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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灵味古传


“经年梅雨烹茶饮,往事皆抛天地宽。世事浮沉,能在此品茗笑谈,已是幸甚至哉。若能同慈父知己浪游寻茶,岂非人生快事。柔薇,你这主意,真真好极。”曲烟茗笑道,执壶出汤,又为柔薇斟了一杯清亮茶汤。

曲父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道:“我年轻时,说得好听是在外游历,其实是背井离乡,无奈之下便四处游荡,渐渐学些制茶手艺,聊以谋生而已。”

“曲叔这便谦虚了,”柔薇轻啜一口茶汤道,“我学茶经年,泡过的茶也是不少,却鲜有透彻领悟。我思来想去,许是因了并未身临其境,终究还是如隔薄纱,颇为不真切。”

曲烟茗抱住曲父手臂道:“爹,你也知,学茶一事,到底不比琴棋书画,苦练方可。这制茶,与写史相近,当是遍游名山大川,见广阔天地,问人生百态,尝万千味道,始可胸有点墨。”

柔薇端起手中茶杯道:“这梅雨之水,为天泉,自是上佳泡茶之水。次之,则为山泉。天下泉眼无数,想来也是有着高下,若未亲去品饮,哪里可知。曲叔,莫要推辞了。再者,我和烟茗姐姐独自出外,你必是放心不下。”

“好好,”曲父点头慈霭道,“既然你们言至于此,我就同你们去。这大宁,植茶千年有余,其中改朝换代、成王败寇,这茶区也几经变换。如今,是为江北、江南、华南、西南四大茶区。你们想如何走啊?”

两人闻言皆是认真思量,曲烟茗道:“不如,便从这西南寻访,一路东下,尽兴而归?”

“烟茗姐姐,这江水东流,若是回来,可是溯江而上,不好走。”柔薇略带担忧道。

曲父捋捋胡须道:“不如这般,我们乘船顺江而下,先赴江北茶区,再转而向南,自东向西寻茶,最后归于西南。”

“如此甚好,既可游览江景,又路程顺遂。”曲烟茗喜道,“爹,我同柔薇这就去准备物什。”

“不急不急,先饮了好茶再去也不急。”曲父笑道,眸中喜悦忧虑参杂。

大江滔滔逐浪东去,两岸高山偶闻猿声,平野绵延覆作大荒,一叶扁舟摇曳江风。三人乘船顺流而下,不过月余,便行有千里,到得下游,弃船上岸,向北而去。

歇脚时,曲烟茗望望周遭低原青山,问道:“这江北之地,水热均是不及江南,所生茶树皆是中叶小叶,所产绿茶为多。而且,相比之下,这里的绿茶,因着白日炎热、夜晚寒凉,香气滋味愈加浓郁,更为耐泡。”

“不错,江北茶区虽是名茶不及其余茶区,亦有佳品。”曲父道,“我们明日便到了齐云山下的金齐县。多年前,我曾路过,那里的瓜片茶可是独一无二。”

翌日,三人边走边打听,寻到金齐地界。漫山遍野的茶树,缭绕不绝的云雾,翠色欲滴、溪水潺潺,好一派安详宁和。三人进了一家茶肆,点些茶水茶食,聊以充饥。

“老板,”曲父叫住那年岁颇大的男子,客气问道,“我们是从西南来寻茶的茶客,久闻瓜片茶大名,欲得一见,不知老板肯否引个路?”

那男子上下打量他们,和善笑道:“平日里,见的茶商不少,似你们这般单单寻茶的,可是不多。若是不嫌弃,不如暂住敝舍。可惜过了梅雨,见不到谷雨梅雨采茶的好景。”

“不打紧,夏茶虽是滋味不及春茶,若能见识瓜片制法,也是好极。不知,您如何称呼?”曲烟茗问道。

“我姓齐,名语。世代在此种茶。”齐语道,“正巧,我明日上山看茶树,若是不嫌弃,做些夏茶也是好的。”

青山妩媚,绿水清涟,轻岚徘徊,熏风送爽。

缓坡之上,几人悠闲走着,且行且摘,不见雨前采茶的焦急,只余赏景选芽的乘兴而来。

“说来,这瓜片茶,一般于谷雨前后开采,多采一芽三叶,是为‘开面’采摘。雨前采的为‘提片’,品质最好,其后采摘则是‘瓜片’。至于梅雨稍稍粗老的茶叶,就是‘梅片’了。周遭几县,皆是制瓜片茶,因着土质和高矮,分为‘内山瓜片’与‘外山瓜片’。此地是‘内山’,茶叶好于外山。”齐语指点周围高山道。

曲父两手利落采茶,道:“若我未记错,这里植茶该有千年,曾做过贡茶,名气大得很。”

“曲老弟所言不错,”齐语忽而语气有些兴奋道,“当年,这瓜片茶可是名茶之精华,旧时文人也列为名品。就算是后宫嫔妃,也不一定喝到。要生有皇子后,才每月给十四两。甚至,瓜片茶还曾作为国品,赠与他国。”

曲烟茗抬头望望日头,催促道:“齐伯、爹,太阳已然出来,要快些了。”众人答应着,借着晨光初露,结束辛苦劳作。

“采回的鲜叶,并不急着炒青,而要‘摘片’,也叫‘板片’,分出鲜叶、茶梗而已。这便是绿茶中唯一的去梗去芽的片茶。”齐语说着,一手拿茶芽,一手依次摘下三叶,再幼嫩芽梗同老梗分开。

柔薇照着齐语的样子摘片,问道:“我见那边两锅紧挨,那瓜片茶的炒青,可是与寻常绿茶不同?”

齐语笑笑道:“不过是生锅与熟锅之分罢了。”说完,抱着盛满鲜叶的竹扁,走到微微倾斜的两锅旁,倒入嫩片老叶,手执竹丝帚快速翻炒,抬手扬叶间,袅袅热气游丝飞絮般飘逸,映彻碧绿如玉的叶片,衬得仙人散花似的。

待叶片渐软,齐语将生锅叶扫入熟锅,用力轻重缓急、把握恰当,整理条形、边炒边拍,使得满锅翠叶成了片状,才出锅上炕。

茶工将炒青后的茶叶,收入烘笼以炭火烘焙,烘至八九成拣去黄片、红筋,混匀嫩叶老片。齐语道:“这只是毛火,之后尚有小火、老火。那老火既是最后烘焙,亦是成色、香、味的一次,在冲天火焰上抬动三两烘笼、翻动烘焙,见叶片绿中带霜就好了。”

“齐伯,这瓜片茶曾显赫如斯,如今也时常有闻,却是不及当年风光。”柔薇轻声道。

齐语翻看茶叶道:“是啊,想我齐家,前朝之时世代制作贡茶,战战兢兢三百年有余,连文人雅士也争相吟诵。”

“纤芽出土春雷动,活火当炉夜雪残。”曲烟茗吟道,“时至今日,瓜片茶早已没了彼时的风靡,幸好留有香名,也入了人心,到底风雅犹存。”

齐语笑笑道:“莫说那许多了,还是尝尝今年的‘提片’罢。”亲手泡茶奉与三人。

曲父品后道:“此茶香气清高,滋味鲜醇,回味甘美,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不愧曾为贡茶。”

“的确,”曲烟茗接道,“待茶汤凉至适口,小口品啜、缓吞慢咽,仍余嫩茶香气,顿觉沁人心脾。”

柔薇赏鉴杯中茶汤,道:“说来这盛衰荣辱,真是云烟易散。这茶的滋味,本就难分高下,换了天下,也易了茶味。”

齐语续茶道:“过往终是难以回首,年头长短皆忘却人事。瓜片茶许是不复贡茶风华,仍是一味中药,可清心目、消疲劳、通七窍。救人性命,虽无荣耀,到底犹是不枉于世。纵使缄默不语,该是从无尽头、未曾断送。”

众人闻言,都一时沉默,看着手中清亮茶汤,若有所思。

几日后,三人离了金齐县,一路向西,游山玩水,便进了信县,见此地群峦叠翠、溪流纵横、云雾弥漫,寻了当地蔡姓茶家住下。

“我记得,毛尖的采茶期应是三季。”曲父同蔡阳道,“谷雨前后为春茶,芒种那时是夏茶,而立秋左右当为秋茶。”

蔡阳笑着拍拍曲父肩膀道:“老哥这是懂行。谷雨前后的茶,也称‘跑山尖’,皆是采摘极为细嫩的芽苞,再经生锅、熟锅、烘焙和拣剔,当是珍品。”

“炒生锅应为杀青、初揉,熟锅该是散水、发香、成形,成细圆紧直的模样。那这拣剔,又是何工序?”曲烟茗侧首问道。

“拣剔也简单,”蔡阳耐心道,“便是分拣、剔去粗老叶、黄片、茶梗和碎片,留下的才是正品的毛尖茶。”

柔薇则在旁边悠然泡茶,置茶白瓷茶碗,提壶冲泡,出汤分茶,奉与众人。轻嗅茶香,柔薇赞道:“这茶香气清高纯正,令人心旷神怡,更兼汤色清而不浊、明亮澄澈,滋味浓醇爽口。虽是近两三百年制出的绿茶,却是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古代承袭下来的茶。”

蔡阳笑道:“信县种茶,早已有之。但毛尖茶,却是祖上在此地开山种茶,建了茶社、请了茶师,先学瓜片茶,后融诸般炒茶手法,才有毛尖茶的炒制之法。自那以后,蔡家便世世代代在地种茶制茶,从未间断。见昔日名不见经传的茶叶,成‘绿茶之王’,亦是三生有幸。”

“毛尖茶虽是不过两三百年,却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信县地处大宁中央,距广平城也不甚远。蔡叔说得容易,但世家制茶,想来仍是困难重重。只是,往事如烟,我等就算知晓,也不过空自叹息。那时的进退维艰、苦苦支撑,还是无法确知。”曲烟茗呷了一口茶道。

“曲姑娘太过伤感了。”蔡阳达观道,“生而为茶,以茶传家,是对祖上的敬重,也是对子孙的交代。说来,百年家业,又何尝不是日日的专心劳作。守得山灵水秀,若不做得好茶,岂不上负天地、下愧家世。好了好了,曲老哥,离了信县,还打算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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