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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疾笔


不知是北幽朝廷的有意安排还是祈京袁氏的无心之举,北幽戏春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便是北幽广纳贤士的功名三试。

  北幽的功名考试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各州县书院的“会试”,即由北幽各地县衙监督的各个书院举行的考试,按各州县给定的名额筛选读书人,若所处乡县并无书院,则由乡贤或私塾推选读书人送往其余书院参与“会试”。

  通过“会试”之后,便是共赴祈京,参加“行试”。万人赴京,“行试”只取贤士百人。“行试”之后,这百名读书人方可进祈京皇城,于皇城中央太武殿外进行最后一场“进试”。

  行试与进试皆由国师江山亲自命题、北幽官僚共同评阅,是北幽读书人改变命途的最直接途径,连渡秋书院的夏院长都对北幽的三试称赞有加。

  而今年的行试结束之后,进试开始之前,恰巧是北幽的戏春会。北幽学子皆知国师取仕不拘泥于文书,这戏春会又是国师大力支持举办的,便想着今年的戏春会中兴许就藏了今年“进试”的考题,于是他们尽赴游园画舫,参加了那场盛会。

  入进试者百人,有九十八人参加了戏春会。未参加的两人,一人是行试后被查出会试之时或有舞弊迹象,已被收押听候裁断,另一人则是沉心于读书,无意去戏春会闲逛。

  前者被北幽朝廷有意压下了消息,不知姓名。后者则是位无身世,无背景的普通读书种子,由中北乡私塾先生庄佩文推荐,通过了玄壁县的会试,数日后又通过了行试。那读书人姓傅,名广书。

  此时,天方破晓,九十九位读书人皆身着素衣广袖,丹褐高冠,齐聚于皇城太武殿外,引一众皇城禁卫侧目。太武殿内,一位官员侧头往外看了一眼,随后哑然失笑。

  “白衣赤冠,倒像是国师养在池边的那群仙鹤。”

  殿中另一位官员听闻此语,则是笑着摇了摇头。大殿之内空空荡荡,仅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大殿正位,皇高登,却是在等候北幽的皇帝降下圣驾,亲自前来主持这场进试。

  大殿外,虽然进试在前,一众读书人却颇为轻松,有相熟者甚至还攀谈起来,丝毫没有半点紧张的氛围。

  傅广书孤身一人游离在众人之外,翻看着自己这身服饰。在祈京数日,傅广书潜心修学,北幽都城之富庶自是无心赏评,而这皇城禁宫的景象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尚不及游学途中的炊雾人烟。自会试至进试,也就这国师安排的服饰有点意思。

  北幽三试,唯进试最为繁琐,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们便已聚集在皇城外中,杂物尽去,配饰皆除。随后在北幽官员的带领下,他们才开始步入皇城。

  途经廊桥禁湖上,飞架祈京皇城间,取鱼跃龙门之意。桥身以玄铁所铸,金银铁器不得入。

  进了皇城后,又有宫女百人,各引贤士沐浴熏香,更国师所置素衣高冠,方得聚于太武殿前。

  这贤士九十九人来自北幽各地,相识相知者原本不多,但除傅广书外,其余贤士都去了游园画舫,自然有共同的谈资,此刻在聊的,便是戏春会上的见闻。

  傅广书听着他们闲聊,似乎戏春会上来了不下一位天下十二绝,但他也不觉可惜,他之所以竖起耳朵听着,无非是旁人只言片语里似乎提到了那云间道,好像是在说有谁谁谁和谁谁谁是自那云间道而来。

  傅广书听不真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几分,如今云间道复通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了些只言片语,如今又听得有不止一人是自云间道而来,那估摸着那条山道已经复通了。

  想到这里,傅广书压在表情下的紧张感稍稍消淡了一些。想到云间道便想到了在“山贼”们手中救下自己的三个恩人,更想到了自己十年来远赴他国的所见所闻,自信心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这种自信不仅仅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更是之前在行试中的发挥。

  因为,说巧不巧,北幽国师向来不喜读书人死读书。于是,数日前的行试,北幽国师江山给出的题目,便是“见闻”二字。

  傅广书蒙学于乡间私塾,私塾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教书育人更是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之余,在傅广书十六岁那年,先生便将他赶出私塾,要他远去西铮游学。

  十六岁少年起于北幽中北乡,最远直至西铮敛都,两地相去五千里,一来一回,便是万里。

  学子未读万卷书,十载已行万里路。最远一次,他曾只靠双腿行走百余里,尽览西铮风土。

  于是,说到“见闻”二字,傅广书举笔便书,描江山风雨苍穹下,绘轶闻人烟乡野间,勾辛秘人心官场里,勒故国远景笔墨中。洋洋洒洒,好不畅快。

  同场挥笔者万人,有见闻者不计其数,但远行如此之远、见闻如此之广的,确实只有傅广书一人。

  结果不言而喻,数日前被恩师开玩笑说,能过会试已是侥幸的他,又一次“侥幸”通过了行试。傅广书甚至能感觉到,这几日负责这次进试的官员似乎都多看了他两眼。

  傅广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脸上逐渐浮现笑意。

  人生喜悦之事有二,旧事善终,前路光明。

  ……

  不到半个时辰后,太武殿前跑来了两队禁卫,一队整齐排列于太武殿前,一队则携来了大量笔墨纸砚。

  看到排列于太武殿前的禁卫,所有参与进试的都停止了交谈,并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冠,昂首挺胸望向太武殿。他们都清楚,这是北幽皇帝要来了。

  而在所有人中,只有傅广书悄悄低下了头。

  他在回忆,他在温习,他在想着私塾先生在他前往西铮时让他带着的几本书。

  他本不是如此紧张又准备不充分的人,这几本书他也早已翻阅不下百遍,书中内容更是烂熟于心。但或许是书中内容其实高深,又或许是眼界变广后对原本的内容有了更深的理解。这几日他时时翻阅,每一次,都有独特的收获。

  这种收获难以言明。

  书中的内容对他而言熟悉却又陌生。一个字一个字似乎蹦进了他的脑子里,在里面排成了新的样子,书写着他从未想到过的内容。

  有些内容,甚至与他与生俱来所熟知的理念背道而驰。

  但是傅广书没有拒绝。

  读书,本就是要学习新的知识,何况,那些知识中有很多是他未曾闻,未敢想的。书中种种,或针砭时弊,或广描天下,或畅想古今,皆有道理,如一代大儒谆谆教导。

  ……

  殿前学士皆肃立,唯傅广书低头喃喃自语。

  幸有白衣高冠九十九,将他遮挡地严严实实。殿前官员未觉异样,只有殿后禁卫稍稍皱了皱眉头。

  即将面圣,如此岂非无礼?

  禁卫正要过去提醒一句,却突然舒展开眉头。

  原来是修士,那自然高人一等。

  自国师掌权以来,重人才轻礼数。他既已能考过行试,再以他修士的身份,哪怕此次进试垫底,将来的北幽官场上也必有他的一席之地,自己没必要多此一举。

  而此刻的傅广书虽然不再低头回忆,整个人却忽然浑浑噩噩,如饮醇酒,摇摇欲坠。但此时,不仅是周围的读书人,连守卫在太武殿的禁卫们都不觉得有任何异样。似乎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

  圣驾亲临,满场皆跪伏。

  唯傅广书独立于太武殿外平视圣驾,赤冠高立,素衣无风自动,如鹤立鸡群。

  北幽皇帝面无异色,太武殿官员、禁卫亦无他言,似傅广书理应如此。

  很快,禁卫奔行于学者间,在太武殿外布设案椅,宫女翩身书案前,为殿外学者研墨,北幽皇帝移驾太武殿门口,与两位官员共同监督进试。

  傅广书猛然睁开双眼,惊觉自己正端坐书案前,执笔高悬。

  不知何地,不知何题,不知何为。

  唯有脑中文字,翻腾欲出。

  傅广书奋笔疾书,将浮现于脑海的文字,一一蘸于笔端,题于纸上。

  太武殿门口,北幽皇帝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一般的年轻读书人,侧身与身边的官员低语了一句。

  那官员摇了摇头,低声回了一句,北幽皇帝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书案前,傅广书疾书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原本混沌的眼神重归清明,但他只是停了片刻,便再次动起笔来。

  却是龙蛇布舞雪原上,明日潜藏阴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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