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克斯敏锐地发现了席勒气质的变化。

  这让他的心沉入了谷底，因为他发现这种变化是负面的，席勒生气了。

  莱克斯立刻放下了刀叉，他坐在原地低下头并说：“教授，我万分抱歉占用您的私人时间，但恐怕学业问题是个我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在此解决它，稍后我们去餐厅完成晚餐。”

  席勒回神，然后看了莱克斯一眼。

  他确定自己这一眼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压力，那种带着淡漠的专注目光几乎会把任何人拉入自省的深渊。

  “我知道，在整个课题的完成过程当中，我与您缺乏一些沟通，弗里斯教授曾向我指出过此事，研究生导师在毕业过程中没有存在感，并不完全意味着学生足够优秀和独立，可能也是他妄尊自大或敷衍了事的表现。”

  “但我认为为时未晚，您说的对，先解决弗里斯教授那边的学业问题是个好选择，我们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解决心理学和社会学专业方面的问题，我有把握在12月之前让您在我的结业档案上签字。”

  席勒简直要给他鼓掌了。

  这是完美的应对，从头到尾都是。

  之前面对席勒的反复无常和连番试探，莱克斯始终坚定地表达自我，他没有对席勒抛出的矛盾话题战战兢兢，稍微有些怀疑和迷茫，但是完全清醒且能理智思考。

  之后对于菜品口味的评价更多的是完美的表达自己的感受，没有奋力解释说不清楚的那些比如到底为什么喜欢这个口味，也没有用隐私或是个人喜好等敷衍理由敷衍过去。

  并且，虽然他看似回答了席勒抛出的选择题，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回答选项，比如为什么熟的更加好吃，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说他更喜欢熟的菜品当中添加的香料的味道，这并不是席勒的任何选项之一，而是他自己的一个话题。

  “不解释”就是未受操纵的最明显的特征。

  然后席勒试图进一步给他施加压力，虽然回想起布鲁斯确实让他有点生气，但他其实可以很好的遮掩自己的情绪，但他没有，目的是让某些真实流露出来的愤怒变成确实的压力，来进一步考验莱克斯的压力。

  莱克斯的表现堪称完美。

  他并没有抱怨席勒把他叫到这来吃饭，但却又无缘无故的生气，更没对席勒先说不要谈学业，后来又显然是因为某些餐桌之外的事生气的反复无常而感觉到愤怒，他的情绪从始至终都很稳定。

  他所说的所有话围绕的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决问题，先提出一个可靠方案，那就是不吃饭把话说明白，等到把专业问题解决之后，再换个地方吃饭。

  在席勒用眼神否定了这个答案之后，他开始交出更核心的牌，承认一部分自己在毕业创作中的错误，但是不谈自己的感受，而是维克多说出某一类人是怎样的犯了错误的。

  死不悔改和善于狡辩通常是缺点，但由于表达的方式不同，完全可以被变成先见之明、勇于担当和态度积极。

  莱克斯完美的展现了这一点，先表达自己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再阐述自己优先处理维克多的学业问题的选择是对的，表达一种似是而非的“这并不是一个错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的感觉，然后再给出一个最后期限的保证，最后还暗戳戳的提一句，明明之前还说过第二天就会签字，现在反悔的人是谁？

  总的来说，依旧是死不悔改的典型，但由于情绪过于稳定，应对方式过于完美，反而让追究责任的一方显得咄咄逼人，不太占理。

  这其实就是一个情绪稳定，自控力强，且拥有丰富社交经验的正常人能够做出的反应。

  可不正常的是席勒并没有在这当中感受到任何操纵倾向。

  卢瑟确实是比哥谭的这帮人正常了一些，但他依旧是一个傲慢的天才，甚至比蝙蝠侠还要傲慢，自恋倾向的自大者往往有操纵他人的倾向，这并不以是否有真正的精神疾病为转移。

  莱克斯·卢瑟会这么纯良？席勒可是半点不信，哪怕在他自己的分析当中，这个宇宙的莱克斯·卢瑟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那么他就是把自己的操纵倾向隐藏起来了，并且应该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维克多明显受到了一定的操纵，评价莱克斯的全是好话。

  也就是说，他只在自己面前把这种倾向藏得严严实实，是畏惧、静候时机，还是另有所图？

  席勒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试探，因为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能承受的压力是有阈值的，超过阈值除了崩溃之外也会麻木，效果不会很好，可如果短期内反复这么做，实际上也是精神虐待。

  抛一个饵，看看鱼藏的有多深。

  席勒叹了口气，也放下了餐具并说：“我说了，这不是有关于你的学业问题的谈话，你让我感到有些失望，莱克斯。”

  莱克斯看向席勒，席勒看着他的眼睛说：“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本以为你做出选择哥谭大学的决定至少是一部分的受到了我的影响，或者至少是认可我的学术能力。”

  “在我看来，你的天赋和能力完全足以在本科期间就完成绝大多数课本上的理论的学习，但你看起来对此兴趣不大。”

  “当然，读研究生的过程中，也有不少机会走上更为专业的道路，但是看来比起专业的深度，你更在意学科的广度。”

  席勒擦了擦嘴说：“我可以理解为物理学和心理学双硕士学位证书对于你的人生前途有比我想象的更重大的影响吗？”

  莱克斯听出了这句话中尖锐的讽刺，卢瑟怎么可能在乎什么双学位，这就好比有人嘲笑韦恩大学成绩不好一样，学历对他们来说半点意义都没有，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但莱克斯对于席勒的这番话，的确感觉到非常震惊，他真的没想到席勒会这么说。

  所以席勒是在等自己去找他？

  在理解到这一步之后，莱克斯其实想说，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但是他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人家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心理学专家，还能追在你一个本科生后头要让你深造？

  然后莱克斯又觉得有些疑惑，自己确实没有非常认真的学习心理学，但也正因如此，几乎没展露过这方面的任何天赋。

  就算布鲁斯·韦恩在这方面很菜，也不能说鸡撒把米都比他强吧？还是说席勒不是想教个天才，只是想教个首富？

  莱克斯冷静的分析着，尽管他的情绪确实有一部分亢奋了起来，因为超越韦恩，也因为席勒的肯定和关注，但这完全没影响到他的理智。

  “我非常抱歉。”莱克斯低下头说：“其实我一直有此打算，并不能说没有兴趣，只是恐怕我所接触到的心理学知识水平和您的专业水准相差太远，我想人不能在不会走路的情况下去参加田径赛跑。”

  鱼很谨慎，但钓手更有耐心。

  “如果你要说你的水准仅此而已，那么你就是在说谎。”席勒重新拿起餐具，开始有条不紊的用餐，一边切割食物一边说：“独自生存的时期，在残酷的斗争当中积累的经验通过其它千姿百态的镜子映照出的你的身影，已经足够让你判断出自己处于什么水准，别敷衍我。”

  “我绝无此意，教授，只是我向来不擅长把事情想的如此简单，这不是走过去敲响您的办公室的门，然后表达自己的意愿就能解决的事。”

  “那么你还有什么困难？”

  莱克斯张了一下嘴，微微的吸了一口气，他抿着嘴说：“当年我见您时，您的状况不算好，我不确定当时发生了什么，您留给我的联络方式让我从某处获得了不少帮助，但正因当时的情况，我始终未能深入。”

  还不够，席勒想，只差一步。

  “莱克斯·卢瑟，你完全不是一个如此犹豫和畏惧的人，事实上，你有多么聪明就有多么自大，自信能在任何情况下找准自己的位置，锚定自己的存在。”

  “你去做某件事，不是因为你相信它是这样的，而是因为你确信你自己是怎样的，所以不论事情怎样，只要你做了，所有东西都会随你改变，受你操控。”

  “而你不去做某些事，也不会是因为你不了解某些状况，而是你未能从环境当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如果你的天才智慧甚至未能让你看出自己最终在哪儿，你就什么都不会做。”

  莱克斯的手背青筋骤起。

  “我很抱歉，教授。”莱克斯沉默了一会之后，垂下眼帘说：“我想我以不经意的姿态提起过某些我所设想的身份和位置，但您当时未做回应，之后也没有。”

  “我想我把这理解成拒绝，是一种最不易犯错的选择，在那时和现在，我都没有任何线索能确定您能接受我什么程度的冒犯。”

  上钩了，席勒在心中露出了一个微笑。

  席勒欣赏着莱克斯的表情。

  微微紧蹙的眉头透露出的惶恐，看似用睫毛在遮掩实际不断在引人注目的略带悲伤的眼神，抿紧的嘴唇显露出来的愤怒特质，提起的颧弓肌肉、压紧的眼角所做出的类似于苦笑和怀念的表情，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精神操纵。

  太熟练了，纯粹的惯犯，正因如此，在面对警察时的伪装也更完美，如果席勒不故意抛饵，他能把这戏演至少十年，直到再无人能撼动他的优势。

  席勒也是闲的无聊，决定先不提竿，而是拉扯一会，于是他先松鱼线。

  “莱克斯，如果是我让你未能找准你在某个环境当中的位置，那么我感到很抱歉。”

  “但我要求你诚实回答，对你来说，即使处在极端不利的位置上，受到药物控制和伤害，也比生活在一个没有落点的环境当中更令你感觉到安全吗？”

  莱克斯松开抓着餐具的手，胳膊逐渐脱出桌子，身体有些歪斜的向后靠在椅背上低着头，半晌之后，沉默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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