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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煎茶古法(上)


梅雨初散,碧落清阳,飞絮游丝般的流云在晴空中画出几抹淡雅安谧。芙蓉池中水,映彻云天波潋滟;堤柳叶间烟,摇曳清风条轻垂。

池旁蒙茸草地,宁帝与一班大臣席地而坐,手抚几案,微笑道:“今日经筵,虽也在湖景之间,也与往日颇为不同。”点点头,就见一班宫人宫女鱼贯而入,摆放若干茶器,布好一方茶席。周围臣子无不露出迷惑神情,只有桐亲王平静如常。

曲烟茗身着一袭青色衣衫,缓步而入,恭敬行礼落座。尾随而后的是老琴师,落座后轻抚琴弦,手指勾抹,便是一曲《沧海龙吟》。

“想必,见此茶器,应有爱卿知烹茶所用何法。”宁帝扫视,续道,“便是那销声匿迹已久的煎茶法。虽是多年无人饮,二十四茶器却是齐全。此次经筵,以茶为题,用煎茶之法,发幽古之思,竟天地精华。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高百青道:“早闻煎茶法,一直遗憾未能圆满观赏。还望烟茗姑娘今日可让我等尽揽古韵。”

曲烟茗颔首一礼,两手伸出,从一旁的银笼子中小心拿出茶饼,捧在手中。那银笼子为桶形,带隆面盖,直沿带子母口与笼体开合,顶带圆铰环,一银链与笼体相系。盖面笼外壁模冲出相向飞翔的大雁,錾刻羽绒,颇有奔放之感。直沿为上、下错开的如意花,以鱼子纹衬底。沿边带耳环,上套鹅形提梁,四足由破叶花瓣粘接呈“品”字形,纹饰鎏金。

曲烟茗悠然道:“饼茶形制万千,有蹙缩如胡靴者,有起伏如牛胸者,有屈曲如浮云出山这,有涟漪如轻风拂水者,有细腻如沉水细土者,还有凹凸如经暴雨流潦的新修之地。如此这般,皆是茶之精品。”

“而茶之贫瘠粗老者,亦有多种。有如竹笋外皮者,因茶树枝干坚韧而叶子难以蒸透捣烂,其为茶饼则参差不齐似初生毛羽。也有如经霜荷叶者,叶子凋枯不复本来形貌,制成的饼茶自然干枯萎缩。”

宁帝认真倾听,轻轻点头,问道:“依烟茗姑娘所言,这鉴别饼茶,该是不易。”

“的确,茶叶从采摘至封存,经七道工序。饼茶从蹙缩如胡靴者至如经霜荷叶者,共分八等。”曲烟茗道,“单单将光亮黝黑又平整的茶看作好茶,当为鉴茶下者。若将皱缩、色黄、凹凸不平的茶看作好茶,为鉴茶中者。而鉴茶上者,是为知晓茶之好坏诸般。”

“为何鉴茶如此繁复?且与常人所想相距甚远。”高百青问道。

“压出茶汁的饼茶显得光洁,富含茶汁的饼茶面上皱缩。隔夜制作的饼茶色黑,而当日所制饼茶色黄。蒸压较好的饼茶当是平整,蒸压不好则会凹凸不平。”

桐亲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茶叶与草木之叶别无二致。”

“鉴完饼茶,可是要碾茶?”宁帝认真问道。

曲烟茗点点头道:“不错,煎茶法中,碾茶甚是重要,若是碾不好,茶汤色味亦是不佳。”言罢,手执茶碾子执手,轻推慢拉地细细碾茶,不时用鸟羽所制的拂末掸扫。

茶碾子纹饰鎏金、通体方长,为梭状槽外带护槽架,下带木制座垫,上有可抽出推进的辖板,辖板上带宝珠形捉手。护槽架和底座两端都带如意云头,护槽架两侧为鸿雁流云纹,座壁两侧为镂空壶门,门间錾饰流云奔马。而那银锅轴,为圆饼带执手,纹饰鎏金。圆饼边薄带齿口,中厚带圆孔,套接中段粗两边细的执手。

“这茶末,光莹如玉尘、如黄金粉,又轻嫩似松花,远观就已心旷神怡。”杨尚书赞道。

曲烟茗将碾出的茶末,置于一旁的茶罗,极为仔细地罗筛。

这茶罗子亦是纹饰鎏金,有盖、套框、筛罗和屈、器座。盖顶长方形,直沿,与罗架套框子母口开合,其上錾刻两个飞天翔游于流云间,罗套框架为双层,上留口,以放罗端。有方口置屈,两侧为仙人乘鹤流云纹,端面为山、云纹。罗为“口”形框,双层,中夹质地为细纱的网筛,极为细密,下有盛放茶末的屈。

曲烟茗将筛好的茶末装入茶盒之中,并将取茶所用的“则”也置于盒中。茶盒形为寿龟,昂首曲尾,四足着地,龟首及四足中空,以背甲作盖,盖内有椭圆形子母口,仿佛正要爬走。

盒中茶则银制如勺,但其前宽角仰面平后椭圆。柄前窄后宽,后端作三角,前后两段分别为联珠组成菱形图案,间以十字花、飞鸿流云纹,两段下方均以弦纹和破式菱形为界,很是小巧精制。

张尚书赞道:“这茶器小巧雅致、精美绝伦,短短时日赶制出来,真是不易。”

“张爱卿误会了,煎茶法早已有之,只是如今极少。而这金银茶器曾藏于皇城之中以供观赏,有了烟茗姑娘才使其重现当年应有风姿。”宁帝似有感慨道,轻呷一口清澈茶汤问道,“这当是碾茶已毕,不知烟茗姑娘可是要煎茶了。”

曲烟茗看向繁多的茶器道:“这煎茶之法,相较盛行的瀹(音月)饮法,不仅茶器道序众多,而且所用之器皆甚是讲究。不论煎茶、点茶抑或泡茶,候汤都是极为重要。单是煮水的茶器,就有风炉、筥、炭挝、火筴、鍑与交床。”说完,便一手执火筴伸入筥中夹住炭块,另一手持炭挝轻轻敲动,待得满意,方重看向旁边的风炉,轻轻添炭。

“置于交床之上的,当是鍑罢。”桐亲王转动手中茶碗道,“本王曾于古籍上见过煎茶法的只言片语,亲眼所见的确赏心悦目。若本王未记错,这鍑又名釜,当以生铁为之,内光外粗、耳为方形、边缘宽阔、腹中突出。而生铁也即铁匠所说的‘急铁’。”

曲烟茗颇为赞赏地点头道:“桐亲王所言不错。可这鍑为银制,虽稍嫌奢侈华贵,但也最为长久。内壁抹土而成,土质细滑、容易磨洗;外壁抹沙制成,沙质滞涩、易吸炎焰。方形之耳使其端正,口沿宽阔可火力均覆,腹部突出以使火力集聚中心。”

“若中心之沸腾,当是茶末易于沸扬,茶味该是愈加醇厚。”宁帝斜睨桐亲王,悠悠道。

桐亲王笑意微敛接道:“圣上博览群书,果是众臣表率,对这等细致入微之事亦是清楚。与这些煮水茶器相比,那风炉当是更为讲究,不知圣上可否让臣等见识见识。”

众人闻言,目光皆聚在曲烟茗身旁形似古鼎的风炉上,炉身刻有连缀花朵、下垂藤蔓、曲折水波和方文,以作装饰。诸位臣子仔细打量,交头接耳,兴致勃勃。曲烟茗则只顾添炭煮水,仍旧嘴角衔笑,宛如落凡仙女。

“众位爱卿当是从未见过风炉,但古往今来诸般道理一脉相承,可猜得不离几分罢。”宁帝看向桐亲王,平静道。

此言一出,众人忽又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都看向高百青,后者只得开口道:“依臣所见,风炉以铜铁所铸是为金,其上有水,中有炭木,以木生火,炉置于地为土。如此看来,小小风炉,五行俱全。”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向高百青投去赞赏目光。宁帝笑意渐浓问道:“父已有言,儿有何语?”

“回圣上,”高竹寒起身一揖道,“风炉有三脚,铸有古文字。一脚为‘坎上巽下离于中’,一脚为‘体均五行去百疾’,一脚为‘圣朝灭胡明年铸’。”

张尚书若有所思道:“巽主风,离主火,坎主水,风能兴火,火能熟水。三卦便述尽风炉之用,妙哉妙哉。”

“至于‘体均五行去百疾’,当是说五脏调和,除邪祛百病。”杨尚书缓慢道。

“桐亲王,”宁帝目光悠远地看着风炉道,“可有想法。”

桐亲王眼中不惑与气恼一闪而逝,淡定笑道:“炉中之架以支银鍑,各画有翟、彪与鱼。翟即野鸡,是为火禽,再画离卦;彪为虎,是风兽,画以巽卦;鱼是水物,配坎卦。如此看来,与‘坎上巽下离于中’相得益彰。”

宁帝弯唇道:“还是桐亲王察看仔细、见识深广。众位爱卿若是可及十一,朕当是垂拱而治,大宁何愁万国来朝。”众臣子忙高声应和。

“《易》有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小小风炉,尚且如此藏礼载道,想来这煎茶之法亦是高深,久不用之,实乃可惜。”张尚书感叹道。

曲烟茗看着火舌清水,微笑道:“虽是法子全然不同,茶道精髓却是一以贯之,所想所感所礼,终究不曾变过。幸好此法流传下来,不至湮灭,又承蒙天子朝臣青眼有加,实是难得。”

“古法古器,今人今思,到底无那隔阂,”宁帝放下手中茶杯道,“烟茗姑娘这是该煮茶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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