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章 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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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为有桩生意要商量,陈平安不会去那桃花渡叨扰彩雀府修士,耽误她们炼制法袍,就是耽误落魄山挣钱,与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彩雀府位于湖泽水国的水霄国境内,水霄国连同京城在内,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岛屿之上,彩雀府就位于巨湖大溪交汇处,溪水名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云悬停,围绕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顶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云萦绕,开满桃花,风光绝美。
米裕曾经在此“修行”多年,听说还惹了一屁股的情债,算不算坏了落魄山的门风?
陈平安默默记账,回了落魄山就与米大剑仙好好聊聊。
山脚有座彩雀府自家经营的茶肆,其实生意一直冷清,因为茶水价格太贵,桃花渡的过路修士,更多还是选择游历桃林。
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与彩雀府女修自报名号,女修听闻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亲临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纸鸢传信祖师堂,毕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宝瓶洲的那个落魄山,虽说开山立派没几年,却土财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门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气象,就要归功于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师”法袍,才得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凭借这只聚宝盆,都与大骊王朝搭上线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跻身北俱芦洲一流山头,如果不是由于彩雀府按照祖例,一向只收女修,弟子人数不多,不然宗字头,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风而来,见面就先与陈平安致歉一句,因为府主孙清带着嫡传弟子柳瑰宝,一起出门历练了。孙清美其名曰为弟子护道,不过是有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剑宗罢了。
按照山上规矩,陈平安这样的一宗之主大驾光临,又是彩雀府的幕后财主,孙清是必须要在场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有无飞剑传信,终究还是彩雀府这边失了礼数。
落魄山的底蕴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过了,就俩字,无理。
孙清带着柳瑰宝观礼完毕,回了自家山头后,私下与武峮玩笑几句,咱们这儿,瞪大眼睛都找不着个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像些个元婴境,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好像只要不是个地仙,都不好意出门跟人招呼。
武峮当时只听孙清说了那场开宗仪式的观礼名单,就愣是半天没回过神,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种。
武峮见到了那位一袭雪白长袍、背长条剑匣的女子。
宁姚还是那么个说辞,“宁姚,剑修。”
武峮抱拳致礼,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师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会儿!
剑修?宁姚?
总不会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宁姚吧!?
因为直到府主孙清参加那场观礼,才知道那个在彩雀府每天游手好闲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在那落魄山,都当不成首席供奉。真名为米裕,来自剑气长城!其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大剑仙。
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陈平安确实了不起,只是武峮还真不信他能让宁姚跟随身边。
再说了,宁姚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庙规矩在那边,如何能够来到浩然天下?
仗剑飞升吗?
这就是浩然山巅宗门与二流仙家势力的差别了。何况彩雀府也无剑修,去过剑气长城。再加上浩然山水邸报禁绝多年,所以武峮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喝着茶水落魄山山主,曾经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的官威,到底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呢,试探性问道:“宁姑娘的家乡是?”
宁姚说道:“剑气长城。”
武峮瞬间满脸涨红。
北俱芦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与剑气长城关系最好的那个,没有之一。
所以这里的练气士,哪怕不是剑修,都对剑气长城了解颇多。
武峮亲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双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茶叶是彩雀府后山特产,名为小玄壁,老茶树不过十二棵,由珍禽彩雀衔摘,秘法炒制成团,故而极为名贵。
武峮经常忍不住多瞥几眼那宁姚。
宁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宁姚!
如今北俱芦洲大山头之间,都是有些猜测和说法的,无一例外,都坚信宁姚会是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宁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时与府主、瑰宝她们喝酒饮茶,岂会不多聊几句宁姚?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柳瑰宝,对宁姚更是仰慕。
但论剑修,绕不过宁姚。
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纯粹武夫,就肯定绕不开裴杯和曹慈这对师徒。
小米粒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然后与身边的矮冬瓜小声分享心得:“慢点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发童子一脸震惊,“喝茶还有这么个讲究门道?小米粒,你从哪本生僻书上看到的?”
小米粒双手持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滋味极好,然后转头笑呵呵道:“无师自通哈。”
陈平安手持茶杯,轻轻旋转,笑眯起眼,凉风习习,心情舒畅,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镜,溪湖桃花无数,层层叠叠往山上去,花色有浅深,似娇艳女子匀深浅妆。
因为陈平安要跟人谈买卖,宁姚喝过了茶水,就与武峮告辞一声,让来过彩雀府的裴钱带路,她们要去天衣坊那边,欣赏那些彩雀府的“纺织娘”编织法袍。
宁姚在时,武峮一直紧张,宁姚离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心声问道:“陈山主,能不能问一下宁剑仙的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暂时飞升境。”
武峮给自己倒了满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今儿在茶肆待客,亏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宝回山,自己就说与宁姚一起过喝茶?到底是差了点意思,远远不如与宁姚一起同桌喝过酒。
白发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说要助老祖一臂之力。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她在胡吹。炼制法袍一事,吴霜降的这位道侣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文庙议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经被文庙录档了,暂列候补名单,成了,就是一大笔生意。商家、术家和计然家修士,会继续考量此事。不管最终此事成与不成,落魄山和大骊都会收到文庙传信,希望未来某天,有机会与彩雀府道贺。”
陈平安拿出一本册子,是金翠城的炼制秘法的手抄本,道诀是蛮荒桃亭给的,在桌上轻轻推给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继续完善提升了,回头彩雀府抓紧给出炼制法袍所需天材地宝的单子条目,越详细越好,我会帮忙在北俱芦洲各地搜寻合适的仙家山头。”
白发童子心声说道:“隐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陈平安的许可后,起身垫脚,趴在桌上,才拿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然后抖了抖手腕,远处桃花溪水便有丝丝缕缕的精粹水运,凝聚为一支碧绿杆毛笔,又有几朵桃花掠过湖溪,飘落在桌上,毫尖轻点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册子上“朱批”起来,蝇头小楷,这里一行道诀,那边几句建言,在书页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将一本册子的文字内容翻了一番。
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笔,道气缥缈!
武峮忍不住心声询问道:“山主,这位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杂役子弟,先去骑龙巷那边看铺子,通过考验了,再录入霁色峰谱牒。”
武峮只当是这位前辈的身份不宜泄露,陈平安在与自己开玩笑。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双眼眸呈现出七彩焕然的琉璃色,前什么辈,臭娘们会不会说话。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桃花瓣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一边辛勤写字,一边与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与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那边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比如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这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最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了好算盘,心心念念想着与刘先生结为道侣,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一求,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本身,就是一张彩雀府的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的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第一次破例,喊来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
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给个小小云上城砸这钱,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用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是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就有些眼神异样。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当上如此年轻的一宗之主吧。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她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位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给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
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一句。
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那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
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可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打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颗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她笑着与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有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一事,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山上仙府一种的底蕴彰显,这就像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与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吧。”
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由来,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那“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与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吧?”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
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还想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连那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与春露圃摆明了划清界线,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与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无所谓,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到了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的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
所以陈平安必须要尽快走完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凤仙花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的喜出望外,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壁,偷偷悬挂起了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呢,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启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与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庙附近,有过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一场!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没听过这头衔?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来岁。
还不知道?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所以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吧?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对不住!
那就是与我桐某人问拳了。
许弱跟随墨家钜子,来到了那处渡口,哪怕先前钜子离开此地,去参加文庙议事,这座城池依旧在自行生长。
哪怕许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亲眼目睹此城,一就只有一个感受,叹为观止。
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就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他娘的,不是飞升大妖。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呦,好像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那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
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形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休歇,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那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那驿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风送离人愁。有那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消灾。在那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那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的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那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出老坑石下山,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却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
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吃好穿好,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划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划两下?!啊?”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吧,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花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你因为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
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可能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只要每次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
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
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那张山峰说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
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
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劲,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随意一个手腕拧转,竟是将趴地峰的山风水雾都拘来了手边,缓缓凝聚,如各有大道显化,如有两条袖珍星河流转,笑道:“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拳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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