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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太平道上


剑舟那边,终于等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京城那边就只是转述了一句话,类似口谕,「可以动手了。」

        好像既不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是廷议结果之下的京城兵部军令。

        从邯州到邱国,再到邱国京城内外,山上山下,庙堂和江湖,豪阀官邸之内和底层市井之间,都开始有所动静。

        周海镜疑惑问道:「除了启用邯州境内全部谍子、死士,对邱国进行渗透潜伏,他们为何还要抽调、派遣那么多的随军修士?小题大做,动用他们也就罢了,偏不许他们擅自插手,旁观即可?要我说啊,随便弄俩玉璞境修士,带着一拨刑部地仙供奉,再配合几个远游境、山巅境武夫,多串门几趟,估计都不用半天功夫,不就都解决干净了?或是干脆派我们十二个走一趟邱国,都不会有任何伤亡。」

        曹耕心笑着反问道:「一座仙府,若是有仙人、飞升坐镇道场,还要那些下五境谱牒修士做什么?」

        周海镜说道:「别绕,直白些。」

        曹耕心耐心解释道:「一,这是一场不摆在台面上的演武用兵,方式比较特殊,但是退还了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以后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会用得上。大骊需要先行验证成果,在各个环节上,进行查漏补缺。以及近期就要清洗一波敌国谍子。二,等于是对大骊兵吏两部的察计,兼顾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让南边诸国消停点。三,看人心,既是邱国的,也是大骊自己的,还有大渎南边的。」

        所以吏部曹侍郎来剑舟这边盯着,邯州将军鲁竦心有不满,觉得他是监军,还真不假,能够当场升官贬官,更没猜错。

        「修道是做减法,治国却是做加法。」

        「修道蹈虚,足不沾地,要有不退转的恒心,治国要有既厉兵秣马、又与民休息的耐心。

        桐叶洲就是前车之鉴,蛮荒妖族大军压境,蜂拥登岸之后,陆地诸国根本聚不起来兵马,有些王朝好不容易聚拢起,也不是可战之兵,难称精锐,一触即溃,那些占据名山道场的仙府门派,转瞬间即是形若孤岛的处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山。」

        黄眉仙不知何时来到这边,难得有个笑脸,纠正道,「曹侍郎,其实玉圭宗也能算一个,只是围困玉圭宗的大妖过多,才显得那边山下抵抗不力,如果仔细翻看卷宗,就会发现玉圭宗地界附近十数国,打仗很拼。」

        曹耕心点头道:「有机会去查阅一番。」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光景,剑舟之外,突然有一位年轻修士从邱国境内御风升空,开始大骂大骊王朝暴虐无道、倒行逆施,他某某派的某某人,今天就要在此跟你们大骊替邱国讨要个公道,哪怕明知是卵击石,命丧当场也在所不惜……

        慷慨激昂的言语,气冲云霄的声势。

        通过大厅内雾气升腾凝聚而成的镜花水月画面,韩锷认出了对方,哪怕深居宫内,都晓得此人的名号,是邱国一位极有修道天赋的年轻俊彦,好像是那观海境。记得前年某次庆典,兄长韩鋆还与他把臂散步?

        韩锷心底跟着生出一股豪气,不想这位有望结丹、成为地仙的山中道人,都能够如此作为?

        再想到自己的选择,与之相比,终究是不够凛然正气,少年亲王便低下头,默默羞愧起来。

        剑舟这边,直接祭出一支粗如枪矛的「飞剑」,被那青年修士祭出一件白玉宝塔的防御重宝,砰然一声,响若炸雷,一件山门至宝当场化作齑粉,无数碎屑如雪花散落人间。

        本命物被毁,青年七窍流血,身形摇摇欲坠,剑舟派遣了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刑部供奉和一名随军修士,对这位青年修士进行驱逐,双方又有一番言语争锋,之后便是远游境武夫说要陪他玩一玩,后者险

        象环生,始终不退,捉对厮杀,打得一片无云地界宝光绚烂,精彩纷呈。

        韩锷看得热血贲张,双手攥拳,满脸涨红,若非是身在剑舟,定要为那邱国砥柱一般的青年仙家喝彩几声。

        赵繇揉了揉眉心,就百来个字的内容,背书都背不好,陪都刑部那边怎么挑了这么个人物。

        没办法,后续还要靠这类人物去「暗中」串联邱国境内的有志之士,殚精竭虑,重整山河。

        总要让某些以「亡国遗民」自居的,颠沛流离江湖数年之久,终于找到几个个既有担当又有声望、且有一定实力的隐蔽山头、阵营。

        邱国之后三五年之内,在朝在野唱白脸唱红脸的,都会有的。其中有些人会得到谥号、追赠,某些是换取家族子弟会有某条顺畅的升官图,有些就只是拿钱办事。

        韩锷终于发现了赵侍郎的脸色变化,心中有了个猜想,少年霎时间呆若木鸡。

        赵繇也懒得跟他兜圈子,说道:「邱国庙堂,文坛,江湖,都会有这类铁骨铮铮的领头人物,比如眼前这位打生打死的,下山之前自己勾销了金玉谱牒,众目睽睽之下慷慨赴死,却暗中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无事牌,还有事先谈好价格的两部道书秘籍,一笔神仙钱,一位有名无实的传道人,百年之内结金丹,只是保底的条件,我们刑部也会给他额外安排两种身份。」

        韩锷懵了。

        「擦一擦满脸泪水,以后等你代替兄长韩鋆,坐上了那个位置,肯定有机会真正瞧见当得起邱国良心之说的人物,到时候再来暗自神伤,悲恸流泪也不迟。」

        赵繇淡然说道:「事先说好,刑部都会将你的言行记录在册,他们只会比起居官更称职,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事上不逾矩,不会管你的想法是什么,等你哪天做事过界了,我刑部无非是按例惩处,同样也是不迟的。」

        韩锷脸色木然,双眼无神。

        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刚刚拿到一份邱国北岳山君呈送的情报,递给身边的邯州将军鲁竦浏览,笑道:「查出那两位试图偷袭骑军的刺客根脚了,一个是邱国首辅庄范豢养的家族死士,一位是当初陪同礼部刘文进一起进入邱国的死士。」

        两位刺客,其中一位还在官道僻静路段,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座阵法,结果都被由大骊刑部直接增派的随军修士给解决掉了。只说这艘剑舟这边,便全程观看了那位阵师兼符箓修士的死士,到底是如何布阵的。以至于好几位实权武将都觉得是不是可以对其招徕一番。

        但是赵繇不点头,那位刺客的下场就注定了。

        先行截杀一拨大骊骑军,想要讨个头彩?

        那位首辅大人的想法很简单,可如果成功了也确有奇效。

        这些以庄范为首的文官老爷,就怕边境那边不打仗,不死人,否则就激不起国内的民愤。

        万一大骊两支赶赴边关的骑军,在邱国诸多关隘郡县,来个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杀到京城,那他们还怎么跟高居马背的大骊蛮子、杀人如饮水吃饭的邯州武将们,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一位矮小精悍的别号将军,位置靠后,只觉得匪夷所思,嘀咕道:「庄范这鸟人是傻子么?怎么当上的邱国首辅?」

        站在前边与之相熟的武将,转头调侃道:「跟你一样,靠家世。」

        赵繇与身边的少年亲王笑道:「听说这位首辅大人自幼熟读兵书,接替他爹当上首辅之前,职掌兵部二十年之久,近十年来,连同剑术精湛的礼部尚书刘文进,被太后窦宓倚为左膀右臂,号称文武双璧?丝毫不输昔年大骊王朝中兴之臣的的曹、袁?还说邱国若非吃了地利的亏,如果是在大渎以南,以邱国文武官员的才干底子,不用三十年,就可以崛起为旧朱荧

        、白霜那样的庞然大物,再韬光养晦个五六十年,就可以跟大骊王朝掰掰手腕了。」

        韩锷只觉得自己的一颗苦胆都要裂开了。

        以前听着这些论调,少年亲王都觉得振奋人心啊,如今回头再听,为何如此刺耳?

        赵繇笑道:「早年还未脱离卢氏藩属的时候,多少本朝文人,大骂崔国师穷兵黩武,迟早要亡国,长春宫在内几个屈指可数依附大骊的仙家势力,还有几个由国师府直接管理的皇商,在同为藩属的小国境内做的一些生意,都亏了钱,他们又开始大骂宋氏朝廷是善财童子,骂皇帝昏聩,骂户部官员都是酒囊饭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宁肯给那崔瀺当一条狗,全不考虑国计民生。」

        赵繇说道:「当然了,成王败寇,若是大骊当年输给了宗主国卢氏王朝,或是后来输给了蛮荒妖族,他们也不算骂错了。」

        韩锷伤心道:「原来书上讲的东西,全是瞎编的。」

        赵繇不禁莞尔,说道:「莫要死读书,就不会白读书的。」

        大厅角落那边。

        周海镜眯了一眼邯州副将的符箓甲胄,正是这些制作精良、价格高昂的山上物件,使得宝瓶洲南边如今再打仗,可就更吃钱了,以往各国朝廷雇用仙家修士,寻找给足够钱就肯出山的仙师援手,价格翻了几番不说,许多下五境练气士干脆就不敢去战场触霉头了,怕就怕那些抽冷子似的仙家器械,往身上招呼,才拿到手还没捂热的一笔神仙钱订金,就成了抚恤费。

        周海镜早年在江湖上历练的时候,就亲眼曾见到一位洞府境老神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腾云驾雾,远离地面战场,掐仙诀念道咒,优哉游哉施展一番类似撒豆成兵的符箓手段,洋洋自得之际,身躯蓦的给一架敌国库存墨家床子弩的箭矢,当空打成两截,绽放血花一朵,连同两截尸体,满肚肠子哗啦啦摔在地上。

        洞府境尚且如此,下五境谱牒修士到了战场,便愈发力不从心,再难早上出马抖搂几手仙家术法、中午就办庆功宴、晚上便回道场数钱了。为了几个神仙钱,犯不着以身涉险,在山中老老实实修道便是,门派每年拿着山下的一笔稳定的孝敬钱、供奉俸禄,逢年过节,去趟京城,给将相公卿、达官显贵们写写祈福消灾的符箓,再送几瓶吃不死人的仙家丹药,既不必打打杀杀,伤了天和,还能赚一份善缘香火情,更稳当些。

        又有那些做事无忌的山泽野修,倒是真肯接活,不过他们或是两边拿钱,拿了两笔定金就直接跑路的,摆龙门阵各类仙人跳做局的,将那自家师承、本门法统夸得天花乱坠,敌国数千兵力而已,吹口气便将其化作阵阵劫灰,自是绝无可能,贫道绝非那种喜好夸耀之辈,若说临阵退兵,凭借本门秘术,祭出几件攻伐重宝,顷刻间杀他个几百人,却也是信手拈来……甚至有那战场倒戈的,或是夜幕中拿着武将头颅去对方军帐领赏的。

        山上谱牒仙师一个比一个精明,山泽野修做事一个比一个路子野,山下的,也不是傻子,被坑骗一两次过后,也就开始另谋出路,比如跟大骊王朝那边购买更多的仙家制式器械,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大骊兵部跟户部竟然开始商议「回购」一事。

        不料近期又变了口风,竟然都不谈什么价格高低的「回购」了,而是看架势要直接派相关官员去各国库房清点、勘验、收回。

        他们不得不与大骊官员反复磋商,都是如出一辙的说法,我们大骊只是准许你们复国立国,从头到尾,各类契书,交接勘合十分清爽,没有任何为难你们的地方,甚至还无偿借用你们各类搬山之属精怪和数以百计的符箓力士,开辟河道,稳固版图等等,但是那些武器甲胄,大骊陪都的兵部户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你们只是代为保管,何时说是白送你们的?

        实在是这些朝廷既心疼又心虚。

        江湖人都梦寐以求拥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以前是做美梦才能有,如今是有钱就行,与各国官府、或是功勋武将打点好关系,谈好价格,后者将那些仙家兵器一件件往外搬,前者野心勃勃,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神兵在手,就想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结果与那江湖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打着打着不对啊,我有,咦,你也有啊?

        这些年里,南边多少权贵子弟,凭此门道骤然暴富?玩女人,青楼花魁算什么,都开始只睡山上的仙子了。

        大概历史总是这般乌烟瘴气,迷雾重重。换了一拨拨人,新鲜的面孔,差不多的身份头衔,始终一样的路数。

        曹耕心面朝墙壁,偷偷喝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晃了晃紫皮酒葫芦,道:「记得崔国师有过一个定论,大致意思,若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那么山上就是以仙法震慑山下,牵引人间,修道之人,何止是傲视王侯,无视律法。大骊王朝与山上的关系,如今是,以后也是,会一直是那亦敌亦友的关系。」

        曹耕心笑了笑,「周姑娘,你没真正混过官场,史书看得也不多,不太清楚文人通过家族和清议长久把持朝政的弊端,尤其是文书胥吏在官场底层变作"世家"的厉害之处。这不是几个上五境、哪怕是飞升境修士,管得过来的人间事务。能够不打仗当然是最好,可以不杀人,少死人。但是也要注意不打仗之外的世道,就怕杀人心于无形。公门里边的陈陈相因,官场外边的人心延续,不可不察,不可不管,也不可瞎管多管乱管。」

        周海镜对这类打官腔的措辞,无趣乏味得很,她是一贯左耳进右耳出的。

        她在观察那位英姿勃发的大骊女子武将,黄眉仙也在打量这位在大骊京城一举成名的武学宗师。

        曹耕心自言自语道:「色厉内荏的邱国边军,总共才几万兵马,还多是些根本没有砍过人、也没挨过刀子的年轻人,可是大骊王朝,占据着宝瓶洲一半版图,每一天,就是多少老百姓的悲欢离合的生发和落地,我们闲聊这一刻,人烟稠密的繁华城镇,乡野海滨就有多少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或是怀揣着希望,对明天有着小小的盼头?」

        周海镜愣了愣。

        渔民出身的武学宗师,约莫是被那「海滨」戳中了伤心处。

        「明明每天吃着一记记闷棍的苦头,还觉得事事与自己无关呐,看来我们是真能吃苦。」

        曹耕心笑眯眯道:「崔国师与大骊铁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是几个飞升境修士、止境武夫就能守江山的?」

        周海镜啧啧笑道:「你们读书人骂人都不带脏字的。」

        曹耕心唉了一声,反驳道:「都说了是"我们"。」

        黄眉仙会心一笑。

        曹耕心突然问道:「黄副将,周姑娘,我们大骊真正的敌人,是谁?」

        周海镜问道:「整个宝瓶洲南部诸国?」

        难不成还要吐回去了,就再吃回来?

        黄眉仙说道:「不打大仗了,积怨已久、终于反目的一洲仙师?」

        曹耕心摇摇头,道:「只有大骊自己。」

        黄眉仙若有所思。

        曹耕心笑道:「问题不是我最早问的,答案也不是我说的。」

        刑部侍郎赵繇一直有留心角落这边的动静。

        这个曹耕心,先前国师府出的考题给泄露了,就连答案也给了。

        看来那位曹巡狩,很欣赏黄眉仙这位邯州副将?

        赵繇走来这边,笑道:「一座天下,聚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小撮十四境修士,蛮荒早期就

        有过这类设想。可惜最终没成,不然也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物。」

        韩锷这位在船上最不受待见的少年亲王,抱定一个宗旨,赵侍郎走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

        赵繇喊了一个官员名字,报了个数字,那位大骊刑部年轻官员便立即取来一封谍报,与邱国韩锷的亲王府邸有些关系。

        赵繇将情报递给韩锷,韩锷看过之后,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想要骂人却骂不出口。

        好像书上教的那些脏话狠话,都不够劲道,根本不足以表达少年内心的愤懑和怨怼。

        赵繇说道:「本来按照我个人的想法,或是刑部一贯行事风格,那个与你青梅竹马的亲王府侍女,昨夜是会身受重伤、无法救治而死的,再被随意裹布抛尸回亲王府,由你返回京城,亲自去替她收尸。但是我们刑部现在不敢这么做,反而让人送给她一瓶山上秘制的金疮药。」

        韩锷抬起头,死死盯住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刑部侍郎。

        你们大骊刑部的秘密谍子,行事竟然可以如此歹毒?!

        赵繇眼神怜悯,「恨我和大骊刑部更多?不对吧,韩鋆不才是差点将她鞭杀的罪魁祸首?」

        他伸手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少年脸上,打得少年亲王脸颊瞬间多出红肿掌印,「蠢也就罢了,你有脸吗?韩锷,你要怕在骨子里,不要恨在脸上。」

        韩锷被赵繇一连串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昏头转向,赵繇最后一巴掌更是打得少年摔倒在地。

        曹侍郎连忙一个蹦跳横移,用京城方言撂下一句,「碰瓷呐。」

        剑舟上,除了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将军鲁竦,邯州副将黄眉仙,还有一拨府郡官员。

        以及登船来此凑数、完全搭不上话的一州学政和道正,一个是清贵闲职,一个是道官品秩低。

        邱国今天的早朝,稀稀疏疏,殿内就比往常空了一半,有告病的,有些甚至连个由头都不找的。

        那道大骊国书写得明白,名单上小四百号人物,上到邱国太后窦宓、皇帝韩鋆,下到结社讲学鼓弄唇舌、假借雅集蛊惑人心的在野文人,一律被视为等同举兵造反、启衅边关的乱臣贼子,大骊边军给了两天限期,必须与这些人物撇清关系。

        至于不照做,所谓的「定当严惩」是什么意思,具体后果如何,国书倒也没细说。国书嘛,历来是官样文章里边的官样文章。

        不同于大骊王朝的日日朝会,邱国每个月也就三次早朝,京城五品官以上参加。

        少年皇帝韩鋆坐在龙椅上,前些年脚边还有个明黄色的垫子,后来撤掉了。

        御座后边,还有一座高台,垂下一张缀满宝珠的帘子,后边坐着仪态万方的年轻太后。

        韩鋆睡眼惺忪,差点打了个哈欠,微微低头,伸手握拳挡在嘴边,抬了抬眼皮子,扫了一眼。

        殿上有六位诸部郎中,是雷打不动都会参加朝会的,因为他们都是大骊王朝放在这边的官员。

        分别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选司,吏部考功司,工部水部,户部漕务,刑部减等处。

        大多年纪轻轻,三十岁上下。他们虽然参加邱国朝会,但是几乎从不开口,年复一年,跟木头人似的杵在金砖上边。他们性情各异,返回衙署办公期间,倒是没有太多忌讳讲究,跟同僚也有人情往来,除了已成一洲雅言的大骊官话,便是昔年邱国官话,他们都能说得纯熟。

        大骊作为宗主国,京城和陪都,每年都会「外放」一批年轻官员,到各个藩属国朝廷衙门历练,熟悉政务,按例三年到五年时间不等,他们就会返回大骊官场。

        韩鋆一直有个冲动,若是拖出去宰掉几个,是不是刘文进跟韩锷的两颗脑袋,就撂在大骊京城那

        边了?

        当朝首辅庄范,世代簪缨,子承父业都好几代人了。

        既是大诗人,又是书法家,还是精于鉴赏的藏书家。

        此刻首辅大人正在嘴上用兵,当着那几位郎中的面,说邱国该如何先战于边关、再战于某郡,又次战于坚壁清野的京畿、最后不惜巷战于京城之内、皇宫之外……步步为营,条理清晰。

        只是稍稍异于以往的朝会,之前殿内都会有那嗓音不大却坚定的喝彩叫好,此起彼伏,或是某些满脸通红、以至于身体颤抖的官员,与首辅大人配合,如诗词唱和。

        今天大殿之上便略显寂寥了。

        大将军窦曼,当之无愧的外戚领袖,太后的亲弟弟,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先前宝瓶洲战事落幕,邱国境内搜山一事,都是他在忙前忙后,身披甲胄,亲自带兵,抓了好些隐匿在山野的蛮荒妖族余孽,它们的脑袋都挂在各大府郡城门口上边,大快人心。

        不穿朝服、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的护国真人,傅贤,道号「灵旆」,一手水法出神入化。

        傅贤是邱国最大仙家门派的当代掌门,山中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元婴老祖,都说是在昔年仙师性命亦如草芥的陪都一役,受了重伤。在那大渎两岸,战功卓著,谢幕一战,是与一头上五境大妖杀得天昏地暗,差点就要玉石俱焚。

        帘子后边,年轻太后窦宓,她意态慵懒,单手支颐。

        老态龙钟的教习嬷嬷,身材修长的捧剑宫女,站在台阶下边。

        窦宓让教习嬷嬷放下玉钩,再放下一重遮掩视线的珠帘,刘郎不在,一些个老家伙,实在是面目可憎,尽是些腌臜物,没什么可瞧的。

        一想到刘郎,一双本就狐媚惑人的秋水眸子,便愈发水润起来。

        年轻太后侧了侧身子,朝前边伸出腿,翘起脚尖,伸向前边既是贴身侍卫又是体己人的捧剑宫女,挑起她的裙子,往双腿间轻轻蹭去,脚尖再缓缓上移。

        见她背影微颤,年轻太后心中笑骂一句,故作正经的小浪蹄子,看你能忍多久。

        老妪稍稍转头,盯着珠帘那边,大殿之上,邱国文武济济。

        就在此时。

        同样是目视前方的宫女稍稍松开胳膊,所捧长剑滑向地面,伸手抓住剑柄,任由剑鞘坠地,顺势拔剑出鞘,一剑便将那教习嬷嬷当场枭首。

        老妇人也是个道力不弱的修行之人,舍了肉身,运转一门神通秘法,霎时间化作滚滚黑烟,便要罩住那个胆敢谋逆弑主的贱婢,将其活剥了皮。宫女手腕一拧,手中符剑瞬间绽放剑光,激起数百道金色丝线,轻松将那股夹杂着谩骂声响的滚滚黑烟搅碎,黑烟碰到剑光,呲呲作响,坠为一地脓血,奇臭无比。

        宫女从出剑杀人到再破术法,不过是眨眼功夫,再一剑横扫,便削掉年轻太后的脑袋,宫女收剑,跨上台阶,伸手拎住妇人的发髻,年轻太后依旧双颊潮红,媚眼如丝。

        手提头颅,以剑尖掀起两层帘子,她缓步走向御座,将那颗头颅往少年皇帝怀里一丢。

        韩鋆下意识就伸手接住那物,低头对视一眼,少年皇帝怔了怔,将那颗头颅往前边一丢,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大骊无事供奉牌,挂在腰间,双手拄剑,淡然道:「妖妇窦宓,已经授首。」

        轰然一声巨响,忽的关上了大殿门。

        一位邱国本土人氏出身的青年侍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抖了抖,开始「唱名」。

        「被喊到名字的,脑袋必须留下,身子可以离开。」

        仙雾萦绕的高山,绝顶处一处祖师洞府内,元婴老祖让那些仙家丫鬟美婢都暂时撤了,独自跪在地上,颤声道:「愿听上国仙师调遣,

        这就去清理门户。」

        一位杂役弟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丢在地上,「限你一炷香内,都清理干净了。」

        对外说是元婴境、实则是金丹瓶颈的老修士,快速跪着挪步,抓起那张纸,好几个名字,触目惊心,百般不舍,老神仙脸庞扭曲起来,神色变幻不定。

        那位入山多年却籍籍无名的杂役子弟说道:「我就是洞府境,随便你杀。」

        老修士站起身,将那名单丢入嘴中嚼碎了,「万万不敢有此念头,我这就去杀了他们。」

        不远处,涟漪阵阵,出现一个身穿道袍的圆脸姑娘,御剑悬停,称赞道,「境界不高,倒是有几分趋吉避祸的能耐。」

        祖师修士眼角余光瞥去一眼,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剑仙,好似是那神诰宗的道袍装束?

        参加早朝之前,一位正印堂官依循某张仙方的山上药膳,大快朵颐,吃着吃着便开始七窍流血。

        一辆参加朝会的马车,驶入一条断头路的僻静巷子,掀开帘子,皱眉问道,怎么还没到。

        一处京城最热闹的青楼,那花魁缩在角落,梨花带雨,裹着金丝绣鸳鸯的绸缎被褥,床上还有个眉心处有鲜血冒出的官员,心口处的窟窿,是用那匕首后补的。那名竟是懒得蒙面的刺客,是个她依稀记得是这边「端茶壶」跑堂的年轻男子,在青楼身份最是低贱不过了。此刻他面带微笑,竖起手指挡在嘴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

        她哪里见过这等血腥的阵仗,倒是听过些说书故事,若是不小心见过了歹人的面目,就要被杀人灭口,满脸泪痕的花魁,双手颤颤巍巍往下,露出的风景,亦是颤颤巍巍。

        刺客倍感无奈,摆摆手。

        刹那之间,一道鲜艳光亮掠向男子脖颈处,男子惊骇,避之不及了。他刚刚悄无声息,一窝端了三个结伴来此马战的邱国***,先前两个,连那五六位大被同眠女子都未察觉丝毫,直到这间屋子……确实不该大意的。

        一道凌厉剑气直接破开窗户,将那暗器打碎,再将那欲想前扑的女子斩杀,花魁的尸体瘫软在床,劫后余生的男子迅速转身,从那窗户缝隙间瞧见一个容貌清逸的男子,对方在门外廊道径直前行,以密语说道:「我叫苏琅,同行。负责此地收尾,你以后小心些。」

        天蒙蒙亮,一处府邸庭院内,一位穿好朝服的兵部官员,正值壮年,走在廊道,想着心事。一个身材瘦弱丫鬟,早早侧身停步,等到双方靠近,她怯生生喊了声老爷,官员点点头,即将擦肩而过之时,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往那官员心口一捅,抽刀再捅,不忘往脖子上又一抹,抽刀之后再肩头官服擦拭血迹,收刀入袖,她继续挪步,姗姗前行,最终从那侧门离去。

        一座书斋,辞官多年的老人抬起头,看着那个轻轻打开门再关上门,陌生面孔的中年男子,老人也不惊惧,更无叱问,只是气态温和,笑问道:「那边来的?」

        老人是邱国出了名的官场老油子,官声毁誉参半,但是他对待宗主国大骊王朝的强硬态度,以及邱国必须脱离藩属身份的心愿,一直没有变过,他既不求名,也不求财,更不为子孙谋求富贵。老人叹了口气,自己明明已经命人加强了戒备,依旧形同虚设。男人只是点头,没说话。

        老文士嗯了一声,问道:「除了我之外?」

        男人一板一眼说道:「他们都不在名单上边。」

        老文士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男人,大概是怕刺客跟一个死人也不说真话。

        男人说道:「刑部那边没有下令斩草除根,我不敢有丝毫违背。」

        好似面瘫的他犹豫了一下,挤出一个兴许是笑脸的东西,「仔细看过先生的著作,除了抨击大骊朝政之外,其余写得都很

        好。」

        老文士有些讶异,沉默片刻,笑道:「年纪大了,还是怕疼,你能不能别用利器杀人,换个别的死法,比如用毒?」

        见那男人摇摇头,老文士刚想惋惜几句,只觉得身上蓦的一疼,便已死去。

        一位相貌清瘦,以风骨雄劲著称朝野的礼部老侍郎,被誉为邱国的文胆。老人在邱国成为大骊藩属之前,他就最是不遗余力,骂大骊蛮子骂得最狠,措辞老辣,邱国成为藩属之后,便养病几年,前些年又开始出仕,是年轻太后亲自让首辅大人请他出山的,此刻老人眼泪鼻子糊满了胡须,与那位就站在寝屋内的刺客,哽咽道:「这位壮士,实不相瞒,我曾是大骊翊州人氏,年轻时候随家族搬迁至此,只是鬼迷心窍了才会胡说八道,其实我内心深处,是无比希望大骊王朝能够长盛不衰,那可是我祖籍家国所在……」

        刺客点头道:「秘录档案都有写,我看过很多遍了。」

        这位老侍郎临死之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我也是翊州人。」

        一艘离京的仙家渡船之上,两位担任扈从修士,各自重伤,面对面靠着墙壁而坐,一位为国公爷卖命的家族供奉眯起眼,其中一人阴恻恻笑道:「呦,竟是同行?之前真看不出来,平日子相处,油腔滑调得很,你小子下手真够狠的,堂堂国公爷的脑袋都给你拧下来了。」

        他说着说着,便伸手捂住嘴巴,指缝间渗出鲜血,恨恨道:「我拦不住你暴起杀人,也没拦着你走,为何要跟我换命?」

        另外那位负责按照名单动手的大骊死士,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脖子,说道:「因为你在第二份名单上边。」

        一支长矛轰然穿过墙壁再透颅,将那别国谍子当场击毙,墙外那边有人以心声说道:「简单包扎过后,能否起身离开?」

        男子点头道:「可以。」

        邱国上下,太后皇帝,文官武将,豪阀权贵,谱牒修士,江湖名宿,只要是名单上的,三百多号,一一死了。除了名单上边,邱国边军里边的十几位带兵武将,士卒没有死一个,更别提邱国边关到京城那条道路上的老百姓们,沿途县衙门的升堂,学塾的书声,田间的农忙,开始热闹起来的庙会,都是依旧的。

        山间吹来黄雀风。

        一支秘密离开京城去那僻静郡县的车队,人仰马翻,手忙脚乱,早有刺客一击得手便消失在晨雾中。

        清晨微微亮,道人身形如孤鹤,冉冉飞渡大江。

        既然京城绝非久留之地,那就寻处荒郊野岭避一避风头。

        此刻道人自以为得逞,毫无征兆的被起于岸边芦苇丛中的一条剑光斩杀。

        邱国京城的老百姓,只知道今天的朝会,除了官员人数少了些,依旧召开,只是皇帝韩鋆禅让给了弟弟韩锷,据说是太后窦宓亲自下达的懿旨,约莫是她觉得亲王韩锷更有才略吧,还说在那金銮殿上,首辅大人恳请致仕,刚刚登基的新君,准了。护国真人,那位傅老真人,好像也要返回山中道场闭关了。在边境的兵马也都奉旨撤回了,御道两边专门做早朝官员生意、还有城门口那边等着开禁摆摊作小本买卖的商贾小贩们,也开始收摊子了。京城内外好些一夜之间便多出好些的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在酒楼之内,在那赶集庙会,开始说书了,他们就要一拍惊堂木,说起新故事了。

        天就这么亮了。

        太平无事的官道上,走着走着,都走出了京畿地界,听了好些道听途说、有声有色的消息,却又开始背井离乡的少女与那青年埋怨一句,「邱国没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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