔,但受制于人之感非但屈辱至极,还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她之所以要回到这伤心地,就是为了探寻应对之法。
“走吧,陪我进去。”半晌,她起身轻轻道。
年轻的将领还是第一次进入水晶宫,二十年前他位卑言轻,若非那一场血难,他的出头之日,恐怕还要等候许多年。
但面对着此情此景,眼见都是断壁残垣,曾经真正由水晶堆砌的宫墙满目疮痍——那是寅鲛伏诛前的泄愤,对于幽海血难,他并非主谋,却代君而死,他的愤怒可见一斑。
其后的二十年,幽海迅速地衰颓、死去,这里无人修葺和照管,真正成为了一片死域。
可幽海真正的财富并未完全消失,仍旧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婠漓”带着他从容地穿过破败的花园、倒塌的连廊和石柱,来到了一座被淤泥掩盖了一半的小楼前停下。
——那是幽海的藏书楼,昔年她曾流连于此,度过了不少时光。那时“风烆”也喜欢在此处,他醉心医道,这楼中所藏医书被他不厌其烦读了个遍,还曾制出了许多傀儡用以练习针灸之术。
而她,则偏爱禁书,且犹爱其中记载的上古禁术。大概是她骨子里不羁与叛逆的天性使然,令她偏偏要追逐惊心动魄,与世俗礼教站于相对的面上。
但这楼中的禁书大多深奥莫测,佶屈聱牙,且缺少典注。她在此消磨了数百年的时光,也只阅览过寥寥数十册,而好奇修炼过的,更是屈指可数。
所以,她并不知晓这楼中,究竟有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楼被掩埋的实在厉害,她亲自上阵,耗费了许多神力,也不过将那淤泥挪走了十之六七。
“果然,没有了海眼之力,我不过一个废人。”她自嘲道。
将领不忍她如此自轻,自告奋勇,上前进行剩余之事。大概是有意表现,他竟举重若轻地很快完成了。
“婠漓”觉得心累——说他呆板吧,他懂得彰显自身,说他通达吧,他又不懂得给她留些颜面。
罢了,总之是对幽海有用之人。
淤泥只是阻塞了这座楼的外部,其内除了些杂乱之外并未遭到破坏。寅鲛是个粗人,占此地为王后只顾豪奢享乐,宫中的珍宝库早在血难后的几日内便被他盗取一空,而此地大概是最不能提起他兴趣之处了。
隔着漫长的时光,“婠漓“缓步行在楼中,望着一层层高耸至穹顶的书匮,和其上浩如烟海的藏书,恍若隔世。
这里充斥着一种淡淡的墨香。为了在海水中保存字迹,水族用一种提炼至黑蝶贝的汁液,佐以墨玉、黑曜石和黑珍珠磨粉,经数十道工艺秘制而成。
海洋是天底下最富饶之地,那些珍珠宝石纵然稀有,却并不罕见,但这般费时费力所得的墨汁,价值不菲,往往只有王族才能恣意使用。普通的水族民众,大概终生都无缘得见一册墨宝。
所以,这里的每一卷书册都珍贵异常。难怪那将领看直了眼。
“公主殿下,此处卷帙浩繁,您要找什么,末将愿代劳!”
“婠漓”知道他是想借机亲近这些典籍,这算是人之常情,而她能以此笼络他,何乐而不为。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我要找的是一部咒法书,刻在贝页上的,书名大概叫做《莫入集》,年深日久,我亦不甚分明,依稀如此吧,辛苦钟蛴将军了。”
可能是她一路上都算随和,并无什么公主架子,钟蛴在她面前松弛了许多,一面应是,一面嘀咕了一句:”《莫入集》,这名字有趣。”
“婠漓”闻言不语,但心中并不认同,因为这名字并非有趣,而有浓浓的警示意味,可惜的是,百年前的她还不懂。
有人效劳,她自然乐得清闲,见钟蛴开始爬上爬下地仔细翻找,她随手抓了一卷书册,翻阅了起来。
少时她最不耐烦功课,父君特意自九天延请来的夫子都被她气走了两三位——这一点倒是与井焕有些相像——她也看不进去这样咬文嚼字的典籍。除了禁书之外,她唯一有过兴趣的,便是那些人间来的话本。
禁书令她开拓了眼界,所知庞杂。而话本则养出了她一腔浪漫的少女情怀,那些令人憧憬的情爱,使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屠戮家园与亲人的帮凶。
无脑之尤!
早知如此,她就该将那些害人的东西付之一炬!
这些事想起来便气恼,她再也看不进一个字,愤愤地将手中的书册丢在了一旁。
那里原本有小丘一般的一堆书,有书册、书简,还有贝书,胡乱堆积在一处。大概是最后一任司书吏还未来得及整理便遭罹难,这些书籍便维持他生前最后的样子,蒙尘至今。
这藏书楼中原本置有避尘珠,不知是被劫掠还是意外损毁了,如今这楼中处处积尘,那本书册落在书丘上时扬尘若雪,“婠漓”一时不防,被呛了个正着。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声音惊动了一旁忙碌的钟蛴。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婠漓”摆了摆手,强行抑制住了喉咙的瘙痒。
“书找得如何了?”
钟蛴不好意思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她这才发现他手中抓着一块残破的紫色贝页。
“找到了?”
钟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将贝页递了过来。
“婠漓”定睛一看,这贝页损坏得十分蹊跷,竟是从上半部而断,书名只依稀看得见两个字——莫入。
她心中一沉,仔细分辨着上面已经磨损过半的字迹,确认再三,并无她心中的那个术法。
见她摇头,钟蛴自然也明白,他早便寻到了这半部贝页,因担心内容缺损一直不曾拿过来,只继续寻找遗失的另一半,奈何他花了几倍的功夫仍无进展。
“罢了。”或许是天意如此,“婠漓”道:“辛苦你了。时候不早,离开此处吧。”
她将半部贝页放在了身后的书匮上,并不欲带走。转身时却却一旁的书丘吸引了注意。
方才她丢过去的书册不单单扰动了灰尘,还将那丘顶的一片书册书简震落,一抹暗淡的紫色显露了出来。
这原本不曾令她注目,海洋中紫色的蚌贝也不属罕见,用来做贝页也是常有的。
但这一抹紫光却与众不同,因为其上还嵌着一颗珍珠,将蚌壳的紫色映衬得如梦似幻。
珍珠生于蚌中,在陆地上广受追捧,但在海洋中,即便是大如碗盏的亦不稀罕。
只因水族有鲛,泣泪成珠,其珠胜过蚌珠千百倍。鲲鹏一族世代为众海之主,自然也不会对珍珠之流如何垂青。
更何况,那颗珍珠是长在了蚌壳上,更是次品中的次品,那些人族采珠人得到了也会惋惜,只能用来磨粉。
所以,这颗珍珠才留在了贝页之上。
而对于如今的“婠漓”,这抹珠光不啻于射入她心底的一道明光,其欣喜溢出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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