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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清茗佳话


远山青翠,近水流岚,朝霞安宁,晚照锦绣,秋意清朗,心事隔云。

瞻彼山终日云雾缭绕,仿佛误落仙境,灵山园最后的秋茶也已制得。曲父时常对山品茗,目光悠远,背影凄凉。

曲烟茗落座他身旁,斟茶道:“此行可谓完满,见得许多曾经耳闻的茶,亦见识了世情冷暖。当初走时,不过一时意气,谁料是那般广阔天地。”

“可不是,”柔薇端来刚刚做得的椒盐瓜子,道,“这一路的见闻,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定有遗漏。”

“此行诸事,犹自记得清晰。若过些时日,莫说细节之处模糊,连人事怕也不甚清楚了。不如,将所遇之事写下,作成集子。爹,你说可好?”

曲父收回目光,侧首看着曲烟茗,想想道:“这法子不错。学茶多年,大都看前人庞杂的茶书,却是不曾留得只言片语,殊为可惜。你既要记下探访诸事,再加上这些年学茶的所感,想来该是好极。”

“依爹所言,这书当是涉及甚多,我怕,写不来。”曲烟茗担心道。

柔薇道:“烟茗姐姐怎还未试过,就下此定论,可是不像往日的胸有成竹。你对茶事,学贯古今,如今又遍访茶区,留些话语与茶人,尽心忠于自己的知晓,想必便成大观。”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曲烟茗一手支颐道,“我且试试罢。茶事万千,真不知该如何说起。爹可有思虑?”

曲父微微一愣,啜了口茶汤,道:“这品茗当为人生快事。至于如何品茗,应是除却制茶外,甚是重要一节。”

曲烟茗闻言沉吟片刻,道:“我记得,爹曾说过,这品茗有四品、三看、三闻、三回味。当时记得真切,如今,却有些遗忘了。”

“品有五感,”曲父笑道,“耳品,听茶人所述。目品,看茶叶形色。鼻品,闻变化茶香。口品,鉴茶汤滋味。心品,赏茶之蕴含。”

“这第二品,便是品火功。炒青也好,蒸青也罢,火候都是不曾变却的谨慎。品茶之工艺是老火、足火,还是生青,或是可有日晒味。”

柔薇续茶道:“四品之中,该是有着品滋味罢。将茶汤置于口中徘徊往复,使得舌根、舌面、舌侧、舌端与之相触,方知茶汤究竟是浓烈、鲜爽、甜爽、醇厚、醇和还是苦涩、淡薄抑或生涩。滋味千变万化,正是茶之为茶的精深所在。”

“不错不错,柔薇聪敏,可否说得出这最后一品?”曲父含笑问道。柔薇思虑半晌,只得无奈摇头。

曲烟茗耐心道:“当是品韵味。曾有古人云‘品茶应含英咀华,并徐徐咀嚼而体贴之。’品茶如观花,细细品味,感茶汤滑过喉头之时爽滑与否,本就颇为微妙。而品茶时刻,更需有对茶的深厚感情,方可抛尽纷杂,欣赏好茶的‘香、清、甘、活’。其间精妙韵味,怕是不可说、不可言。”

三人皆是轻笑起来,笑声爽朗如江北秋意,亦是难以掩藏久逢知己谈茶论道的畅快。

自那日后,曲烟茗便展笺磨墨,笔耕不辍,不时请教曲父、杜嘉和一应茶工。柔薇在侧,虽是不及他人所知甚多,也勉强有着几分感悟,更多的是贪婪学记。

“鉴茶有三看。”曲烟茗两手覆住干透的白宣,挑眉笑道,“柔薇,你可猜得出这三看为何?”

柔薇轻蹙眉头,故作生气,仍是无奈,略略思量,缓缓道:“一看,应是干茶之形。茶之外形,千差万别,芽茶、珠茶、条索茶,还有干茶的色泽、质地、均匀度、紧结度和显毫。”说完,似是询问地看着曲烟茗。

见曲烟茗不置可否地笑着,柔薇撅了噘嘴,又道:“这二来,是看茶汤。汤色可是清澈、鲜艳、明亮,不同茶类亦是有着相异色泽。”

“对极对极。那日我只是给你看一眼,你竟过目不忘。那第三看,又是什么?”曲烟茗满意赞道。

“第三看,自然是叶底。”柔薇握住曲烟茗手腕,道,“冲泡后叶片铺张,看是否细嫩、匀齐、完整,可有花杂、焦斑、红筋、红梗。至于那青茶,还要看‘绿叶镶红边’的模样。”

曲烟茗笑吟吟地挪开玉手,道:“分毫不差。不如,有些地方,你来写罢。”

柔薇闻言镇定掩过眸中警惕,脸带难色道:“这三看,平日里泡茶饮茶多了,自是可知,也并非什么过目不忘。我学茶不过经年,哪里可受此大任。烟茗姐姐说笑了。”

说完,柔薇走到旁边竹桌,细细整理曲烟茗的手稿,一边妥帖收拢,一边认真读着。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盖击拂无力,茶不发立,水乳未浃,又复增汤,色泽不尽,英华沦散,茶无立作矣。有随汤击拂,干筅俱重,立文泛泛。”

“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所以茶注欲小,小则再巡已终,宁使余芬剩馥,尚留叶中,犹堪饭后供啜漱之用,未遂弃之可也。”

柔薇侧首向曲烟茗道:“这‘焕如积雪,晔若春敷’当是说煎茶之法的浮沫绝美,莫说亲眼目睹颇为惊异,单就这八字便足以慨叹。击拂之说,自是述及点茶法如何运筅,一点不当就坏损汤色。而那茶器尚小,应是瀹饮法的风气,器小聚香,才有如今精致的各色茶器。”

“你还谦虚,这不是说得极好。”曲烟茗忽又惆怅道,“千年岁月,沉淀茶事。我欲贪得齐全,怕是穷尽此生也写不完。莫说茶艺茶法,区区那茶名,就记不了,遑论古往今来多少茶叶名噪一时、消失无踪。爹答应帮我写些,若是有你,应更快些。”

柔薇将手中书稿理好,道:“我单单整这书稿,便耗心费神,哪里有闲思虑上下千年。烟茗姐姐还是饶了我罢。”说完,继续埋头校订文稿。

正在这时,曲父进来,手执半卷白宣,眉头微皱,似是为难道:“烟儿,这六艺助兴,还是你来写罢。我可写不来。”

“六艺助兴?”柔薇疑惑问道,“礼、乐、射、御、书、数,与茶事有何干系?”

曲烟茗笑靥如花道:“此六艺非彼六艺。烹茶相伴,当是诗词、曲音、焚香、书画、棋艺和香花。”接过书稿,目送曲父离开。

柔薇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思量,这射箭、驾车怎会相与茶事调和。”

“柔薇,你对诗词抚琴皆是熟稔,写此二事助益茶兴当是不难。”曲烟茗说着,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在柔薇面前,很是诚挚地看着她。

“我,”柔薇正要拒绝,却见曲烟茗将毛管递与手边,犹豫半晌,只得默默接过,再三思虑,才落笔写道,“诗兴茶风,相得益彰。”

曲烟茗侧首微笑,颇为满意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茶事引人畅言,茶诗缘深,兼而爱之,茶益人思。品茗吟诗,知己难逢,一展文采,高雅脱俗,可谓怡情悦志。”言罢,才觉柔薇奋笔疾书,再细看时,见她停笔端详纸上蝇头小楷。

“那这曲音与茶事,又该如何写?”柔薇抬首看向曲烟茗,甚是认真问道。

“我,”曲烟茗两眼微眯,挑眉道,“不知。”随即,轻笑起来。

柔薇又是一副委屈模样,左手支颐、右手举笔,蹙眉想了片刻,写下一句诗:“琴里知音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曲烟茗莞尔道:“饮茶之时,临窗倾听,月下松竹,雪落沙沙,清风吹菊,皆是高洁闲适,妙不可言。但凡悠扬清雅,自是不拘于古琴竹笛。”言及于此,忽地愣住,眸中顿时光华。

“顾待诏的琴曲笛音,可发思古之幽情,”柔薇轻声道,“品茗闻之,平添雅致,更增韵味。至于那棋艺,淡了胜负输赢,散了杀伐戾气,真是绝妙。”

曲烟茗渐渐回神,两颊红透,似有恼怒道:“你这妮子,故意气我。那射御怎会与茶事无干,夏狩之时,你便是在三皇子射箭骑马之后,奉上茶汤,得他赞誉。”

柔薇闻言,亦是神思恍惚,喃喃道:“可惜,茶事清静,到底与那弓马娴熟、金戈铁马格格不入。烟茗姐姐,你这是写糊涂了。如此生搬硬套,可是不妥。”

“本以为,相隔千山万水,半载优哉游哉,便可在寄情山水书茶间,忘却过往。”曲烟茗长长叹息道,“谁知,明明是他对我不起,我蓦然想起他,仍是心痛不已,竟是半分也恨不起来。”

柔薇见曲烟茗眸中朦胧,忙勉强扯个笑道:“对了,烟茗姐姐,你这茶书,是何名字?”

曲烟茗遥望门外远黛,良久,方缓缓道出二字:“《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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